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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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兰


      我半夜常跑到温行知的厢房里同睡,今日恰好与一身黑衣的景铄相撞,他脸上带着黑巾,看见他的第一刻,我险些大叫刺客。
      若不是他及时拉下面巾,府里就该折腾一遭了,我打量他全身上下后,嫌弃道:“你穿夜行衣作甚?”
      景铄耸耸肩:“我若穿一身白,那么一晃,还不吓死别人?穿黑衣当然是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才好行动。”
      我嘁一声,推开厢房的门后,景铄便跟着进来了。
      温行知和景铄讨论了一会儿云烟替身的事,景铄说人选已经带来邯郸了,温行知让我安排个缘由把人带进府中,他好教习酿酒的事。
      我思来想去,想不到有什么缘由可用,于是欲用老法子买小厮,温行知直骂我是笨蛋,便说由他来安排。

      隔日,温行知要拉我去集市上逛一逛,逛不久,便看见有个长相普通的高瘦男人在卖身葬父,往常都是女子卖身葬父,男子虽有,不过甚少这样卖身。
      一般男子会用以身作价的向财主借钱。
      预料之中,来来往往诸多百姓,没人买那高瘦男子,这个集市上大多都是布衣,他地就没选对。
      此时,温行知用折扇捅一捅我,他使眼色道:“公子,我大汉,人人乃孝道中人,那男儿一片孝心叫人感动,您私房钱不缺,不如行善积德,替他葬父,又多了个小厮用,岂不妙哉?”
      他补充一句:“那男儿郎的身形倒是与云烟很相似呢。”
      我恍然大悟,那男子该是云烟的替身了,我忙移步上前,装模作样问了一把话,得知他叫嵩禹,我把话问得差不多就将他给买下了。
      周围的布衣都对我赞颂一番,我虚心接受,然后带嵩禹去葬父,推车上有一脏兮兮的中年男子,草席遮掩了他的大部分脸,只能看全头发和双脚。
      这大叔扮死人扮得挺像,没见他有明显的呼吸。
      我还撩起草席瞅了瞅,想戳戳他的脸,觉得此举不尊长者,便故意挠了挠他的胳肢窝,没有一点反应。
      温行知颦起眉,他拍掉我的手,压低声音道:“别玩了!”
      我悻悻收手,等嵩禹把推车推向野外时,周围渺无人烟,我放声道:“这大叔演的死人真地道,不去做戏子可惜了,多给他一些赏钱吧。”
      温行知的眼珠漆黑无比,看着像个鬼,他看着推车,淡淡道:“那你烧些纸钱好了。”
      “哈?”我有些不明所以。
      嵩禹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他解释道:“公子说了,避免人看出破绽,还是用尸体较好。”
      我瞪大了眼睛,脊背一凉,结巴道:“你……你们好过分,好大的胆子,哪里来的尸体?!如此折腾逝者,不怕遭恶鬼缠身么?”
      嵩禹回答道:“这是乱葬岗找来的。”
      温行知神色自若,他瞥了我一眼,道:“我只是借这位的身体一用,并无冒犯,会替无名氏葬身,算作回报。”
      温行知说到做到,嵩禹挖坑,他便用木头替这位无名氏刻牌。
      我想起方才挠了死人的夹肢窝就一阵发寒,我咽了一把口水,在大叔的面前拜了三下,碎碎念念道:“在下无心冒犯,罪过罪过,实乃对不住,别找我,要找找嵩禹去,是他抬的你……”
      嵩禹正挖坑的身影微微一顿,他一阵无言。

