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庆元四年岁末，汴京。

　　江慎初和江月度弃车马于城外驿站，步行进汴京城。

　　汴京城门大开，市坊不分，路面整洁开阔，井然有序。汴河穿城而过，河面上停有数百艘大小不一的货船。道上不时有华贵马车驶过，城内之人早已见怪不怪。

　　年节将至，街上行人比肩接踵，流连于各色店铺摊贩间购置年货，好一派富贵安宁的盛世景象。

　　江慎初和江月度回到江府，梳洗一番后，便去拜见江一沉。

　　半个月前，江一沉接连上了三封奏疏，以年老为由要乞骸骨，一时朝野惊动，不少大臣纷纷感叹，江相公八成是不想大家过个好年了。

　　时值官家病重，太子监国，江一沉和顾长怀作为辅政大臣，相互制衡，堪堪维持住了朝廷的稳定，一旦江一沉乞骸骨，政事堂将彻底变成顾长怀的一言堂。

　　不论是官家还是太子，亦或是朝中分属不同党派大臣，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子无奈，只能按下江一沉的奏疏，待官家身体好转后再行裁决。

　　江一沉正在书房等待江慎初和江月度回家。他今年六十有四，早已到了耳顺之年，只是精神矍铄，看起来倒不显得老迈。

　　书房门敞开，江慎初和江月度到了门外，也不敢直接进去，而是轻扣房门，恭敬道：“祖父。”

　　门内传来江一沉的声音：“进来，慎初，把门关上。”

　　江一沉叫关门，就是要训话的意思。他素来主张关门训话，不把儿孙错事说与外人，空添笑柄。

　　江慎初和江月度听到关门，心皆是一跳，就快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却也只能乖顺地关上门。

　　江一沉端着一杯茶，坐在书案前，听到脚步声，抬眼打量着进来的二人，他的第一反应，是俩个孩子都瘦了——江慎初长高了些，人也更加精神了。江月度的脸小了些，虽然晒黑了点，倒也不难看。

　　“祖父。”江慎初和江月度朝江一沉见礼。

　　江一沉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江月度身上，神色肃然：“江娴，你可知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江月度垂下头，避开江一沉的目光，不敢应答，只道：“江娴知错。”

　　她偷偷离开汴京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江一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可想过我为何会答应和寇家的亲事？”

　　江月度原本以为，自己会劈头盖脸挨上一顿骂，没想到，江一沉会和她说道理。不过，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把她嫁给寇淮安。

　　所有人都不看好江家和寇家这门亲事，当朝宰执和戍边将军，这样的亲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被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更何况，以江家之势，将女儿嫁给寇家，实在是低嫁。寇家一门忠勇，却常年驻守边疆，家中儿郎一年到头在家时间不过月余，将门妇不比其他，背后诸多辛苦，不足为外人知晓。

　　江一沉道：“不是我们需要寇家，而是寇家需要我们。我自小便教导你家国天下，那你可想过寇家军的重要作用？”

　　江月度和江慎初听闻此言，皆是一愣。他们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来思考这门亲事，却从未想过这门亲事对寇家、对国家的作用。

　　我朝北境毗邻辽国和西夏，辽人一直对北方领土虎视眈眈，可我朝军队中骑兵式微，无法与常年游牧的辽人相抗衡。

　　这么多年了，也只出了一支寇家军，能够抵御辽人，保我北境数十年安宁。寇淮安的父亲寇铭，三战耶律迟，金水河畔围困十万辽军，威名赫赫。其子寇淮安，自小长在战场上，十四岁随军出征，沉稳大气善谋略，在军事上有其父之风。

　　只要有寇家军在，那北境的安宁就有所保证。

　　但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寇家军能够一直顺遂下去的，我朝以科举取士，文官集团把持朝政，与武将素来不和，寇淮安更是好大一部分人眼里的靶子，就连他上报朝廷讨要被拖延的军饷时，都有人弹劾他妄图以战养兵。

　　可怜寇家军为国为民征战沙场，却在文官眼里讨不到一点好处。

　　不过，有了江家这门亲事就不一样了，你把他理解为寇家是向文官集团妥协也好，妄图借江一沉的势也罢，但反正，有了江一沉这个文官头子在，寇家军的军饷终于能按时收到了。

　　即便江一沉如今辞官，但他的三个儿子江自流，江自恒，江自笃仍在朝中，更不论江一沉诸多门生弟子，只要江家的影响力在一天，就能保寇家军一天。

　　江慎初懂了，看向祖父，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祖父说的是，江终受教了。”

　　江月度眼睛红了，她看着江一沉，努力忍住眼泪，脑海里仍旧是沈无定模样，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得放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江娴明白，请外祖父放心。”

　　江一沉听到江月度哽咽的声音，心里头也有几分不忍，自家孙女对隔壁沈家那小子的心思他也知道，可是沈家……

　　江一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苦涩：“既然明白了，就去祠堂里领罚吧，过了正月再出来。寇家郎君今年也要回汴京过年，到时候定是要来我江家拜访，届时你们也见上一面。”

