往生录

　　“之前我看司命姐给我的缩影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阴阳缓缓开口，印证了鬼艳的话，她此刻是本体的模样，左边深黑右边灵白的一对眸子，在月色之下显得清明而深邃，“蔺澄这个案子，其实只是个由头。这一局的本质，是关于我们的劫数。”
　　云胡坐在阴阳对面，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只是此刻静静地与阴阳对视。二人皆眉目深邃，便知彼此都已然通晓此意。
　　楚润、鹿瑶与郑晗都浅笑着优雅地喝着茶，显然亦是了然的。
　　鬼艳是直接开口捅破窗户纸的人，一手晃悠着高脚杯，嘴角带着神秘而妖冶的笑容。
　　寻白羽年岁较小，故而在这群长辈们面前总是有几分后知后觉。听闻鬼艳与阴阳的话，不禁一脸懵逼。所幸他也不是太丢脸，同样和他一样一脸懵逼的，还有我们坐在鬼艳大大对面心不在焉、努力忍住不瑟瑟发抖的石惊风。
　　“所以说，庄陵师傅与司命姐对于这些事情都处于不管不顾的状态，命司以及其他三司的重要档案也是无法调取的。我们在自己的命局里，不过是同寻常人类一样后知后觉、被动磨炼的境地。”楚润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之前自己做的梦，接着阴阳的话继续分析道。
　　“不，说不定比这个更恐怖~毕竟我们都不是寻常人类，命数历劫自然要比寻常人类都残忍些。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被不知不觉推上绝路或许是件好事。知道前方是绝路却还是注定地按着命运的轨迹走，知道却无能为力，那样才更加扎心啊~~~”明明是露/骨的、扎心的话语，从鬼艳经典的调调里说出来总是带着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意味。
　　“横竖大家都是要历劫的，还是稍稍放宽心比较好。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命数，安然自知便好。”鹿瑶用温柔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此时此刻坐在这里的伙伴们，轻轻叹了一口气，垂眸微笑道，似是温柔善良的祝福，又似是平静自得的彼此勉励。
　　“阿瑶说的是。反正我们也活了这么久，都记不清自己年岁了。往后无论是消亡、羽化还是继续恪尽职守，都是早早看明白、没什么的命数，不求其他，安然自知就好。”郑晗将鹿瑶的行为举止都看在眼里，也微笑着赞同道。
　　“本是天意。”就连云胡也开口了。云胡的性子本就冷清，声线也是傲极的寒冰，可说这句的时候，却似是浅叹一般，如同冰川之上拂过的风，裹挟起些许冰层的寒气，袅袅冰凉。
　　他坐在阴阳对面，微微垂眸，错开了与阴阳的双眸对视的视线，目光轻浅地落在面前杯中茶之上，似是无声而寂寞的雪落。微微晃动的茶水深深浅浅地映出天花顶上的花团锦簇，与云胡俊朗坚毅的轮廓。眸光深深里，他似是一眼万年，看到了庄陵曾与他对话的场面，与鹿瑶、郑晗一同整理合计凡世监的卷宗，以及这些日子一直见到的阴阳、寻白羽与楚润。
　　眼底深渊一片，言语静默，未曾多说，心头却是薄凉淡漠，如同被点点无声的雪落覆盖冷凝。此刻，他们坐在离彼此最近的地方；彼时，又当如何呢？他于先前已然历过一次大的劫数，这一次是第二次了。他是离世监的总管，于他最大的惩罚，大概就是永远站在离死亡、消泯、别离最近的地方，无能为力，只能观望记录，存档之际寥寥数语，连丝毫自己的情意也不能带。如今，他早已是习惯这般淡漠无为的了。只是不知道倘若这次面临的是关乎最贴近自己的阴界联盟的伙伴们的，自己这颗沉寂无数年的心，是否会为之再次波动奋起、不顾一切？
　　云胡抬眸，阴阳的目光仍在，只不过黑白双瞳，看向的不仅仅是坐在她前方的云胡，更是飘忽着，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所谓荼蘼，便是要开到极致，一路到底的了。”鬼艳没来由的，又冒出了一句随口之语、坐在她对面的石惊风莫名的一个愣怔，苦笑着怯怯地发问：“鬼艳大大，您老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啊？”
　　“关于田妙的命局。既然田妙这么一个人类女孩都有这般短时间内平静下来、安然赴死活尽一生的觉悟，我们这些活了这么多年的老不死，该见的也都见过了，不过命数，劫难注定，安然面对就好。最重要的，是活得像自己嘛~”鬼艳随口解释了句，便回归了原本的话题，潇洒地干尽了杯中的红酒，又霸道地扒拉过来一盆蛋糕来吃，姿势动作倒是优雅，只不过进食效率亦是惊人，惹得对面的石惊风努力转移视线、不要一个不注意忍不住吐槽又惹怒了鬼艳大大。“鬼生短暂，需得尽欢啦~~~”
