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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魄
在初秋的第一抹暖黄色的曦光中,那个男人,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隽芳。”
她抱着书包,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他,男人的五官柔和俊美,此刻他笑着,如高山上的淙淙流水,和着伯牙的琴声,淌入钟子期的清朗歌声中。
很好看的男人,也是很容易让人心动的男人。
可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她也不叫隽芳。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她说。
男人只是看着她,固执地说:“隽芳。”
后面有两个年轻男人匆匆跑上来,一个抓着他,另一个走到她身侧,对她抱歉地笑笑,轻声说:“不好意思啊同学,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她为难的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早自习了。可男人目光中带着恳求,她不忍心拒绝,只好跟着他向外走了几步。
“很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是我能不能冒昧的请你帮个忙?”
她安静的听着。
“成祁,哦,就是他,”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他失去了他的爱人,精神上难以承受所以呃……就是有点不太正常,但是你跟他爱人长得非常相像,而且他见到你的时候似乎能恢复正常……呃……”
自己长得像他的爱人吗?
她问道:“是想让我扮演他的爱人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这样很唐突,但能不能请你在闲暇的时候,只要偶尔!偶尔来见一见他,陪她聊聊天什么的……”
她低下头,有些为难,这毕竟是个陌生人。
“抱歉,我……”
“同学!拜托了!你只用陪他说说话,让他知道你还活着就好了!只需要占用你的一点点时间!而且我们不会让他干涉你的生活,我保证!”
她的目光越过他,投向成祁。他一直静静地望着他,温和的笑着,目光里是深深的眷恋。
他一定很爱她吧,她想。
依恋至此,可见情深。
如果只是聊聊天……就当交个朋友吧。
她点点头,轻声说:“好。”
男人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太谢谢你了!对了,我叫方其,这是我的名片。同学你的名字是?”
“汤隽。”
方其又连连道了谢,才和汤隽一起走回原地。汤隽站在成祁面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前面的路口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
“啊!那个……我上学要迟到了!我先走了!”
成祁接过她的书包,温声道:“我送你。”
汤隽倒是有些局促,心中又着急,“不、不了……我……”
方其道:“没事没事!我们的车就在那边!两分钟给你送到学校!”
“那……谢谢啊……”
方其似乎比他还着急,一踩油门竟然开出了F1的速度,坐得汤隽心惊肉跳,汽车转弯时,汤隽随着惯性向车门撞去。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出现,揽住她肩膀,将她轻轻带回来,“小心。”
汤隽红了脸,“谢谢。”
成祁弯了弯唇,眼眸中似乎要潋滟出水波。
短短的一段路,不过四个字的交流,可她感觉的到,他很满足。
因为失去过,所以哪怕她不用做出回应,只要在这里,他就会高兴地像得到了全世界吗?
或许,那个隽芳就是他的全世界。
真是羡慕她啊……
自习课,她拿出日记,咬着笔头想了想,写下了她和成祁的初遇。
——我为什么会答应呢?
我也不知道。
*
——如果她不会回来,如果我将做永远的替身,那我可不可以放纵自己去爱他。
汤隽没有父母,一直由姑姑抚养。姑姑不是话多的人,整日里又忙于工作,汤隽总是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雨,写一写日记。
窗外有女孩骑着自行车结伴出去玩,她在窗台上托着腮看了一会。她们肆无忌惮的大笑着,笑声吵着了隔壁晨练的大爷。
老爷子暴躁的向楼下喊了声,姑娘们顿时噤声,黑色的车轮还没转几圈,巷子里又响起了笑声。
汤隽捂着嘴偷笑。
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开始陆陆续续的回来,她放下书,拿出了方其给她的地址。
成祁住在一栋小别墅里,外墙装饰,庭院花坪,都很有民国时期的风格,融着东西最初始的碰撞。
汤隽对这里很感兴趣,眼眉微微弯起,欣赏着这些往常只能在书上看到的景象。
成祁见到她显然十分高兴,带着她走进别墅,问道:“用过早饭了?我让人给你准备早茶。”
汤隽正想推辞,就听他道:“你最喜欢的玫香茶可好?”
