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传说》）齐东野语

　　“啊呀！这里竟还有祭祀的地方。”一个着脏污长袍的高大男子惊叹道。自他遭放，日日只是在这山野间游荡，于此蛮荒之地未化之民信鬼好神之况早有见闻，只不想在此巫山深处竟还有祭祀所在。“也是难为了他们，”男子想“只是行这般淫祀究非正途。”顺他视线看去，隔着断岩是个山洞，想是幽深曲折极了，向洞口只望得见一片黑。洞前散落着些奇形怪状的灰白东西，像人或动物的骨骸。男子思索了少顷，反身不知去了哪里，再回来时已拖着长长一截粗藤条，藤条断口有剑劈过的痕迹。男子将藤条死死挽在断崖边枯死的老树上，另一头系于自己的腰间，紧贴崖壁下爬—藤条忽然一紧。“长度还是不够”，男子想，他俯首向下看去，估量了下高度，便寻了个有岩石凸起处站稳，自己缓缓将腰间的藤条解下，然后纵身一跳 —正落入了崖下的草丛中。隔着半人高的疯长的野草，便是洞口了。男子看着萋萋野草，怔在当地，好容易回过神来，又像是看见了别的什么，竟歌起来：“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蹰！”
　　他看见了什么？为俘、为戮的楚将在草间清晰起来，郢都为秦所破之日的人民在草间清晰起来，怀王...怀王在草间清晰起来。
　　一面歌着，男子迈过地下的骨架，向山洞走去。
　　山洞像吞噬尽了误入的日光，在洞口处，男子便觉着阴暗湿冷，慷慨悲凉的歌声回旋在洞间，也增了几分凄厉，更伴着呜咽如埙的风鸣。脚下依然是深褐的土壤，但因蒙上了深重的阴影而发黑，如鲜血洇染过的。男子或是未意识到山洞景象的毛骨悚然之处，或是意识到了但也毫不在意，竟放声再度歌起来：“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踟蹰～”
　　伴着歌声，男子没有丝毫迟疑的沿着这不见尽头的甬道向深处走去。像是每次出使后返国、上朝后返家。一个个言笑晏晏的身影在他面前模糊了又清醒，清醒了又模糊。
　　向下、向下、向下......
　　男子像是歌乏了，又像是终于觉起了周遭有些不对劲，终于停止了歌吟。洞口处激烈的风声在这里也弱了，隆隆的听不分明，像远处的涛声。随着逐渐深入，洞里更加黑了。由于看不清方向，男子摸索着洞壁前行。
　　向下、向下......
　　男子毫无征兆的恸哭起来。哭够了便行几步路，行过几步路又再度大哭。哭得就好像见了父母，见了予自己以生的天地。
　　向下......
　　男子早就不歌，也不哭了。
　　终于像是到了最深处。四周是真的黑暗。不是漆黑乌黑墨黑，不是任何在人世间的造物上能看得见的黑色，而是没有光没有颜色而显出来的黑色，是睁眼闭眼间没有任何区别的黑色，是让人怀疑“看”是否真的存在的黑色。与这黑色相伴的是静默，这里全无山间最常见的兽吼鸟呗虫鸣，只有男子自己的耳鸣声、心脏的跳动声、血液的流动声被无限放大，放大到这些平常听不到的声音在这里成了滚滚的江涛成了冲过山谷的烈风成了地底的嘶鸣......又忽然，男子连耳鸣声也听不到了。四周成了真正的寂静，与最纯粹的黑色相配的真正的寂静。
　　与此同时—没有任何气味，没有...触觉。男子觉得自己脚下的土壤在这一刻虚化到了不存在，他整个人就像沉在最深最深的水底全然包在水底。在没有任何感官可以探知外物的前提下，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个体的存在也没有了依凭。
　　男子像是明白了什么。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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