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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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闱


      邯郸离京城很近,所以我挨着快要考试的日子才进京赶考,书同随行照顾我吃喝拉撒,我走前邀请温行知一道赶去京城,他未同意,我就有些纳闷儿了。
      不过令我高兴的是,沈道文和李氏将我送出门前,给了许多赶路的盘缠,我坐自家马车去花不了几个银子,我心中谋划着把银子都存起来,以后慢慢用。

      考试三天,期间不能离开考间,三日考期前结束不得离开贡院,睡、食、喝都得在号舍内。不晓得我的文章符不符合翰林院那群老爷的欣赏,我师从温行知,心里估摸着不会太差。
      我在贡院,并没看见温行知和景铄,我去号舍内一间一间地窜门,半点他的影子都没有,我当时隐隐不安,吩咐了书童给我找人去。
      在秋试结束后,书同也并未寻到温行知,我心绪不宁,打算回邯郸一趟。
      我走前问了监考官员,成绩会在十日内放榜公布,我便利用几日的时间匆忙赶了回去。
      仓促回到邯郸,我在沈府周围犹豫片刻,怕沈道文苛责我,就先赶去了温府寻温行知,书同陪着我东奔西跑,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还时不时打开水袋递给我喝水,他近来服侍的我贴心,我甚欣慰。
      我记路过目不忘,走过一遍就晓得了,温府虽偏僻要七拐八弯,但我一次性走了个顺畅,就到了温府门口,书同憨笑着直夸我厉害,还说我老马识途。
      我没笑多久,发觉温府门庭前冷冷清清,一个守门的壮丁也没有,大门紧闭,没有人气,我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我脚下踩着了台阶上的黄叶,叶子发出脆响,我心底仿佛也有枯叶在响。
      我狠狠敲了几下暗红的宅门,并配合着大喊几声温行知。里头没人应我,也没有小厮壮丁来开门,我敲的门像敲到了大海深处,没有任何回应。
      我恍然记起,那日夜里温行知掐住我的下颚,叫我珍重。他并非是叫我尊重他,他实则在与我道别……想到这茬,我不间断地用拳头捶门,有些执着,我眼梢红润地叫喊温行知,里头依旧没半点响应。
      我的拳头擦破皮有些渗血,手骨上虽火辣辣地疼,却及不上胸腔里的火辣。
      书同跑上来掣肘住我的拳头,他好言好语道:“少爷,别敲了,你的手都破了,若让大夫人看见你受伤,又该心疼。温公子是商游人士,他在私塾里就是短学的,大概没想过要去考进士,唉,温公子一个天才,因家中缘由竟错过了解元,只是他闷声不响的就走,实在没人情味儿,枉少爷这些年掏心掏肺地待他这么好。 ”
      我一把推开书同,在原地焦急踏脚,也气急败坏地发泄喊道:“温行知,你个王八蛋!不辞而别,是背叛者!”
      书同那双杂乱的眉毛向上拢起,他瞅着我,轻扯我的衣袖,小心翼翼道:“少爷,要不你翻墙进去瞧瞧?万一,他一家老少都在睡觉呢?”
      他这话有些笑人,我却半点笑不起来。
      我抱着一丝期望绕到墙边去,书同殷勤矮着身子,我踩在他肩膀上,双手用力攀住墙壁,翻过去一个反身就落地了。
      温府古雅低调的景色仍在,只不过没了人,显得空荡寂寥。
      我哀叹物是人非,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温行知昔日所住的院子,一路途经之地,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如今觉得起码有个鬼魅也是好的,那样,我还可问问鬼魅:温行知为何要走?
      他的院子里只剩几棵茂盛的木槿树,什么君子兰菊花的都消失不见了,木槿树花开正好,抬眼一望,映入眼帘的一片红紫花瓣如彩色云霞,在微风的吹拂下,花簇中落下不少颜色微浓的花瓣,我摊开手掌,一片花瓣落在了手心里,它仿佛将那点儿飘零传给了我。
      我渐渐攥紧手中的花瓣,缓神后,自己走过去想推门进入房中,才看到门上已设了铁锁。
      我心灰意冷地出了温府,秋日飒爽,我心里凉到一点儿都不爽。
      携着书同去酒楼喝酒,书同见我正伤心,没敢说些回沈府的话来惹我。我差小二拿来烈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书同怕我空腹伤胃,给我盘中布了许多菜,他夹多少我就吃多少,再合着烈酒一口闷了。
      我似醉非醉,趴在桌上难过絮叨,没轻易掉眼泪,为一份见不得光的断袖之情掉泪成何体统。
      我喝酒喝得再醉一些后,意识有些不清醒,朦胧中听见书同憨厚的说:少爷,有些事书同明白,那层窗糊纸我不戳破,更不在老爷面前戳破,那回夜里你被小厮们捉,我替你拦人时没想过要银子,也就玩笑一说,谁曾想你后来竟真给了我十两银子,我一个月俸禄也只二三两……我时常向你顶嘴,这要是在别家,我早被主子赶出屋了……我看人不差,跟着宽厚少爷将来定有好日子过……
      后面我不省人事,就没听清书同的唠叨,他彻底站了我这边,还懂我的心思,我从今以后便有了可依靠的心腹,虽蠢笨点,凑合用着顺心。

