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几人经过大巫身旁时，薛木青停住了，她用异常仔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大巫，然后扬起嘴角：“大巫应当是听得懂汉话的吧。”

　　大巫没有回答，薛木青注视着大巫：“百灵都会说汉话，也许你也会说一点儿。”

　　大巫的目光越过薛木青，看向洞口的青年道士和那队令行禁止的甲胄之人，她动了动嘴角，仍旧没有说话。

　　青年道士看着大巫，弯着眼角，观之可亲：“大巫手握通天之术，也许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过不要紧，我已经差人将震天雷埋在苗寨之中，若我等不能按时归去，那我留在苗寨里的人，就要引燃震天雷了。到时候，只能委屈整个三苗寨之人为我们陪葬。”

　　大巫手握成拳，瞪着那道士，用三苗语骂了一句。

　　江慎初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青年道士：“震天雷是军中火器，用来抵御外敌、镇守边疆。你在一个普通村寨里埋下震天雷，简直……”

　　青年道士讶然：“江大人，这可不是什么普通村寨，若是没有震天雷，怕是我们现在已经被大巫变成三危山的祭品了。”

　　薛木青皱眉，心里顿时对那道士生了几分戒备：“看来大巫果然听得懂汉话，我就问大巫几个问题，不耽误各位的时间。”

　　大巫看向薛木青，薛木青道：“不是所有三苗人死后都要葬入三危山，因为明珠是落洞女，所以才必须要葬入三危山？”

　　岩洞里这么多年来，只有数百具棺枢，数量上对不上。

　　大巫点头，薛木青接着又问：“那落洞女究竟是什么？也不是所有三苗人都通晓傩术，傩术又到底是什么？我们把明珠的骸骨送回三苗寨，会成为她的祭品，明珠知道吗？”

　　其实薛木青最想知道的，只是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大巫摇摇头，一个字也不肯说。

　　青年道士嗤的一声笑了：“这些个问题不需要问大巫，我告诉你便是。落洞女是三苗一族里最年轻好看的少女，她们在十四五岁时会收到山神谕，被选中成为山神的妻子。然后大巫会挑选吉日，少女们洗净身子，盛装打扮，送到山神洞里，嫁给山神。不过，没有哪个少女能够在山神洞里活过一个月，她们会活活饿死在山神洞里，死后，则再被葬入三危山。”

　　江慎初对着青年道士对三苗族的了解而感到诧异，他转而看向青年道士，问：“不知阁下姓名？”

　　青年道士抖了抖拂尘：“贫道乃灵宝道一道人，观自在。”

　　江慎初拱手朝观自在做了个揖，又问道：“不知观道长为何会和官家身边的羽林卫一同出现？”

　　观自在与江慎初四目相对，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因为贫道现下与沈大人是同僚，同为太子做事。”

　　江慎初心下大惊，立刻看向沈无定——原来观自在是为忘忧蛊而来！

　　观自在也顺着江慎初的目光看向沈无定，微微一笑：“今日还要多亏沈大人，我们才能顺利找到三危山。”

　　沈无定从黑袍下取出一袋布囊，布囊下锥破了了一个小洞，里头是研磨碎了的珍珠粉。

　　大巫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今日多谢道长的救命之恩。”沈无定道，“闲言少叙，我们还是尽快把东西找到，好回汴京复命。”

　　“依沈大人所言。”观自在点头，“把大巫带走，若是大巫有任何反抗，立刻引燃震天雷。”

　　两名羽林卫出列要带走大巫，立刻被大巫身边站着的汉子们拦住。可哪怕三苗男儿天生神力，在久经训练的羽林卫跟前，也拆不过三招。大巫用苗语呵斥了汉子们，汉子们停下了动作，退了回去。

　　阿姅一把推开江慎初，冲上去拦到了大巫面前，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众人，死死护住大巫。

　　羽林卫刚想对阿姅动手，却被沈无定一脚踢开，沈无定挡在阿姅身前，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观道长，你这是要干什么？”

　　观自在泰然自若地答道：“小心些，莫要伤了三苗族这个小姑娘，不出意外，她应当是下一任大巫了。”否则，也不能轻易解开大巫下的禁制。

　　阿姅咬住下唇，没有说话，大巫的手从厚重的祭祀礼服下伸了出来，握住了阿姅的胳膊，轻轻将她推开。阿姅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回过头去看着大巫，大巫对她露出个鼓励的笑，用苗语对她说：“三苗就交给你了。”

　　阿姅呜咽着，抱着大巫眼泪珠子似的不停地落。

　　观自在见沈无定拦住羽林卫，便亲自走过去，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沈无定的肩膀上：“沈大人，大巫就是忘忧蛊。”

　　沈无定愣了愣。

　　观自在轻而易举就将沈无定推开，他又上前两步，身子微微前倾，靠近大巫的脸，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巫，数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大巫的眼眸一黯，观自在低沉的声音就在他的耳侧。

　　“走吧，大巫。”观自在站直身子，朝大巫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大巫把阿姅推到了沈无定身后，无视了观自在伸出的手，整肃了自己威严的礼服，神色不带一丝波澜地走向了洞口。

