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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墙
城邦的领主要筑一座围墙。
这座城墙是巫师设计的,筑墙的方法被记载在一本古书上。书上描述这种墙异常坚固,不仅能抵抗人力刀兵,还能阻隔思想。
用领主的话来说,这堵墙是必要的。有了这堵墙,外地人的阴谋诡计风言风语就会被挡在外头,城里的人也会团结一致众志成城。修围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主意。
可是要筑坚固的围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这座墙可能要修很久很久,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也是最特殊的,是筑墙的条件——筑这堵墙要销毁人心的一部分。
人的心是很小很小的,但小小的人心也分很多部分。有的部分是负责爱的,有的部分是负责智慧的,有的部分担负责任,有的部分享受快乐承受伤痛……人的一整个心是和性命一样重要的东西。但要只是人心的一小部分,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筑墙要销毁的就是这么一个部分,这部分的心叫做“反骨”,它既不管爱,也不管智慧,不承担责任,也不叫人体会喜怒哀乐。那么复杂精致的人体,它只管一件事——就是让人感受自由。
自由是个虚无又没用的东西,于是领主决定牺牲这部分人心,来修一堵高大结实的围墙。
可要夺取市民一部分的心?这听起来多可怕!这个计划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既然如此,该去从哪里夺得人心呢?
领主是全城里最有智慧的人,他在自己的书房里转了两天,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法子。与生俱来的人心都是一个模样的,但每颗心都被浇注了不同的材料,于是就长成了不同的形状——就像从小被人真诚地爱着、从未经历过坏事的人一般也倾向于去爱别人,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一步一步销毁能够浇灌反骨的那些东西,大概人心中的反骨也会逐步退化,这样一来,销毁反骨就要容易得多了。
领主召集了各个领域的精英与自己的亲信,确认这个计划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开始实施行动。
领主的第一条法令就是城邦里的书本、画作,等等等等都要严加审查,有某些特定内容的作品绝对不能公诸于世。
法令初下的时候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市民们想:毕竟只是审查罢了,浪费一点时间而已。生命里的时间那么多,审查要的这三五分钟算得了什么呢?艺术家们更关注这条法令,不过大都不把法令放在心上:某些内容不能写,不能画了,这没什么。天下可写可画的东西那么多,少了一两样,算不上什么大事。市民们总是有太多事情要做,而他们的精力却那么有限,只好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尽数抛开。
自然也不是没有不识相的人反对。事实上,反对法令的人集了一小群,举着旗子在街上呐喊,市民们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他们也不晓得脸红。
“只是一道法令而已啦,”也有人劝他们:“无关紧要的事情,为什么非得和领主过不去呢?”
“我们要有说话的权利,才好让我们的脑袋自由。”游行的人说:“今天我们不能说一件事,明天就变成了两件事,再过些日子,没准我们就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了——我觉得法令不对,我就要发声。”
市民有点儿担忧:“可这会不会惹得领主不高兴呀?”
游行的人笑着摇摇头,“不会的,领主是个很将道理的人。我发声了,他就会见我,我们就可以讨论讨论呢这条法令。如果他知道他错了,就会撤回这条法令,那不就皆大欢喜了。”
市民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他并没有加入游行“发声”的队伍,这无可厚非,普通市民的生活那么忙,没有时间做这些多余的事。
领主果然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来与游行者的三个领头人见了面。据好事群众说,领主与三个领头人喝了一上午的茶,下午出来的时候其中的两个人就喜滋滋地去了银行。第二天,游行者的领头人就只剩了一个,又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对这件事的兴趣逐渐减弱,就连这一个也没有了。
事情平息了下来,于是领主下达了第二条法令:限制城内与城外的交流,同时严查城内的外地人,审查不合格的就要被驱逐。
这条法令引起的波浪比第一条要大些。毕竟城门大开很久,许多人都习惯了有外面的东西看,可这条法令一出,原本汪洋大海一样的城外小说,城外音乐,乃至于城外人对城内事件的看法,以及城外新闻就只剩了零零星星的一点点。毕竟城门大开很久,城邦里也有了很多外地人,外地人就通过这一点城外的东西怀恋家乡,如果这些东西也没了,那可太难受了。