      仆从不聪慧才是好的,忠诚便足矣。

      不知过了多久,我头痛欲裂地醒来,嘴中还口干舌燥,我睁眼后看见是在自己屋里,也没觉奇怪,书同可有劲儿背人了。
      屋里暂且没服侍的人,我生无可恋地躺在榻上,望着素色的帷帐发呆,发呆了有一刻钟,我去木匣子里拿出温行知的帕子搭在脸上睡觉。
      不久后,听见“吱呀”一声,有人从屋外进来了,那人声音动听宛如黄鹂鸟:“哟,爷醒了?脸上搭的是谁家的帕子?”
      谁家可不明里暗里的在说是哪家姑娘么?我扯下帕子偏头看向秋月,她那如花似玉的脸挂着笑意,我不给脸地说道:“搭的是婆子嬷嬷家的,也不关你的事。”
      秋月神情凝重,她抬起袖子掩嘴笑道:“爷一觉醒来,说话跟换了个人似的,可是梦见什么惹气的梦了?”
      我翻身面对雪白的墙壁,不想理人,连动都懒得动。我听见秋月似乎在倒茶,不多时,她就坐在榻边晃我肩膀,唤我喝茶漱漱口。
      我没应。
      秋月搁放茶杯时发出了点响动,她将头探到我面前来,红唇微启,揶揄道:“爷,你眼角上有污秽,还不起来洗漱呢?老爷说你若醒了,叫你去书房。”
      我不轻不重地用拐子撞开秋月,讥讽道:“谁还没个眼屎,就你吃露水长大的么?我没睡醒,烦着呢,你出去把门关上。”
      秋月有些悻悻,她担心道:“第一次见爷发脾气呢,这是怎么了?是秋闱没考好么?”她连忙呸一声,干笑道:“我瞎说的……你若还想睡,那便睡罢,进京赶考委实累了一趟,春姨娘那边儿我也拦着,不让她烦你。”
      我唔一声,秋月便退出卧房了。
      她走了没多久,书同便贼兮兮地进了屋,只听,他语气轻快道:“少爷,我昨儿可聪明了,我跟老爷说,你考试不错特地回来报喜,路过酒楼时因高兴,忍不住上去喝了几杯,老爷没说什么,反倒叫你别高兴忘了形,得注意身子。”
      我懒洋洋地哦一声,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墙,细看下,墙上是有些污渍的,我默数着污渍,懒得理人。
      书同嘿嘿地笑了笑,他诱惑道:“少爷,我手上有样绝世珍宝,你瞧不瞧?”
      我没甚兴趣,索然无味道:“你自个儿瞧吧,我乏了,出去带上门。”
      书同故意嘀咕道:“真不看?温公子留给你的辞别书信不看便罢了,这是昨日院里的小厮给我的,他说温公子特地差人送来书信,压放了好几日,生怕给掉了,于是昨日就交给了我存着。”
      我瞬间就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上去抢了书信看,真是温行知的字迹,一丝一毫不差。
      我挥挥手赶书同出去,他噘嘴走人后,我才坐在床边仔仔细细地读信。
      信中大致写道,温行知随父四海为家,又去商游了,他叫我不要难过,总还有见面的那天,又添了句也许没有那天,看了半晌,信中话语有些混乱,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他没有在秋闱前给我道别,是怕影响我进京赶考的心情,所以没有好好叙旧一场,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我拿着信,个中滋味儿五味杂陈,原先是埋怨他,眼下只觉他用心良苦,也觉他可怜,他爱好学习却不能进京赶考,分明想为官,却只能跟着父亲在五湖四海商游,命运弄人啊。
      看过辞别信后,我心中释然了些,便起床唤秋月来给我梳洗,穿戴打扮整齐,我先去了李氏屋里请安,再去了沈道文书房里。
      沈道文自然是问我秋试如何了,他叫我不要狂妄自大,后头若要更上一层,还有的学。我无精打采地听了半天训,想打哈欠给忍住了。
      放榜后,得知我中了进士,沈府上下皆大欢喜,独我一人惆怅矣,人前我得作模作样的欢天喜地,人后我吟诗作赋的解解闷。
      事后,沈道文叫我去请温行知来府中食饭,他听得温行知商游离去后,愕然惋惜了几句,又拐着弯骂了一通温行知的老子娘不明事理。
      半晌,沈道文蹙起眉头看我一眼,他脸上的褶子一横又一横,更显老相,他抿嘴叹息:“温员外生了个人才,却让其明珠蒙尘,伤仲永啊,着实可惜了,若你有温行知一半自觉聪慧,我便高枕无忧,比来比去要气死人啊。
      我抽了抽眼角,语中带刺道:“我难道不知爹就是想要温行知那般的儿子么?对不住,我有罪,我该死,那您就认行知当儿子去吧。”
      沈道文当时就甩了一本书过来狠砸我,我赶忙躲开,一溜烟逃了。
      因中了进士,我爹又是从五品知州,所幸我可以去太学念书了,太学也可称作国子监,是举国人才聚集之地,也是高官子弟所在的大学府,卓立于京城之中。