      在野外葬了无名氏大叔,我们三人就回到了府上,买了个卖身葬父的小厮,沈道文和李氏因此夸赞了我,李氏还说我在替她腹中的孩儿行善积德。
      因温行知,又骗了父母一遭,心中多少有些羞愧,我没有在他们跟前儿逗留太久,携着温行知和嵩禹回了院里,我吩咐书同备来酿酒的东西,温行知便开始传授嵩禹酿酒的方法。
      这个季节的木槿树还没开花,枝头冒了些粉嫩花苞出来,绿叶在阳光下鲜翠明亮,树下坐着长眉若柳的清雅男子,他正用生锈的铁楸挖坑,时不时侧头给嵩禹讲怎么样酿藏的酒能发酵成功。
      嵩禹听得认真仔细,神情间很是毕恭毕敬,他眼底隐隐带着一种敬重,仿佛温行知是主子,他是仆人一样。
      这厢温行知的酿酒学识在授予,李氏那厢肚子竟发动了,我在硬硬的石桌上撑头小寐时,书同火急燎燎冲过来拍醒我,他哇哇大叫道:“少爷!大夫人要生了!大夫人要生了!快去大院!”
      院里一干人等包括温行知都乍然转头,我猛然起身,一下子撩开衣摆,拔腿就往李氏的院里跑去,书同总是那么咋咋呼呼,我边跑边往他头上狠拍一下,嘱咐道:“以后禀报事情再这么慌乱大叫,你小管家的权利就没收!本没什么事儿,你如此一惊一乍,惹得人心慌慌,真是烦人。”
      书同怯怯瞧我一眼,他嘟哝道:“晓得了,可在书同眼中这些就是大事啊,我以后尽量平静就是,千万别没收我权利,我定会越做越好。”
      我摆摆手:“行了行了,我心里慌,你别跟我说话。”
      书同便捂住了嘴。
      待我气喘吁吁地跨进门槛,老远就听见屋里传来几声痛苦的吟叫,声音是李氏的无误。
      王姨娘和香馨姨娘说着小话,沈道文在门外来来回回的踱步,我迎上前去,喘气道:“娘如何了?”
      他倏然顿住脚,面容忧愁皱着,摇摇头道:“才进去了一刻钟,请的稳婆是熟手了,原先接生过你,她干了一辈子稳婆,你娘不会有事的。”
      两位姨娘的话也差不多。
      我心里的大石头往下落了点,便坐到石桌上等待,屋里的痛吟声断断续续,忽大忽小,李氏的叫喊没有太过尖锐,隐约听见稳婆说不要大叫,大叫不好,要存力气儿。
      沈道文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办公时稳重的他,此刻的神情不安极了,他的双手虽背在身后,左手却不停搓着右手手腕。
      我出言安抚道:“爹,您再怎么走,还是得等许久,不如坐下来养神,喝口茶静心,免得越担心,越不安。”
      王姨娘在石桌上斟了一杯茶给沈道文端去,“是啊,少爷说的极是,老爷别担心坏了。”
      沈道文闻声接过茶杯,那双黑色厚底官靴慢慢顿住了,他走过来坐到石桌边等待,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王姨娘提起茶壶倒水,纷纷给我二人斟茶,沈道文喝一杯,我就喝一杯。
      深棕色的茶壶很快见了底,香馨姨娘连忙命小厮去灌满茶壶,她绕道沈道文身后,替他捏捏肩膀,说些宽心窝子的话。
      沈道文大多敷衍的嗯一声。
      我虔诚祈祷李氏平平安安,自古女子生儿育女,便如经历一遭鬼门关。
      李氏生产,明书和明文怕是早被抱开了,小孩子是不宜见这种场面的,当年生明书的时候,我就被抱去了另个院子里。
      约莫两个时常后,李氏的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沈道文又坐不住了,他眉头紧锁,惆怅盯着花雕门,心神不宁道:“你娘生你和明书时,可没等这么久。”
      我宽慰他,也宽慰自己道:“生孩子的时辰哪能都一样。”
      沈道文叹气一声,坐在石墩子上:“稳婆昔年说了,女子生育,越生越顺。”
      他话刚说完,几个丫鬟急匆匆破门而出,她们脸上的表情慌张无措,嘴里喊着端水!端温水!
      沈道文倏然又站了起来,我亦如是,两位姨娘也端正立在一旁。
      夏冬姑娘是陪嫁大丫鬟之一,她脸上挂着泪花,急促跑过来,小心翼翼又紧张道:“老爷,少爷……稳婆说大夫人难产……怕是……怕是保不住夫人和孩子了……”
      我一瞬窒息起来。
      沈道文的瞳孔强烈收缩着,他神色显露惊慌,额头鼓起了青筋,脸色有些涨红,他来回走着强硬命令道:“去告诉稳婆都给我保住了!!”
      “是!”夏冬忙转身,生怕承受了沈道文的怒气,我冲夏冬颤抖喊道:“必须保住母亲!”
      夏冬嘴里徒劳回应着:好!好!
      她的步伐十分慌乱。