这次站出来反对的人更多了。上一回游行有三个领头人,这回变成了十个。如果有市民的记忆力好一些的话,可能还能认出这十人中有个老面孔——就是上一回与领主喝过茶后,还念念不忘地要游行的那人。那人的队伍管他叫“打头的”,市民们并不以他为首,然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也跟着浑叫,久而久之,那人的名字就成了“打头的”。
“打头的”对于领主的第二条法令颇有些话说,他写了一篇好长好长的文章来说这些话,就贴在城中心的大广场里头。可奇怪的是那篇文章隔天就不见了,市民们想大概是被顽童撕去玩耍了。好在“打头的”留有副本,又贴了一份,然而一天以后又不见了。“打头的”在那堵还留着粘贴痕迹的墙前头沉默了好久,好像想通了什么,没有再去贴第三份。
“打头的”开始常常坐在广场中央讲话,向市民们宣传法令是错误的。他说:“我们需要外面的东西,我们要晓得城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才好不局限于方寸之间。”他还说:“外面的人的确有图谋不轨的,外面的东西的确有包藏祸心的,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就此断了里外交流的路。”市民们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也常常来听。“打头的”成了名人,每次他来广场,隔不了多久,市民们就能把广场围满。
然而听他讲话的市民很多,真能做出点什么的却寥寥无几。这也无可厚非,市民们是有自己的生活的,能像“打头的”这样一整天一整天地站在广场呐喊的人的确是奇葩。
领主依然是那个很讲道理的领主,听闻“打头的”公开反对他,还召集了一大票人,也没有生气。领主挥挥手,差人喊“打头的”来喝茶。
又据好事人士说,领主与“打头的”谈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打头的”垂头丧气地走了,仍旧在广场讲话。
好事人士不知道的是领主目送着“打头的”离开之后,还吩咐他的亲信做了一件事。亲信没多想就把这个任务圆满地完成了,毕竟他一门心思地追随领主,从不觉得领主可能做错了什么。
之后的几天市民知道了一个新闻:“打头的”丢了工作。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打头的”总是请假,花了好些时间在广场上,工作并不刻苦。但不可思议的是“打头的”再也找不到新的工作了。
事情是这样的:“打头的”原本很快就找到了工作的地方,前一天原本已经说定,就等第二天签字,可隔了一晚上“打头的”再去,那个地方就无论如何也不肯提供工作了。“打头的”只好放弃,另寻了一处,却也发生了一样的事情。一模一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打头的”意识到了什么,就不再找工作了。
这时候领主的亲信找上门来:“领主想见你,和你喝茶。”
“打头的”冷笑一声,把亲信赶了出去。
亲信锲而不舍地敲门。
“打头的”不理。
亲信很沮丧,他在“打头的”家门口晃悠了好久,时不时地朝着窗内投注忧愁的目光。亲信一直等到半夜,才终于放弃。他往“打头的”家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上边写:“领主真心为你好,只想和你聊聊。”
亲信没等到“打头的”的回信,领主也没等到“打头的”的拜访。
这件事不知怎么地就传出去了,有些人忿忿地说:“这人太不识好歹!”也有人通情达理:“也许他只是有些固执。”有人转而站在领主一方:“要我是领主,早把这人驱逐了!”大部分人还是沉默,毕竟市民都有自己的生活,没有闲心管这些事。
不论“打头的”反应如何,领主总是那个很讲道理的领主,领主发表了声明,表示不会完全截断外面东西进城的渠道,只是城外面的世界很乱很危险,总有对城邦不怀好意的人,所以领主要亲自筛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把城外的东西呈现在市民眼前。
市民们舒心地笑了,为领主叫好。有人拍着“打头的”的肩膀说:“这回你可放心了?”
“打头的”不答,有气无力地牵了牵嘴角。
之后“打头的”仍旧在广场上讲话,内容变了,变成“交流渠道不能只掌控在一个人手里”。许多人觉得他无理取闹,还有些人觉得听听也无妨。无论如何,之后站在广场上听“打头的”说话的人,似乎少了一些。
另外游行的队伍也散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领主带着一队警卫去广场找“打头的”。领主是个很讲道理的人,看到广场上的一大票人也没有叫警卫动手,只是和颜悦色地说了几句话:“我是领主,我之所以是领主,就是因为我是城邦中最有智慧的人,难道你们还信不过我吗?”
市民们看看“打头的”,有看看领主,有的人觉得领主说得很有道理,就此走了;也有的立场不坚定的,看着警卫手上跃跃欲试的棍棒,也战战兢兢地走了;只剩下一小撮人,他们不愿意走,也惧怕警卫的棍棒,就不住地往“领头的”身后靠,期待他们的“打头的”会保护他们。
“打头的”站直了,逼视着领主,十足得倔强。
领主什么也没做,只是朝他包容地笑笑。
有关领主与“打头的”的事情在城里总是流传得很快。有人评价:“‘打头的’太不识好歹啦!”有人感慨:“领主真是宽宏大量。”有人叹息:“领主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对他的市民不好的事情呢?”“大概是‘打头的’过于敏感吧?”