汤隽愣了愣,反应过来,“呃……好。”
玫香茶并不像它的名字那般优雅,甜腻,辛辣,浓郁如油墨画,张牙舞爪。
汤隽第一口差点没呛出来,因着成祁在,生生的忍住了。成祁看她脸色一变,忙问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连说没事。喜欢这样的茶,那个姑娘想必也是烈火般的性子吧。只是跟成祁这温温和和的性子相处……她倒是想不出来是怎样的情景。
汤隽将茶杯端在手里,细细的端详上面精致的描纹。
成祁解释让汤隽大吃一惊:“那是民国初年的时候在上海的南京路买的。”
民国初年!这算是古董了吧!
汤隽又看向这屋内的其他摆设。成祁看出了她对别墅的兴致,带着她仔仔细细的将别墅逛了一圈,汤隽时不时停下来,对着壁橱上的小挂钟问“这也是民国留到现在的么?”或是盯着格架顶上的玉雕上的落款“陆子冈?!明代的那个陆子冈?!”
成祁微笑着点头,注视着她心悦满足的笑颜。
等到逛完整个别墅,捧着红茶坐在台阶上时,汤隽才发觉暮色已映上眉头。
本来只是来陪他聊聊天,没想到竟成他陪着她。
“不好意思啊,”她羞赧的笑了笑,“让你陪了我一天。别墅太美了,很吸引我。”
成祁浅笑,黑发被秋海棠的香味揉的朦胧。
汤隽对着他出了神。
“你从前总觉得这别墅乏味,嚷嚷的要改动这里改动那里的,后来住到市中心,便懒得来弄了。”
汤隽回过神,心里头升起股尴尬来:“我从前……竟这样以为么……”
不会要穿帮了吧?
“隽芳,”
她有些紧张。
成祁接过仆人端来的曲奇,捧到她面前,暖融融的夕阳照进他眉眼里,柔和的不可思议。
“我很高兴。”他道:“无论哪里,只要你开心,我都会陪你。”
他轻轻地说着,却沉沉地落在汤隽心上。
汤隽的手指蜷了蜷,似乎……有些嫉妒呢……
隽芳,你能有这样待你的人啊,又是怎样舍得离开的呢?
夕阳下的小巷透着散文中的风韵,一砖一瓦,总在作家的笔下由朴实镀上了神圣的金光。
汤隽忽然停了下来,倚着夕阳,用笔在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
隽芳。
她轻轻地念出声来,随即释然一笑,用右手抹去。
汤隽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她单调的生命里。
成祁的存在,补上了除了她自己以外的所有空白。
他会陪她一起坐在庭院的台阶上,安静的看《人间词话》。
他会陪她一起听缓雅的古典音乐,为入神的她递上一盏清茶。
他会在她早晨去看他时,捧上一支新开的玉兰,含笑道:“隽芳。”
她说她要高考,不能常来,他便用宁远的目光注视着她,微笑:“好,我等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只要你好好的。”
那一瞬,四个字突然重重的落到她心底,扎根生长,势如破竹。
此生无憾。
填志愿的时候,汤隽对着电脑沉默到半夜,将向往了很久的那个外省名牌大学从第一志愿的位置撤下,换上了一个普通本地的大学。
因为她突然害怕,自己离他太远。
知道录取结果的姑姑有些惊讶,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的嘱咐她努力用功之类的话。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汤隽带着它去了成祁的院子。
之前下了小半个月的大雨,今日才刚刚放晴,在云的遮掩下,地上的积水照出些阳光的模样。
她没告诉他她会来,满怀欣喜的过去。走到门口时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缓了几分。
因为她看见,那个男人,孤独的坐在台阶上,遥望着她家的方向。
汤隽呼吸一滞,泪意汹涌,击打的她毫无还手之力。
落下的泪在平静的空气中激起涟漪,一圈一圈的荡到成祁面前,晕开他的视线。
他快步走过来,小心的抚上她的脸,蹙着眉心疼道:“怎么了?”
