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

　　鬼艳的话是实话，田妙听得分明，却也苦楚。
　　“妙儿知道。”她仍然抱着从外面进来时抱在手里的杯子，垂眸出神似的看着袅袅升起的水汽，神色忽的恍惚落寞。
　　知道什么呀，你这分明是不知道。鬼艳默默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暗暗吐槽道。唉，罢。自己本就是此局的局外人，又何必搅在这里面。
　　“这房间里有纸笔吗？你拿出来，咱们写些什么。”
　　“写什么？”目光还聚集在杯子上，精神世界里的田妙有些茫然。
　　“遗书。”原本恭恭然打着坐的鬼艳睁开了狭长深邃的眼睛，满不在意地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顿时比站在跟前小巧玲珑的田妙高出了好一截。
　　田妙一愣，呆呆地走到桌子边，轻轻放下杯子，坐在了案前。又是一阵恍惚。
　　其实也就是一天而已。但就在这短短的一天里，发生了不少比以往漫漫年岁于她更非同寻常、堪称一生的事。
　　鬼艳望着又再度出神的田妙，无奈轻叹，轻而易举地夺过身体的操纵权，在抽屉柜子里翻找出纸笔来。
　　因为这是个远离都市人类生活的妖村，所以风格自然要与寻常人生活不同。就比如说此刻被从抽屉里拿出来平整地摊放在桌子上的纸笔，是半软笔式的，类似写小楷的毛笔与特殊处理过的宣纸，像是做旧的羊皮纸信笺，旁边是一支精致纤长的笔，笔中的墨水却不会因为被平放而滴落，纸张也不会因此而晕染模糊。
　　鬼艳略略沉吟，挥笔便是几句类似诗词的杂句。笔下道：
　　开到荼靡花事了，零落枯朽自彷徨。
　　飘雪处，有离魂。待春归，与君愿。
　　鬼艳倒是写得清隽娟秀有如田妙本人的亲笔，全程垂眉书写不作一声。精神世界里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的田妙看着鬼艳安然自若地操纵着自己的肉身写下这一个个她也不知具体用意的字句。
　　“艳姐，这字句……是何用意啊？”田妙茫然。
　　“没啥具体用意，脑子里一闪而过，所以就随手这么写了。”鬼艳漫不经心地瞥了瞥嘴，悠悠答道。
　　“开到荼靡花事了，零落枯朽自彷徨……飘雪处，有离魂。待春归，与君愿。”田妙低声轻轻呢喃重复了这字句，突然间想起方才井竺拿的是丁香喻她。而所谓“荼蘼”“离魂”“与君愿”大概就是自己这草草一生的结局了吧。
　　在临死前，荒唐地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人，然后竟然心生她这种人生来便无权拥有的期待。冲动、任性、荒唐，唯有这些词语能够形容现在的她了，除此之外田妙想不到其他能够概括自己的苍白词汇。不过这样也好，虽说像个傻子，但她也傻得高兴。临死前至少完成了一件自己以为此生都无缘似寻常女子一般完成的夙愿。
　　只不过——
　　田妙莫名感到吸引似的，目光不自觉地聚集在笔画虽多、仍分明俊逸的“荼蘼”二字上。她好奇地开口问道：“艳姐，为何其他花都不写，偏偏写的是‘荼蘼’这种花呢？”
　　鬼艳一顿，回头鄙视似的瞥了田妙一眼，怪里怪气道：“哎，我说你这丫头是不是傻？这是重点吗？而且，人走到穷途末路，所引经典中与花朵有关的第一便是‘荼蘼’吧？我留此句大概就是表达下‘田妙’对世界的绝望与对井竺暗暗的爱慕，留予后来给你收尸的警察朋友什么的一条隐藏的线索罢了。”
　　田妙还陷落在莫名的愣怔之中。
　　鬼艳继续解释道：“而且，荼蘼花这一个意向对于我们非人类来说于其他花稍稍特殊点，是最晚的春花，又名‘佛见笑’。总之，是有不一样的意思在里面的，不过这个是上界的事了，你不用知道。”