　　江月度没有说话，福了福身便出门了。

　　她到底是意难平。

　　看着江月度关上门离开，江慎初才看向江一沉，叫道：“祖父。”

　　江一沉放下茶杯，江慎初问：“祖父真的要致仕？”

　　江一沉颔首，颇为轻松地笑了笑：“是时候了。”

　　江慎初不解：“为何不等到新帝登基，而是要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

　　江一沉看穿了江慎初的打算，仍旧笑着问：“你去蜀地任了一年知县，想必一路上也增长了些见闻。”然后，江一沉问了一个让江慎初头皮一紧的问题，“不知慎初如何看待顾止执意想要推行的新政？”

　　江慎初深思了一会儿，如实答道：“利泽万民。盛世之下，暗藏危机，如若不改革，只会重蹈前朝覆辙。顾相公有商君之勇，亦有商君之能。”

　　江一沉看向江慎初的目光颇为欣慰：“不错，慎初，你没有让我失望。”

　　自那日青溪镇一别，江慎初带着江月度回了蓬溪县，继续当他的小知县。偶尔也会出门游历，不再得过且过，也听薛蕴的话，每日坚持读书，眼界、知识都有所增长，不论是对祖父保守的执政措施，还是是顾长怀想要推行的新政，都有了新的体会。

　　江慎初试探性地问：“祖父是在为顾相公的新政让路？”

　　江一沉的目光里带着一丝狡猾：“是，也不是。不过你放心，祖父一直都在这里。而你倒是要做好准备，在蓬溪县历练的日子也差不多了，该回来了。”

　　江慎初有几分吃惊：“我以为我不会出任京官。”

　　江一沉一笑：“还在担心玉枝公主？”

　　江慎初听到玉枝公主就头疼，两道眉峰都要皱到了一起。

　　江一沉道：“放心，现下官家病重，玉枝公主奈何不了你。年后你父亲和小叔都要外调出京，回来你一个也是应当。你不是科举出身，到时候应当会挂职到京兆尹任下，我倒觉得这不比出任六部官员差。”

　　江慎初原本就是从知县升任上来的，今年办了大案子，升到京兆尹任下，确实是最好的出路。只是当年江慎初年少不知事的时候，给京兆尹添了不少麻烦，现在想想，还有几分惭愧。

　　“多谢祖父，京兆尹处确实能学到许多东西。”

　　江一沉见江慎初能够领会他的意思，笑着颔首：“去看看你的祖母和父亲母亲吧，今晚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

　　江慎初笑着对祖父道谢，他原本想要离开，忽的又想到了一件事，便问：“关于薛莞的事情，祖父您有什么打算？”

　　江一沉目光黯了下来，他也十分为难：“我没有什么打算，只要那个姑娘不出现在汴京，不让顾止发现，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江慎初还想再说两句，却被江一沉打断：“没有可是，你祖母很想你，快去看看她吧。”

　　江慎初无奈应是，转身离去。

　　自青溪镇一别后，薛木青好似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若不是薛蕴每个月都能按时收到一封薛木青寄来的平安信，江慎初真要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

　　看望完祖母和父亲母亲，江慎初想去隔壁找沈无定，却发现沈无定已经半个月没有归家了，一直在太子东宫。

　　江慎初心里不由得越发沉闷了。

　　这时，有侍从交给江慎初一封拜贴，江慎初拆开，发现来信的是赵家小郎君。

　　今年齐云社的蹴鞠大赛将于正月十五上元节时举行，江慎初已经及冠且外放任官，自然不好再参与这些少年人的活动。但齐云社的这个一年一度蹴鞠大赛，江慎初曾经和沈无定配合默契，拿过几次头名，在蹴鞠界也算有一定的名望，故而赵小郎君希望江慎初能够给他们这次比赛充认指导。

　　江慎初不由得喜上眉梢，欣然答应，第二日便应赵小郎君的约出门。

　　赵小郎君年十七，字孟舒，父亲任参知政事，与江家交好。幼时也时常跟随在江慎初身后厮混，对江慎初斗蛐蛐蹴鞠打马球无一不精的纨绔气质很是仰慕。

　　赵孟舒今日。在汴京最好的酒楼里为江慎初接风洗尘，带着他的朋友们点了一大桌子的菜。

　　江慎初还未进里面，便听见有人道：“听说周子期那厮找了寇小将军做指导，还听说长守队那边请了顾郎君，今年的蹴鞠大赛，啧，怕是难咯！”

　　赵孟舒听见有人这么说，立刻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不怕，我们有江大哥，汴京城里玩蹴鞠的，可都要拜我们江大哥的码头！”

　　江慎初在门外噗嗤一笑，这赵孟舒胡说八道起来也真不脸红。不过，一想到顾珩之和寇淮安也会出现，江慎初想，那今年的蹴鞠大赛，怕是真的要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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