他指腹划过眼角的触感太温暖,汤隽一直僵着的唇角被这温暖融化,微微弯了弯。
成祁待她,或者说是待隽芳,当真是温柔之至。
她明白这份温柔本不属于她。
她不断告诉自己:己之莫有,勿期贪得。
但每次在汤隽试图远离他的时候,他受伤的眼神总会在一瞬摧垮她筑起的城墙。
温柔是罪,成祁的温柔扯出了汤隽以为自己会永远深藏的劣根性。
世上贪心的人那么多,他们贪财,贪权,贪图名气贪图美色,而她只是贪恋一份感情。
多她这一个,会怎样?
她清楚自己熬不过人心的这碗毒。
“我的开学典礼,你来么?”她轻轻把录取通知书放进他手里。
这是她第一次提出,在这方庭院以外的地方会面。
成祁一怔,然后笑了,笑得璨若辰星。
“好。”
开学那天,姑姑出差,倒是方其带着成祁风风火火的来送她。
成祁脸上始终挂着笑,拎着她的行李走在她身旁。
汤隽寻了个由头支开成祁,问方其:“她……还会回来吗?”
方其惊讶的看向她,随即又了然的收回目光,“她,死了。”
汤隽没有过分惊讶。
“虽然我很高兴你能接受他但是,”方其深吸一口气,“不介意吗?做……她的替身。”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
“隽芳!”成祁在不远处含笑朝他招手。
她露出荷露般甜美的笑容,一步步坚定的向他迎去。
方其在身后揶揄道:“喏!把人还你了!”
成祁笑着牵过她的手。
“成祁。”她唤他。
“嗯?”
“以后叫我阿隽好不好?”
他低头注视她的眼眸,流光潋滟:“好,阿隽。”
汤隽无声的握紧他的小指。
只有这样,我才能欺骗自己。
*
——这段感情是我偷来的,所以我不后悔。
她喜欢在并不晴朗,但有温暖微醺阳光的天出门。
在那样的光下,她第一次遇见成祁,第一次动心,第一次约他出门,第一次感受他的拥抱,第一次在西郊火红的枫叶下,吻上他的唇。
很软,很暖。
或许天意也了解她的喜好,所以将一切的终点,也放在了这一天。
汤隽毕业后到了市博物馆工作,成祁于是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天天去博物馆陪她,他学识渊博,偶尔也会给来博物馆参观的人做一些讲解,弄得整个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这个男人。常常在闲暇时打趣汤隽,说是买一送一了。
久而久之,成祁的名气在游客间也渐渐传开,为他们附上了模范夫妻的称号。
汤隽有时被打趣的红了脸,回家问他:“你成日跟着我做什么,不用太迁就我,你也去做些你喜欢的事。”
成祁笑着拥她在怀,“正是在做我喜欢的事啊!”