　　观自在仍旧站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变。

　　沈无定将阿姅交给江慎初和薛木青，然后对观自在道：“走吧，道长。”

　　观自在收回了手，嘴角勾起了个笑，带着嘲讽的弧度：“走。”

　　出来时，天色已大亮，一轮红日从群山连绵里缓慢升起。

　　江慎初和沈无定走在队伍的最后，江慎初小声地问：“这就是忽悠太子去寻找忘忧蛊的那个道士？”

　　沈无定不欲多说，只点点头，然后向江慎初交待道：“到时候我会跟着观道长一起下山，三苗寨就交给你了。下了山，我们会急行军回汴京，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多保重。”

　　江慎初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沈无定，但薛木青却拉了拉他的袖子，用眼神示意江慎初注意观自在。

　　观自在走在羽林卫队最前面，一身道袍被风吹起，显得他的背影有点萧索。

　　在三苗寨路口，两拨人分道扬镳，观自在特意朝江慎初点点头：“江大人，汴京再见。”

　　江慎初也笑着向观自在拱拱手：“汴京再见。”他有种预感，这不是事情的结束，而是开端。

　　见沈无定和观自在带着大巫的身影消失在山中，江慎初和薛木青带着阿姅还有那十八个汉子迅速飞奔往百灵家。

　　百灵正在准备午饭，陡然看见江慎初和薛木青，吓得手上的锅铲都掉了下来。江慎初似笑非笑：“怎么，百灵姐，看到我们回来了，很惊讶？”

　　百灵打量了一番几人，很快镇定下来，问：“大巫呢？”

　　江慎初看百灵的反应，明显是什么都知道，不由得有几分生气，道：“死了！害人者自食其果。”

　　百灵面露惊恐之色，拿起锅铲就要过来同江慎初拼命，江慎初万万没想到百灵是这个反应，吓了一跳。

　　薛木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拉了一把江慎初，道：“大巫没有事，只是被朝廷的人带走了，大巫临走前说，阿姅将是新的大巫。百灵姐你先冷静，还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讲。”

　　百灵勉强冷静下来，狐疑地把锅铲放下。薛木青把三危山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仔细说给了百灵听，尤其是关于震天雷的事情，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必须要迅速把埋在村子里的震天雷挖出来销毁。

　　百灵听完，叹了口气：“明珠的事情，是我们对不住你们，三危山不允许外人进入，你们既然进了三危山，就不能再出来，所以大巫才会……你们确实是明珠的引灵人，这倒没有骗你们。既然你们已经离开了三危山，可见冥冥之中，都是山神的意志。震天雷的事情，还要多谢你们。”

　　江慎初忍不住心里暗暗道，杀我们也是山神的意志，留我们也是山神的意志，你们这个山神，可真是喜怒无常。

　　入了夜，江慎初带着百灵和十八个汉子，偷偷把埋在村子里的震天雷找了出来，足足有七个，一旦引燃，炸毁整座寨子轻而易举。

　　百灵看着摆在河边的火器，声音都是抖的。江慎初拉住薛木青，偷偷说道：“我总觉得，这震天雷，是……沈无定埋下的。”

　　那个晚上他对江月度说那些话，恐怕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这几日一直不见沈无定的踪迹，也许是因为，他在……埋下这些震天雷。

　　薛木青听完江慎初的话，拉着他走到一个震天雷跟前，研究了一会儿，薛木青说道：“拆开。”

　　江慎初一愣，却按照薛木青所说，把震天雷拆开。然后，他震惊地发现——里面填充的火药只有一个正常震天雷的十分之一，即使全部被引燃，也不会对三苗寨产生任何威胁。

　　薛木青释然一笑：“果然，你看，沈无定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日中午，柳梢回到三苗寨，听完江慎初讲了这两几天发生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江终，我想留在这里，保护阿姅。”

　　阿姅正跟在百灵身后，学习如何做一个大巫。

　　江慎初看着柳梢，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红绳上。

　　柳梢看江慎初一直没有说话，心里不由得有几分踟躇，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的再多一些，说清楚他对阿姅的感情，说明白他对阿姅未来的担忧——可他实在是不善言辞。

　　柳梢酝酿了半天，打了一番腹稿，再度准备开口，却发现江慎初冲他笑了笑：“好，柳梢，这些日子，给你添麻烦了。”

　　柳梢拍了拍江慎初的背，也有几分感慨：“江终，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小心。还有……做个好官。”

　　这真是柳梢对江慎初说过的最多的话了。江慎初笑着想，柳梢送江月度离开之前，就想对他说这些话了吧。

　　翌日清晨，江慎初和薛木青告别三苗寨，这片神秘的桃花源，也不知还能守住多久的宁静。

　　下山当晚，江慎初和薛木青宿在青溪镇的傩师家中，傩师对江慎初蛊毒解了一事颇为开心，拉着江慎初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日江慎初醒来，却发现薛木青竟已不告而别，只给他留下一封未署名的信：“有缘江湖再相逢。”

　　寥寥几个字，让江慎初失神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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