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撩夫两不误

　　归赜隐此次去洛阳，只带了七辆马车和二十个侍从，一去一回用掉四十四天，还算迅速。当这一队人马看到出现在天边的郢都城时，都感慨万千，想离别还是盛夏之炎，回来却已余温袅袅。

　　叶婉青也随波逐流地望去，马车辘辘前行，每一次的靠近都带不来回家的喜悦，平淡如水，屹立于天地间的王城不过是千古云烟，和别处一样，陌生又孤独。

　　她退回车厢，蜷缩在角落里。这孤独已经根深蒂固，在无人之处夜深之时就会钻出来撕咬身体——谁让她不入土为安，还霸占了别人的一世性命呢？恐怕只能用漂泊和寂寞来赎罪了。

　　“你怎么了？”说话的是静，她一直都在车厢里，只是被叶婉青忘了。

　　“我在享受寂寞。”

　　静白眼一翻，“又犯病了。我去叫归赜隐，只有他能治。”

　　“我好了。”叶婉青抱住静的大腿。

　　静坐回去，懒声说：“师父叫我下山辅佐你，难道你要称王？”

　　叶婉青苦涩一笑，“你师父瞎说的。”

　　“师父不会瞎说话。如今都到郢都了，也该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了吧。”

　　孤独还在胸中萦绕，叶婉青叹息一声，撩开窗帘，看着路边倒退的田园之景，缓缓说道：

　　“周显王三十七年，秦国开始大举进攻魏国。魏国作为中原咽喉，一旦沦陷，会使整个北方诸侯国暴露在秦国铁蹄之下。魏惠王听从惠施建议，与赵齐两国合纵抗秦。但魏赵齐三国的联盟，会在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出使大梁之后瓦解。——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叶婉青声音不大，却像山洪一样冲击着静的心。静注视着她，离开鬼谷之后第一次这般凝重。

　　“静，如果我说我有未卜先知，洞察千年的本事，你信吗？”叶婉青故弄玄虚道。

　　静的眼睛越睁越大，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说辞。叶婉青认为猛药要连着下，于是继续说：“未卜先知是上天的恩赐，但不是用来旁观的，而是用来纠正的。”

　　“叶姑娘——”“叫我姐姐大人。”叶婉青一直要求静改口，可惜至今未果。

　　“……叶姑娘，空口无凭，你得让我心服口服啊。”

　　要求很合理。叶婉青点点头，“你问吧，但不要问明天下雨、后天哪家生孩子这种民生琐事，要问就问大事。”

　　“大事？”静呵呵一笑，“那就问你这件大事什么时候发生吧？”

　　叶婉青黛眉抽搐起来，眼中溢出悲悯之色，轻吟道：“不久就要发生大事了。”

　　归宅在郢都城北，贵族府邸区边缘，靠西，临朱河，占地广阔楼宇富丽，放眼望去十分醒目，但少了贵族的雅，多的便是商贾的俗。

　　车队一溜停在家宅大门前，归赜隐下了车，想去看一眼叶婉青，却被恭候多时的管事青山拉去见了自己的父亲。

　　归赜隐的父亲叫归相，是归家之主，年轻时是个大帅哥，现在是个中年帅哥。他身体健康，面色红润，就是五官太硬朗略显严肃，可实际上是个心直口快的老好人。

　　归赜隐被青山一路催促进了父亲的书房。书房里除了归相，还有一个美艳的妇人，叫素珠，是郢都商会的会主。

　　归相终于盼到大儿子回来，大笑着奔去抱住他，然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大赞归赜隐此趟奔波过后成熟了不少。

　　归相教归赜隐坐下，爽声说道：“大归，你若再回早些，就能见到楚王特使了。”

　　“特使大人来此为何？”归赜隐问。他离家四十余天，回家后也很欣喜，但不像他父亲凡事喜形于色，而是更像母亲的感情内敛。

　　“小珠，你来说。”归相对素珠点头道。

　　素珠是个寡妇，四十冒尖，会养身会打扮，看上去很年轻。她笑起来妩媚甚至勾魂，聪明且懂赚钱的门道，很多男人不论高低贵贱，都在她手里栽过跟头。

　　“大少主，这一趟收获不小吧，听说还带回个姑娘。”素珠声音也好听，干脆中夹着柔媚。

　　“姑娘？大归，你真带回个姑娘？难道看中了人家，带回来给我们过目的？”

　　归相惊讶更开心，他这个大儿子已经二十三，早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可归赜隐一直避重就轻，对这件人生大事没一点兴趣。

　　“家主误会了，这姑娘是鬼谷先生的女弟子，叫静，孤儿，从小在鬼谷长大。她长相不太俊，品行又看不透，年纪不过十六，但是天赋异禀，擅长捭阖术。”素珠一口气把静的情况说全了。

　　归赜隐是车队里第一个进屋的人。到达郢都的前两天派人往家中送过短信，提过静，三个字而已。

　　“果真什么事也瞒不过素会主。不知素会主知不知道静为何下山呢？”归赜隐声息冰冷，有些不悦。

　　“鬼谷先生许静下山恐怕不是为了大少主，而是为了叶婉青。”果真也没难倒素珠。

　　“也就是说青儿很受鬼谷先生的赏识？哎呀，我归家得了一块宝啊。大归，我看你就娶青儿为妻吧，你二人十分般配，而且这也是我老朋友的一桩心愿。”