      可是天不如意,稳婆最后抱了一个皮肤发红的孩子出来,那孩子脑袋光滑,眼睛紧闭,嘴唇有些发乌。稳婆撩开一下裹布,诸位看见了孩子身下是个带把的,稳婆又连忙将裹布合上。
      稳婆的身形微微发抖,她故作镇定道:“知州大老爷……孩子险些闭气,婆子我把他从阎王老爷手里拉了回来,只是沈李夫人……已经没气了。”
      沈道文的身形不稳晃了晃,他不可置信道:“她身子一向很好的……”
      稳婆的话如雷贯耳,仿佛有人拿锤子往我胸膛上狠狠捶了一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王姨娘低着头,搅着帕子没说话,倒是香馨姨娘嘴角转瞬即逝扬起些弧度,我霎时感到血液倒涌,猛地上前掌掴了香馨一个嘴巴子,她被我打得摔倒在底,哭得我见犹怜,不抱怨不起来。
      沈道文反手给我一巴掌,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声斥责道:“你反了吗?!再怎么她也是你姨!把丧母之痛宣泄在长辈身上,你的书白读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噙着泪水,哽咽道:“那父亲可知,我为何只打香馨却不打王姨娘?!我方才分明看见她笑了!她在笑你丧妻!”
      沈道文哑然,他深谙的眼睛直盯向香馨,香馨连忙爬起来,她摇着沈道文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老爷妾身没有,香馨好歹跟了夫人几年,心中的难过不比谁少,少爷眼花,妾身挨了这一巴掌也认了。”
      她的话说得楚楚可怜,沈道文神色渐缓,他不耐烦地挥手叫王姨娘和香馨先回自己院里去。

      沈道文越过哭嚎的一帮子人,准备去看李氏,稳婆抱着孩子阻拦在前面,她好心劝言道:“知州大老爷,屋里有阴血,不吉利,您和少爷若进去了,会沾染晦气。”
      沈道文凛冽瞪着稳婆,稳婆面容发虚不自觉让开了路,沈道文步伐仓促走进主屋,我紧跟上去,一进门,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儿浓重,甚是齁鼻。
      李氏床前跪了一排丫鬟,皆低低啜泣着,床榻上的苍白女人面容惨败,屋内光线昏暗,她的脸也很灰暗,李氏冰凉的脸庞上沾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她那双慈爱的眼睛微微虚着,没有完全闭上。
      榻上的被褥杂乱无比,下面的被子沾满了血迹,床榻上白色帷帳被扯坏了些,李氏瘦弱凹凸的手紧紧攥着一角帷帳,骨节泛着森森的白,她露在外面的手腕,瘦得仿佛能折断。
      我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跪在李氏床前,抱着她的腰身痛哭流涕,我像儿时一般,擤着鼻涕唤她阿母。
      沈道文轻轻走到床畔边坐下,他伸手缓慢抚着李氏的脸庞,他声音沙哑低落:“芝兰与我结发数十载,乃糟糠贤妻,若不是你,我官途无望,若不是你,道文有憾,那一年桃花树下,书生赏景,风拂花动,我远远便望见了芝兰,才知什么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道文虽敬重你多年,却没做到年少时一腔热血的誓言,当年迎娶你前,曾许诺今后只你一人,如今王姨娘有了,香姨娘也有了.....”他颤着声沉重道:“对不起。”

      沈道文的手掌往李氏眼睛上抚过,躺在榻上的女人闭全了眼睛,似乎从此安详矣。

      出主屋时,我望着外头蔚蓝如海的天,木讷呆了许久,半晌,我朝着门里磕了三个响头。沈道文拾阶而下,他的背影极为落寞,声音飘忽道:“你这藏不住心思的性子,容易吃亏,别人怎么来,你不会么?”

      我在原地怔然了许久,方明白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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