而后话题便在一片绮色中消散。
那日汤隽轮休,被成祁带着去看了画展,满廊的山水画卷,塞满了汤隽的心神,直到了家门口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画廊最末的那副画中的白梅有何等风骨。
成祁的脚步忽然在电梯外停下,她疑惑的抬头,才发现家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刺骨的寒意,从指间蔓延。
“阿祁!”那人鲜衣如火,笑的灿烂。
她们真的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可她的眉目浓墨重彩,就像那日的那副油画,重重敲入眼底,艳的让人移不开眼。
汤隽在心中抱着的万分之一希望,在手背的温暖颤抖着离开,在成祁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时候,陡然破灭。
她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终于不用再做别人的替身了,同样的,成祁的爱也不再属于他了。
不,他的爱,从未属于她。
这场双方的骗局,在单方的清醒后,落下帷幕。
她不知道自己全身冰冷的站在那里看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样在两道迷茫的眼神看过来时仓皇的逃走。
她把手捂在心口,很努力的想呵暖。可拿出来时,还是冰冷的发抖。
方其找到她的时候,她蹲在大学操场的角落。
“抱歉,我……我真没想到她能回来……”
“你说她死了。”
“当年、当年她的确死在那场混战中,那时候南京大屠杀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她的本事只能自保,可她偏要护着其他百姓……”
听到南京大屠杀,汤隽失神的眼瞳转了转。
方其叹了口气,“有些事……无法用自然科学同你解释……我只能告诉你,长生不老,确实存在。”
她连泪都忘记了流。
“成祁为了救她差点魂飞魄散,,我们拼尽全力救回他,但却没能凑齐他的七魄,他自那以后便一直浑浑噩噩疯疯傻傻,直到遇见你——”
汤隽抱着膝,缓缓抬头,“所以,”
“汤隽,你是成祁丢失的那片魂魄。”
光透过树荫,打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透明。
方其有些着急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可是——”
“那我这些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喃喃道。
“我以为我是替身我认了!可、可……到头来……呵呵呵……真相是这样可笑……呵呵呵……”
方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他知道那是隽芳打来的。
可他现在不能接。
良久,汤隽轻声问道:“他,还记得我吗?”
方其咬了咬牙:“我……不知道……他现在很混乱,只认隽芳,隽芳在陪着他……”
又是许久的沉默。
方其小心翼翼的开口:“隽芳她……想见一见你……她、她没有恶意只是……”
“能告诉我,她是怎么回来的吗?”
方其默了默,按住震动的口袋:“她用灵魂献祭长生殿,换来一百年光阴返回人间。”
“献祭……会怎样?”
“长生无转世,死后本会消散,若愿献祭,便化作厉鬼,供长生殿驱使,永无,解脱之日。”
汤隽垂眸:“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你有事便联系我。”
汤隽埋着头,未做反应,黄昏下的影子被树截断,剩下小小一团。
方其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今夜没有月光。
阴暗的树林里忽然传出一声冷笑,一对情侣被吓得毛骨悚然,衣服都忘记拉好便逃走了。
汤隽伸出手,张开,收拢,张开,又收拢。
她愿永生永世万劫不复,只为换的与他百年相守。
而自己呢?
自己的存在,只是拖累了他。
汤隽,你从来不配。
方其没想到汤隽这么快就会找他,虽然疑惑,心底还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听了汤隽的来意,他却是脸色大变。
“你、你说什么?!”
她眉目平静:“是不是我死了,他就能恢复?”
方其犹豫半晌:“现在隽芳能让他安静,其实你没有必要……”
她垂眼:“反正……我呆着也没用,何必这样活着,浪费他和她仅余的时间。”
“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吗?这是你的人生,隽芳和他都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方其,”她轻声说,“答应我吧,就当满足我的私心,给我一个机会一直陪着他。”
方其看着她。
初见她,的的确确是惊讶的,她和隽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甚至以为是隽芳回来了。可再细看,便能看出两人的不同。
汤隽平淡的就像一张素绢,少了隽芳身上那浓墨重彩的鲜活气。
她只是一片飘散的魂魄,是成祁心底对隽芳的执念。
可偏偏成祁亲手,又为她描上了人的气息。
到底谁欠谁的,谁又说得清。
方其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唇角匀出一抹苍白的笑。
“方其,之后……他还会记得我吗?”
“我……我不知道。”
“如果……如果他记得,你能不能让他忘记?没有人愿意爱的有负累,不是吗?”
方其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我回去向姑姑道个别,明天会来。”
“嗯。”
汤隽挪步往外走。
“汤隽!”方其忍不住叫她,“你后悔吗?爱上成祁。”
她摇头,“这段感情是我偷来的,所以我不后悔。”
“那,那你会恨隽芳吗?”
她的脚步一顿,忽的回眸一声轻笑,那一笑艳若桃花,方其甚至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另一个人。
“从前,我爱他,所以我爱他的一切。往后我是他,我会用尽全力,爱他所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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