      要去太学,眼下还有一段休息的时日,我可在家中及时玩乐一番,若去了太学,听人说一月只有一天的休沐日,那可真真像是呆于牢狱一般。
      我虽想放松,没了温行知,我做个甚都没劲儿,除了逗逗二弟和三妹可以笑上几回,其余时间,我除了沧桑便是感到无趣。
      我索性待在屋子里预习功课,沈道文因此夸我学会了谦虚,李氏常常熬汤给我进补。春芙爱给我绣衣裳,都做了些贴身穿的,她想赶着我去太学前,多做几件儿叫我带去。
      秋月除了贴心服侍我,心眼倒不少,她针对的仅是春芙。
      我无意间从春芙那儿听来怨怼,她埋汰我读起书来要成呆子,几次都叫人把她拦在外头,我疑惑问她是谁拦的,她说的便是秋月。
      秋月心思不纯,但很会伺候人,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桌上用膳时,我夹些清淡的菜食吃,同春芙道:“这几日你来问我衣裳要绣什么图案,尽管来,别人拦的都不作数了,若别人还拦你,那便是在诓你。”
      春芙撩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甜蜜蜜道:“谁敢诓我呢,我如今可是你屋里唯一的人,府上的丫鬟小厮对我可客气了。”
      我笑笑不语,没有浇她冷水。
      隔日,春芙来找我又被秋月拦住,春芙起了疑心,非要进来,秋月绕了各种由头不让进,因此被春芙赏了一巴掌。
      此后秋月便老实了些。
      丫鬟小厮之间的龃龉诸多,我明眼看着,并不多管,能在府上生存也是要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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