于是就有人揣测:“‘打头的’这么倔,别是有什么目的吧?”其他的人觉得这个话题走向很有意思,也跟着说:“说不定,可能‘打头的’是想红。”“红了有什么意思?”“红了就能赚钱呀!”说话那人抽了抽鼻子,咧开嘴笑,“你想想,红了就有人追随,有人追随就有钱可挣,难怪他不要工作了!”
接着一群窥破真相的人争先恐后地大笑起来,尽力抨击着“打头的”的错误言行与邪恶目的,以对于“打头的”的鄙夷来显示自己的智慧与入时。人人洋洋自得,人人喜笑颜开。
不过大多数市民还是对这件事知之甚少,并不了解领主与“打头的”之间这种种风波。毕竟安分守己的人总是忙于自己的生活,即便有些空闲,又何必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呢?
领主逐步完善自己的法令,规定中“不能写不能画”的内容又多了几项,进入城里的“外货”总是在减少。艺术家会为自己的作品是否过线而忧心忡忡。而在人们没有留意到的时候,警卫越来越多。某年春天的时候领主来了一场大清理,将胆敢涉足法令禁止内容的人处置了一拨。那年有数不尽的人进了牢房。不过领主是很讲道理的,并没有亏待那些人,反而时常与他们谈心。一段时间后,这些人要么屈服,要么蒸发。
自此以后法令就变得严格了。从前要是有人违背法令,充其量不过是文章,画作被销毁;严重些的,也许会被领主请去喝茶。要换了现在可不一样了,违背了法令就意味着牢狱之灾,说不定连小命也保不住。
领主收获了一个令行禁止,平静无波的城邦。
不过这些变化都是逐步的,注意到的人不多,毕竟市民们都习惯了。
又过了些年头,法令被写进了教科书,连刚上学的小孩儿都知道领主的第一法令第二法令是神圣的。城邦的生活已经大不一样了。艺术家们不再创作了,因为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因为只言片语而天降横祸,城外的消息越来越少,来自外面世界的“外货”成了奢侈品,隔上好几年才遇得上一件。现在的孩子们能看见的“外货”与接触到的书本画作比起他们的父辈而言少得可怜,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生来看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城邦,往后也将在这样的城邦里生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好的。
有的市民意识到这些,有的没有。不过这没什么区别,大多数市民都是沉默的,毕竟他们专注于打理自己那一隅的生活,少管闲事是他们的信条。
“打头的”不敢再待在广场了。“大概是警卫在追捕他。”人们都这么说:“大概就是领主的人——领主这么做有领主的道理,毕竟‘打头的’实在是太不守规矩了。”“那他去了哪里呢?”“大街小巷吧,我弟弟说昨晚上见过他,带着一小群人东躲西藏。”“那他以什么为生呢?”“也许是乞讨,毕竟他丢了工作。”说完一群人就哄笑起来,其中某位夫人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说:“你以后不能变成‘打头的’这样的人。”
——“打头的”的名声越来越坏,如果孩子打碎了邻居的玻璃窗,人家就会冲他大喊:“你这个小‘打头的’!”要是那小孩比较调皮,准会朝人做一个鬼脸;若是个害羞些的小孩,说不定就要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跑回家,好似受了奇耻大辱一般。
终于,领主的计划单走到了最后一步。他挑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在城中心的大广场上——这个广场如今已经成了领主的专用地,只有领主公布重要消息,需要全城聆听时才会使用,闲杂人等不可踏足——宣布他的第三法令:“我将用世界最高明的技术,去除你们的反骨。”
广场上炸开了锅,领主旁边的警卫晃了晃手中的棍棒,底下再度鸦雀无声。
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说:“尊敬的伟大的光辉的领主大人,去除反骨,然后我们会怎样呢?”
领主耐心地解释:“好处很多,对你们身体与心灵的健康都颇为有益;坏处却很少,你们只会不再思考一些事情。”
那人追问:“那么尊敬的伟大的光辉的领主大人,是思考什么事情呢?”
领主笑得叫人如沐春风:“请相信我,不是什么好事。”
又有人说:“尊敬的伟大的光辉的领主大人,这具体是什么事情呢?”
