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僵尸暗恋你

　　最后一个条目是去听戏。

　　回春堂搭的戏台子是京都街市中最有名的，每日一出，次次总能有些不同的花样。

　　今日戏台唱的是狸猫换太子，讲的是一个受宠的贵妃产下太子被人以狸猫调包的故事。我看着那伶人站在护城河的布景边上，用极美的声线唱着悲曲儿，手里提着红木的婴孩篮子，上头用金丝锦帛盖着，忽然心想着我不就是那只狸猫吗？

　　戏唱到半出，正是流落民间的太子知晓自己身份的时候，程娆忽然起身，挡了我一大半视线，说要去净手。她猫着腰穿过条条椅凳座席，到半路又反过头来唤我，捏着嗓子问我要不要一同去。

　　我纠结了下，看到戏台上太子一个人激动地唱了半天也没见回宫，身下尿意隐隐袭来，点点头跟着她出去。

　　崔平骁却不大放心似的，跟着起了身，程娆鼓腮瞪眼的：“我们姑娘家出恭你一个大男人跟着干什么呀！留着在这里好好陪着公子吧！”

　　这是我们一早商量好了的。

　　我一早便知道她认出来了我。

　　知道出宫时萧绎会找上人暗中护驾，她便央着崔平骁请缨一同前去。

　　戏班子里有她以前的老熟人，我们借如厕离开众人视线后，会乘机制造骚乱。后头就是偏门，程娆早叫人备好了马车，一路往南，再不回头。

　　小木门的外头，今冬的梅花缀了三枝两点的，恰好及了墙角。

　　程娆拉着我的手，神情复杂：“我好不容易知道你还好好儿地活着，此次一别，不知再见又是何年。阿玉，你……”

　　她一向是个刚强的女子，心肠却软趴趴的。所以不自禁地爱着崔平骁，又觉得很对不住我。

　　我就着她的手，嬉笑着摸了一把：“那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她目光闪烁，顿时有些两难：“我……”

　　“好啦好啦，知道你一向重男色轻闺友的。”我做了个心知肚明的表情，“你呀，不要摆这个表情，我已经看透了。”我鼓腮弄眼逗得她终于笑了，才想起要嘱咐她的事，“以后，也不要再绾着少女头了，你如今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这样成什么样子？还有啊，我记得你最讨厌的就是粉色，就不要成天成天穿得一身扑粉粉的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么？……”

　　粉色是我最喜爱的颜色，少女头是曾经的玩笑话，也不意会她都还记得。

　　那时北武与西秦水火不容，战火连天，烽烟四起。

　　其中门莫一战极度凶险，死伤无数，尸骸遍地，今日不知明日是否活着。那夜我们潜伏在冰崖要塞，又冻又饿，为了打气，我们互相打趣，如果有一人不幸阵亡了，必要为对方“守寡”一辈子，如果迫不得已，太想嫁人，就终生梳着少女的发髻以示挽思。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要说的总像是说不完，也只能言尽于此。

　　我跳上马车，拿起辔头与马鞭。回春堂后院墙檐的融雪一坨坨儿落在沟渠里，云雾远处是巍峨的北武皇宫，我最后再看一眼，忽然就有点儿不舍。

　　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住着我曾最爱慕的人，最好的闺友就在面前，而今我却要离开了。我咬咬牙，强憋住心头作怪的苦涩，笑道：“我走啦！”

　　程娆轻抚着肚子，眼里犹有泪意。

　　我“嚯”了声，挥起马鞭还未落下，戏堂里突然一大群人乌泱泱涌过来。一个个抱头乱窜，哭天抢地：“杀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我不由得失笑道：“你请的这些群演也太尽职责了些……”

　　程娆一愣一愣的，似是没反应过来：“这些人我不认识啊……”

　　话未落音，一声横空的惨叫，一个老汉满头是血，捂着眼睛冲出来，一头撞在我的马车上。

　　我和程娆对视一眼，跳下车往戏院内飞奔去。

　　一团混乱，乌烟瘴气，大人惊慌的逃窜伴着孩子的尖利哭喊声。来历不明的戏子手里执着刀剑，袖里又有乾坤，悉数朝着观众席子上杀入，快得有如光影，看不清跟迹。萧绎和崔平骁被四面围困，偶尔杀出重围，转眼又不见了项背。

　　纵使以一抵十，却也只能顾此失彼。

　　萧绎手里拿着棍子，手无寸铁，渐渐落入下乘。

　　眼见着密匝匝的银针飞射而出，有如毒蛇吐着信子，迅雷不及掩耳就要了命。

　　我脑袋轰地一声，像是无数车轮密匝匝碾压而过，来不及思量，撂起了凳子就冲过去。

　　脚抬起时忽地眼前精光闪现，头痛欲裂，似什么一瞬而过，身体却再也无法前移，手里失了力气。
　　萧绎此时已经落在戏台上，手里头的棍子霍霍生风，一排排银针落在脚下。

　　与此同时，不知哪里涌来更多的路人，个个武力上乘。飞墙走壁落雨穿针，一时间情势扭转，眨眼间先前那些戏子悉数被擒拿跪在地上。

　　萧绎落地无尘，似笑非笑的走向那为首的一个丑角：“谁派你们来的？”