　　“另外，我可以给你科普一下哟~我之前应该和你说过的，上界有四司，其中缘司归纳世间因果缘分，有一种归纳法是以花分类的。我之前闲来去缘司朋友处晃荡的时候偷翻过，知道在缘司，你我按花名分类，都在‘荼蘼’之下。故而我引用‘开到荼靡花事了’一句，是说你活尽一生已然觉得了然，决意就此去了，不再连累旁人。”
　　“哎？！艳姐你居然是‘荼蘼’？！”听了鬼艳的解释，田妙觉得她的话在理。自己穷途末路、惶惶一生，比起井竺口中坚强娇小、自我馥郁的丁香，确实还是更像荼蘼一些。可是鬼艳也属于荼蘼一栏里的，这是为何？按照这些日子她对鬼艳大人的观察了解来看，她更应该是……
　　田妙不知不觉间被错开了注意力，开始沉思这个问题。
　　“缘司分类自然有它的分法，你我意见与之不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不知道在我们小妙儿美人眼里，我应该是什么花类型的？”鬼艳也配合地话题一转，眉目含笑，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话。
　　“唔……玫瑰。茫茫荒芜里最为艳丽、最为恣意、最为尖锐的玫瑰。”几乎是脱口而出，田妙觉得鬼艳就是一朵能够自我养活、自己行走、霸道冷艳、永远怒放的大红色的玫瑰花。
　　果然。鬼艳一个勾唇。
　　说实话，一开始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是玫瑰的，结果偷偷翻了缘司的书，发现居然不是。虽说有些不满与惊异，出于上界人人都天生的对于命数的敬意，鬼艳选择清楚缘司的分类自有它的道理，故而也没有多加探究。
　　不过后来，鬼艳没事干的时候也曾想过这个，觉得荼蘼花也挺好的。毕竟她是高贵的鬼族嘛，如果仅仅是玫瑰花，搞得和血族那群吸血鬼一样了，太掉价太庸俗，玫瑰虽好却是被这些格调低的人给吹捧坏了，还是荼蘼炫酷一点。外表朴素平和，内在妖艳黑暗。很好，符合她的风格。（石惊风：？？鬼艳大大，咱抬高自己寻求心理安慰没啥，但能不能别借此踩喜欢玫瑰的所有人啊……缘司分类下属于“玫瑰”的那些非人类、老不死知道的话，会哭的。。。）
　　话说还有个彼岸花。其中，曼珠沙华红艳绝伦，兀自妖冶，盛放在世间最为静寂、最为壮丽的黄泉碧落。不过鬼艳本体是鬼火自然而生，所以虽说是鬼族，在阴界里地位很是重要，与曼珠沙华性质相近，但本质与之不同。她与黄泉碧落相熟，但终究不属于彼此。再加上花叶永不相见这样子的孽债……鬼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个人，便立刻刹住了车不再想下去。因为这些她都是早早明了的，所以本来也就没往那边想。
　　故而，当时鬼艳信笔下去，脑子里只是想引一个花的，下笔第一直觉便是荼蘼。所以，就是这么个结果了。随意潇洒至此，是她鬼艳大人的风格。
　　如今若是要重新提起玫瑰这一类人的话，鬼艳如同方才的井竺一样，也第一直觉地不由得想到了尹火。那孩子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于人类草包之中自然是灵气颇盛、非同一般的，更可贵的是作为一个人类却有着高等非人类级别的心性。想来她若是能够渡过自己命里的大劫，便能够有修渡成为非人类的权利。当然，这一点是鬼艳身处上界多年得出的经验之谈，不是她假公济私、偷偷翻了什么书知道的。