　　石惊风：￥%&*#@！……您老的鬼生哪里短暂了？作为本体是鬼火自然而生的始祖级鬼族，您老的岁数就算去掉鬼火化形之前的时间，也是在座诸位里数一数二的老好么……而且由于鬼火本质，所以鬼艳大大的涅槃十分便捷，基本上算是一脉式的……不像他们，历劫的话可能还要换种形态，过段时间还要羽化一次。我们鬼艳大大，说白了基本上就是从鬼火到鬼火，过段时间把自己烧一烧，睡一段时间出来就又是崭新的鬼艳大大了……（什么鬼？？）而且一如既往的暴/力/霸/道。
　　“艳姐说的不错。”楚润的思绪渐渐从之前的记忆思索间回笼，微笑温润而坚定，“人类也好，非人类也好。此局之中，无人可逃。不如一同，开到荼蘼，一路到底。既是命中注定，归于本我，不留遗憾就好。”
　　努力抑制着想吐槽鬼艳的冲动的石惊风自刚才起就默默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转移注意，听闻楚润此言，默默咽下了嘴里的食物，举起右手幽幽道：“附议。”
　　阴阳的目光仍飘散在不知名的远方，耳朵却是听着身边人的话语的。她默默地收回了目光，面色柔和地环视了此刻坐在桌前喝茶叙事的他们，心中竟暗暗升腾起人类女子般美好温存的祈愿——
　　但愿此局过后，他们还能够如今日这般，在簇馨园谈笑自若，一人不缺。

　　而此时，阴界联盟所不知的，北黎庄的另一侧，桃花源。
　　夜色静默，花香轻/浮。一条溪流蜿蜒穿过，溪水清澈灵动，有零星散落的桃花花瓣在其中翩然前进，或沉或浮，如同在无声地轻歌曼舞。溪流之上，却看不见丛丛林林的桃花树，只有袅袅的雾气，朦胧之中，清溪两岸仿佛有古董似的玉树、漂浮在空中若隐若现的咒文、暗中奔流于角落青石之上的泉水等云云，皆变幻莫测、看不真切。
　　向溪流中倒影的一轮月色方向去，渐渐深入，不知不觉间仿若进入了另一番天地。木案青纱，前方有着不知数的各色纹路的门。循着空气中隐隐的香烟方向去，推门而入，便可见到月常、月忘忧师徒二人。
　　月忘忧大致向月常说了下今日凌晨与寻白羽的对接。月常神色淡淡，平声表示“知道了”。
　　此刻她们二人似是正在焚制什么香料，月忘忧给月常打着下手，月常静静地做着手头的事情。此阁周边皆雾气漫漫，之中仅有她们二人，似是连空气也是静默，却也不显得尴尬，静谧得正好。
　　似是过了许久，月常幽幽地开口，没来由地问了月忘忧一句：“忘忧啊，之前你一直在八苦居内负责档案，如今将你调至人间的对接工作。刚刚上手没多久便遇上了与命司方面的合作，有些事情，你可分明？”
　　“师傅放心，忘忧明白。”她本就是恪尽本分的人，师傅所叮嘱委托的，都时刻记在心上，不敢有丝毫的不敬与违背。
　　“你明白就好。”月常淡淡道，伸手在一旁又抓了些看不清是什么的香料扔进了研制着香料的木钵里，垂眸继续研磨，“另外，你命司中阴界联盟主要的领导人员以及主要负责与我们尘司事务对接的人员，你可都记住了？”
　　“忘忧都记住了。”月忘忧在一旁压着香纸，垂眸亦是平和。
　　“你是否有任何疑惑？”月常突然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她。
　　“……”月忘忧手下一顿，抬头对上月常的视线，细细思索，终究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万物生灵，都在秩序之中。上界四司，也各有其体制。而在这其中，也难免会有些较为特殊的存在。这些特殊的存在，通常肩头要担着比别人更多的责任，亦要面对更多的辛劳与苦难。但同时，若是命数皆能够善终，他们亦是最为接近圆满状态的。”月常的话音很是平常，可月忘忧莫名地觉得，四目相对里，她似是被月常一眼看到了底。
　　师傅的话，平淡之中暗藏着深意。这点，月忘忧明白。只不过她道行浅薄，纵使知道有这样的话，也不明白师傅究竟指的是什么，想要表达的意愿具体是什么？
　　看破但不说破，知晓但不篡改。这是她们所司之事必要的职业操守。
　　只不过……“师傅所言，是为何意？”在月常能够告知的情况下，月忘忧通常选择的都是问到能够接触到的最深处。
　　“你可知，阴界有石惊风这一人物？虽说属于平生监之下，但常常阴界联盟的高层会议，都会有他。你知道这是为何吗？”月常收回了望到月忘忧眼底的平淡却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继续着手上的研磨工作，继而淡淡道。
　　“忘忧知道。您是说，他……亦是方才您所说的特殊的存在之一吗？”
　　“自然算是了。”月常浅笑淡淡道，“不过说实话，能够活这么久混到这样子段位的，基本上都能够算是特殊的存在了吧。”
　　月忘忧似是依旧茫然，未能思索明白月常究竟想表达的是什么。
　　然而纵使如此，在月常那浅浅一笑随香烟雾气袅袅散去之后，月常便再未说过一句话。
　　此阁之中，又重新归于安然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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