　　那伶人任人缚着双臂，面儿上化着滑稽的妆容，双眼却像古井无波：“君上当真不知道吗？”
　　君上。只有当年跟随萧绎的人才这么叫的。

　　萧绎听到这个称呼，面上并未有什么起伏，弃了手里的棍子，冷意渗透：“你倒是引起了孤的好奇心，不如让孤瞧瞧你的模样。”

　　话毕，不知是谁早端来了井口大的盆子，冰水淋头而下，溅起一地。

　　我正站在后门口，局外观望，对着这陡转的局势发愣，有人突然惊呼一声。我细看去，却又生了一愣。

　　这张粉黛褪尽的脸……不正是，我的脸吗？

　　说时迟那时快。那“我”的身体挣脱了禁锢，绑袖里现出一把短匕首，抬首前倾就朝着萧绎捅过去。萧绎负手而立，纹丝未动，却有影卫以为他在讶异中未反应，一脚踢飞了那把匕首，那刀子凌空调了个头，笔直朝我射过来。

　　我脑子快速旋转，几乎是反射性地就朝着侧边一扑，去躲那把匕首的刃，脚下却猝不及防生受了一道莫大的踹力，反而朝前方迎面满怀栽过去。

　　我心道要完蛋，这一刀下去正中脑门，不仅见红挂彩，还要平白受破相之苦。

　　没有意想中的疼痛，倒是看到了有人歇斯底里的脸：“君上！”

　　一片阴影落在我顶头，一只有力的手揽住我的腰。我庆幸又狐疑，莫名又不安，站起身来，才发现那抱住我的手臂硬生生被豁出一道口子，血雾喷薄而出，浸染了整个半边的青衫袍子。

　　旁边人早蜂拥而上，把那丑生按倒在地，拍得他当场昏死过去。

　　有人过来搀扶，有人夺门而出去请大夫，有人对着那群旦角咬牙恨恨地就是几脚，乱做了一团。

　　萧绎表情淡淡的，极细微地蹙着眉。他一贯是这样子的，可手上的伤口成汩地冒出血来，延着臂膀从指尖滴到地上。我一时竟然无措，下意识地撕了裙角想给他止血，却被人群排开，早有便服的影卫眼疾手快替他压迫包扎。

　　大夫很快被崔平骁拎着后领子踏风而来，颤着手替萧绎清理了伤口，又掏出随身带着的药悉数倒尽涂抹在他的伤口。可是一抹上去，那伤口立即成了黑色。

　　崔平骁神情冰寒，眼里是狰狞的杀意：“你今日是不想活了？”

　　“大、大侠饶、饶命！”大夫吓得屁滚尿流，磕磕巴巴地，“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只是普通的止血散……”说着瞅见了地上那把匕首，许是猜想到这里刚发生了一场恶斗，一心活命间结巴也忘了，“那刀子可能淬了剧毒，和止血药起了相克的反应！”

　　崔平骁怒得将他一扔，萧绎当即立断，叫人找了马车，不再拖延马上回宫。

　　我被人一同塞进马车里照看他，他靠坐在车里的木垫子上，颠颠簸簸，似是极为不好受。额间沁出细碎的虚汗，脸上血色全无，我拿手替他枕着头，心头复杂。

　　他嘴唇接近乌紫，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望着被风吹起的车窗，远处雾气浩淼：“京都衡水这般景致……”

　　我心头忽地就涌起一股不安，忙张口堵他的话：“你别说话，保存体力要紧。”

　　他全然没听到我说话似的，顾自云淡风轻地继续说着：“若是逝后葬于此地也是极不错的选择。”

　　我抖着唇，努力让自己镇定：“你别说话了，很快就到了，就到了，就到了……”

　　他依旧望着远方的江面，神色平静，显得很随意的口气，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家常的事，“义辞，如果今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控制不住激动得跳起来大叫：“都说了叫你别说话！”说完眼泪就掉出来了。

　　他脸色惨淡极了，却仍是带着平日里那种深邃无波，语气极其地温柔缱绻，恍若梦一般，盯着我的眼睛，“就一句玩笑话，怎的还真哭上了？放心，他们想要我死，总不能轻易如了他们的愿。”

　　他虚弱地伸出手来，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修长的手指冰凉透骨，“哭什么，你今日这般漂亮，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他半闭着眼睛，手垂在身侧，似是累了。我颤抖着手，拼命摇他，顾不上矛盾，顾不上赌气，也顾不上遮掩心头的慌张，只有一个念头：“醒醒！不准睡！今儿个是我生辰，你还没送我礼物呢，你到底是有没有准备？惊喜没有便罢了，我今天连一碗寿面都没吃得上……还有，还有，还有啊，我说过想去江南，你说好忙完就带我去，到底什么时候去？到时候，可别还拖家带口的，带着上一大堆……”

　　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根本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我必须要不停地讲，不停地讲。因为萧绎半阖着眼，仍撑着嘴角，我知道他是在回我的话。

　　我心里像是掉落到一个无尽无底的黑洞，直直地往下坠，不知下一刻是否会摔得粉身碎骨，只是近乎绝望。脑海里一时是他青衫落拓，长身玉立站在花树下，一时是潦倒落魄地躺在一堆杂乱的柴草里，一时又是大漠落日浑圆给他的背影镀了一层金色，他持着剑半跪着。

　　不知马车何时过了玄武门，不知他何时被抬入了养心殿，各色的宫人来来往往，玉石砖上的脚步急促繁密。

　　我跌坐在门口，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

　　纵使我如何告诉自己不再爱他，他的生死，总归烙在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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