　　……再说了，这劫数命数是得看生死簿的。而生死簿，是上界最难偷翻的书目。毕竟事关紧要，就连阴阳本人也只能按照安排誊写推动，而不能随意翻阅篡改。阴阳这个生死簿掌司都是如此，其他人要碰这生死簿就更困难了，有的甚至连在哪里都不知道、去不了。生死簿事关重大，原先便是极为严格的，自从出了之前陆判的事情后，就更加严格了。鬼艳自然没这个胆子去尝试触犯，而且还会给我们可爱的阴阳大大增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上次陆判的事情之后，命司大人就让阴阳、月常与司命三人，逐日里把以往的生死簿全部校对誊写了一遍。
　　没错，全部……那段时间黄泉碧落可以说是更加死气沉沉，自己与阴界联盟其他的伙伴也是许久未曾见到阴阳。再次见到，已是她完成任务之后，命司大人准她了一个短暂的假期，托她来人间跑了个腿，顺带休息了几天。至于我们的司命大人，一向闲散惯了，突然大任落下还不能推卸，亦是生不如死地在黄泉碧落蹲了史上最久，导致后来事毕直接来人间玩了大半辈子……自己要是再敢动生死簿，就算还没动手，被司命知道了企图也是要被往死里打的。
　　鬼艳虽然生而为最高贵的鬼族，自知力量雄厚，鬼族之中几乎厉害无敌，非人类之中也是名列前茅的打架好手。不过如果对手是司命这位可怕的老朋友的话……她选择不战而降，维系好多年情意以及自己美好安稳的小日子。且不管她们两个究竟谁打得过谁，司命那货光命司大人的御史这一个身份，就能压死她这个荒郊野鬼了。而且，水平相近的人动手还不得不认真，这样子的话肯定会受伤什么的，自己的倾世美貌、优雅形象啊……万万不可因此被那群无名小辈知道了笑话去！！！
　　“那……彼时你我并不相识，你又怎会知晓我也是‘荼蘼’这一分类下的呢？”田妙的第二个问题问得自然而然、在情在理。
　　“所以说这就是缘分啊。天意难测，就算是我，也要对它时刻保持着崇高的敬畏之心啊……”鬼艳弯唇浅笑，好奇调笑的意味不知不觉间全然消散，眼中似是闪烁着什么坚定的、田妙读懂的光芒，“我当时虽然还没有认识你，却恰巧在‘荼蘼’栏下看到了你的名字，并且记住了。你的名字好记，并且就是我的名字之下，所以我记得也不算什么。不过于此也可窥见命数难料啊，你我的缘分，竟是从那时便开始的。”
　　确实奇妙。在缘司的同一个分类栏目之下，鬼艳又恰巧去偷翻顺带看到了自己的。之后，她们又因为这一场棋局终于得见彼此，亦是站在同一边的伙伴。与鬼艳接触的日子虽说不长，但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田妙发现自己越来越明白，活得越来越像自己了。虽然仓促，虽然狼狈，但是幸好，是让自己此生不悔的生活。她潜移默化里惊叹着、愈加崇敬天意命数，愈加感恩自己当下的所得，渐渐满足于自己短暂的、在最后才真正染上了两笔自己色彩的人生。
　　到这里就已经很足够了。无论鬼艳的棋局如何，她之后的结局如何，此时此刻，她已然做好了安然走向死亡的准备。再多的不舍与情意，自始至终都云烟雾饶似的地缠绕着她，但未曾将她决意前行的步伐束缚。
　　又是一个恍然，到头来却是安宁。
　　案前的田妙终于不再垂眉深思似的望着眼下的文字出神，眸光清澈而坚定。
　　精神世界里的田妙亦精神奕奕、眸色清明，她抬头浅笑着对鬼艳道：“艳姐，我们还需要做其他什么事吗？我已经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了？”行啊，妙儿丫头，算你开窍快~虽然不及我之前的徒儿尹火，不过如今也是带的出去的。若是有缘，鬼艳表示她不介意再收一个可爱的徒儿调/教调/教~~~鬼艳一个勾唇，一个瞥眸，少了几分妖艳，多了几分超然，似是无声之间，有荼蘼花悄然盛放。
　　“准备好，开到荼蘼里去了。”田妙的眸映上她的，眸底深处似是有花瓣幽幽坠落，优雅平和，淡漠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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