领主笑容不改,却加重了语气:“我说了,不是什么好事。”
没人开口了。
尊敬的伟大的光辉的领主大人满意地点一点头:“会有专门的医生逐户拜访,请大家安心等待。”
起先不能做不能说,然后不能听不能看,最后他要他们不能想。领主要的是这座城中无人有拥有反骨,无人思考自由,这样才好建筑他的高墙。
这一夜恐怕是数十年以来最动荡的一夜,几乎人人无眠。有的人决定偷偷出城,有些人成功了,更多的人则以“通敌”的罪名死在了城门守卫的刀下。还有的人决定去寻找当年的“打头的”,“打头的”行踪不定,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找到了他,加入了他的队伍。
“打头的”说:“我们要反抗领主的保证,打开紧闭的城门,我们要夺取我们业已失去的一切自由。”
“打头的”还说:“多年以前我曾站出来过,然而为你们所弃所耻,现在你们认同我,支持我,还为时未晚。”
他高声问:“你们可爱自由?”
投奔了他的市民呼应他的话。
他又问:“你们可愿意为了自由一战?”
市民们说:“愿意。”
“打头的”又成了打头的,带头喝了一碗酒,在这个晚上笑出了眼泪。
然而市民中无论是偷偷出城的,还是投奔“打头的”的,都是少数。大多数的市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等着迎接未知的明天。不能责备他们,市民们往往专注于自己的生活,所以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力量去反抗他们的领主,只好沉默。
“打头的”与领主的战斗从深夜开始。“打头的”带领人围攻领主宅邸,不料领主早有准备。许多人看到警卫的棍棒便两股战战,即便有心反抗,那反抗也弱而无力。“打头的”且战且退,终于被逼到城门附近。
领主望着石头城墙,望着“打头的”,他知道,除掉他们,他就能在石头城墙外头建起更高更坚固的围墙。
“打头的”在呐喊,然而领主已经听不见了。
领主笑了笑。他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很讲道理的人,笑也笑得温文尔雅,只是笑完以后就有十倍、百倍于对方的警卫压上去,杀得“打头的”片甲不留。
“打头的”死了,死在城门口,一直到死,他也圆睁着眼睛,瞪着外头。
“他们总想要外头的东西,总想有自由,”领主跟亲信说话:“可城外有什么好的?自由又有什么好的?”
亲信一门心思地追随领主,对“打头的”比领主本人还恨之入骨,当即就说:“这些丧心病狂的人的心思是不必猜的。”
领主笑了:“你说得对。”
“打头的”最后一滴鲜血流尽了。领主留在市中心广场上的巫师魔咒开始隐隐发光。人们惊讶地发现地上升起了细碎的如同星辰一样的小亮点,它们平日被埋在尘土里头,不知来自哪个主人,也不知是何时遗落的。追随“打头的”而战死的人也被这亮点包围着,他们的胸口有亮光闪烁,仔细看看,居然就是无数的亮点喷涌而出。而最壮观的当属“打头的”,只瞧见他整个人变成了太阳的金黄色,周遭的亮点围绕他打转,好比行星追捧恒星。
亮点聚成光带在城邦上头旋转,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它们仿佛随处可见,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空气里也漂浮着,或者从接受了手术的那部分市民的胸口里掏出来。它们在半空中集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
领主抬起头看着,说:“这就是一城之人能感受自由的那部分心。”
自由是很漂亮的,能感受自由的心也是很漂亮的。只是没用,领主也不想要它们。
领主花费了三年,城邦里剩下的所有市民都接受了手术,每完成一个,就有一粒亮点从市民胸口中被取出,然后飘入城邦上空无尽的亮带之中。终于城邦上空的亮带越来越宽,越来越耀眼。
亮带在全城人的翘首遥望之下慢慢聚成一个点,像是星星一样。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终于足够高了……人人都听到那一声巨响,人人都记得那比创世还要绚烂的光辉,人人都晓得有什么东西被销毁了,人人都觉得自己心里空了一处。
光湮灭了,黑暗仿佛比从前更盛。
这时候第一缕晨曦冲破天际,穹顶上泛起玫瑰红,在自由之心的灰烬上头传说中巫师的高墙业已落成,这墙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不仅可以抵挡人力刀兵,还能阻隔思想,从此城邦就在这个纷乱世界里自成一国。
如同屏障,又似囚牢。
领主说:“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好的。我只晓得现在没有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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