　　归赜隐猛咳几声，正色道：“父亲，素会主，不如说说特使大人为何事而来吧。”

　　素珠闻言点头，说：“今年开春以来大王频频出兵征讨南边蛮地，前段日子收复了南边最大的部落。前日，大王出城迎接凯旋大军，并在郢郊设宴犒赏三天三夜。可就在昨夜里，大王入睡之后，帐中闯入了一个刺客。”

　　静想推门下车，却被叶婉青拉住了。叶婉青深呼吸三次，低声说：“下车后往东跑，跟着我，谁叫都不要理。”

　　“怎么，难道外面有鬼？”

　　叶婉青郑重地点点头，那表情好像已经看到了鬼。她伏上车门听了听，确定没人才轻轻推开——

　　“叶姑娘回来了。”

　　门外赫然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身姿俊逸，目若寒星，看起来真不像个坏人，可他就是叶婉青嘴里的鬼。

　　闫明见叶婉青要摔门，立刻抓住门板，一使劲把车门大打开来。他看着趔趄倒地的叶婉青，浅笑道：“四十多天未见，叶姑娘不想我吗？”

　　“不想！闪开！”

　　闫明看到车里的静，露出办事专用笑容，问候道：“这位就是静姑娘吧。静姑娘，请来这里。”

　　“静是贵客，你要对她做什么？”叶婉青慌忙问道。

　　“当然是先表示欢迎，再检查身体。这是归家的老规矩。”

　　“检查身体？”静也慌张起来，同时浮想联翩，看着车外头的这个美男，觉得吃亏的不会是自己。

　　“好吧。”她勉为其难，跨过叶婉青下了马车。闫明朝别处一招手，立刻窜出三个侍女把她左右夹住，恭敬道：“姑娘这边请。”然后静就这样被带走了。

　　闫明回头去看已经溜下车的叶婉青，说：“还是走小门吧，大门人多货杂。”

　　“归赜隐呢？”

　　能让叶婉青害怕的东西很少，而且魂穿以后有种被全面保护起来的感觉，可是每次和闫明走在一起就会感到紧张。

　　闫明是归赜隐的副手，或者说是秘书，又或者说是帮凶。同时他还是归赜隐的青梅竹马，不过这四个字他们二人都不爱提。

　　“他被家主叫去了。”

　　闫明挨着叶婉青走，她快就快她慢就慢，反正就是要碰到她心里才舒服。

　　“你把归赜隐吃掉了？”他垂首问道，神神秘秘的。

　　叶婉青横他一眼，“你看他少胳膊少腿了？”

　　“这就不好了，我家大少主很受欢迎的，当心被别的女人拐跑。”

　　“跑就跑了，他不是还有两个弟弟么。”

　　闫明闻言大笑起来，为叶婉青的坦率鼓掌称赞。叶婉青却有些严肃，问道：“你知道归赜隐被家主叫去做什么吗？”

　　“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你还是去问归赜隐吧。”

　　叶婉青犯难了，虽说归赜隐待她不薄，但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般的女人，大事要事从没跟她说过。叶婉青扶额叹息，唯恐自己的战国大业还没开始就要受到阻扰。

　　闫明看出她脸上的难色，知道在为何事发愁，“好心”建议道：“色/诱他。”

　　叶婉青摇头。这一招她不是没想过，但临近底线代价过大，而且不可对同一人多次使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能使出这个终极大招。

　　“我还是再想想吧。”

　　可叶婉青想着想着就忘了。因为今天是车队归乡的第一天，归宅像过节一样忙乱，没有张灯结彩，但有一桌一桌的好酒好肉，和一台一台的好戏好优。

　　叶婉青玩得很尽兴，滴酒未沾，却有了醉意。她被贴身侍女扶回闺房，进门就把她们打发走，随后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单身公寓，耳畔飘来慵懒的蓝调，嘴里哼着跑调的爵士，一扭一扭地脱去衣裳。

　　她换上沙青色丝绸睡袍，一个优雅的转身，倒在倚榻上，双臂自然垂落，像欧洲油画里不着寸缕的贵妇，生死不明只顾凹姿势。

　　有人敲门。

　　叶婉青没睡，意识尚且清晰，但拿定主意不去理会。可那人敲完三下后就报了名字——“我是归赜隐，开门。”

　　叶婉青立刻跳起来，抓起刚脱掉的袍子，穿好后走去开门。“你这么晚来做什么？要是被人看到了，本姑娘名节不保。”她把归赜隐拉进屋，迅速关上门，不悦地看着他。

　　“你都跟我去了趟洛阳，在别人眼里你早就没有名节了。”

　　归赜隐把屋子到处一看，发现叶婉青脱在地上的衣衫，嫌弃道：“脱掉的衣裳要叠好放好，你这样子真不像话。”

　　叶婉青不理他，坐回倚榻半躺下，问：“有什么事快说吧。”

　　归赜隐站在屋子中央没动，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子煦明日要来，你同我一起去见他。”

　　嗯？嗯……呵呵。叶婉青唇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子煦是楚王之子，跟归家来往密切，是归赜隐的好友。子煦在楚宫中势力较薄，但对商贾之家而言乃是贵客中的贵客。叶婉青作为归家义女，平日跟主人同等待遇，却从没见过楚公子，因为不被允许。

　　现在归赜隐破天荒说出这句话……叶婉青笑意更浓了，想起白昼里的愁绪，哪知这么轻易就要闯入战国捣乱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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