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作者:曲风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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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元节夜宿青溪镇


      薛木青迟疑了一会儿,进了屋,捧出个大木匣子,看了一眼卢昀显,交给了他。

      卢昀显在这里,从入夜站到天明,想见明珠最后一面,没想到,只见到了一只青花瓷罐。他颤巍巍地伸手,抱着瓷罐,闭上了眼睛。过往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卢昀显眼角落下两行泪水。

      “我是在青溪的溪水里捡到她的,那时候,她被溪水冲刷下来,穿着一身怪异的衣服,皮肤都泡白了,可仍旧美的惊人。我把她带回了家,教她说汉话,识汉字,她偶尔也会提及过去的生活,那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有着与中原之地不一样的风俗信仰。那时候她就跟我说过,如果她在我之前死了,我一定要把她送回三危山的悬崖上,他们是三危山的孩子,如果死了不回到三危山的话,灵魂将无所归依,永远飘落在世间,直到不再存在。”

      卢昀显说了好长一段话,薛木青和江慎初也安安静静地站着听他说。

      “我不能送她回去了,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们了。”卢昀显对着薛木青深深一拜。

      薛木青接过瓷罐,侧身避开了这一拜:“我答应了明珠送她回三危山便不会食言,这件事,与卢大人什么态度没有任何关系。你今日拜我也好,拦我也罢,此次三危山之行,我都会坚持走下去的。”

      卢昀显听薛木青如是说,露出个释然的笑。

      江慎初问:“卢大人从明珠娘子口中,可还听说过什么关于三危山的事情?”

      卢昀显仔细回忆了一下:“不多,明珠很忌讳谈起她的过去,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会那些……邪术。”

      薛木青闻言,刺了他一下:“就怕卢大人您知道了被吓着,明珠娘子都没命活到今天。”

      卢昀显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装着明珠骨灰的青花罐交还到薛木青的手上,薛木青接过青花罐,转身便走。卢昀显对着江慎初道了声谢,转身蹒跚着步子慢慢离开,背影好不寂寥。

      “卢大人。”江慎初到底是不忍心,“鱼和熊掌不可焉得,你既然已经舍鱼而取熊掌,就好好珍惜现在,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官。顾相公保下你,欲借你之手推行新政,你便多做些能够惠泽百姓的好事,这样,也算对得起明珠。”

      只不过,从此以后,不会在有一个明珠在青溪等你回家。

      卢昀显苦笑,他如今,当真是无牵无挂,也无后路了。

      薛木青不想见到卢昀显,看到卢昀显,就会想起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如若她的父亲和卢昀显一样,官居高位,功成名就,兴许也会像卢昀显对待明珠一样,为了仕途和利禄,毫不犹豫地对她起杀心。

      她百无聊赖地单手支着下巴,看着宋掌柜算账。宋掌柜算飞快,一只手拨着算盘珠子,一只手执笔记录着数字,熟稔非常。薛木青看的啧啧称奇,她就从来算不清账簿里那些个数字。

      宋掌柜算了一会儿,搁下算盘和笔,笑眯眯地抬头:“差点忘记了,那日那位顾郎君,给薛娘子留下了一件稀罕礼物。”

      “啊?”薛木青一惊,下巴从手上滑落,差点磕到桌子。

      宋掌柜转身取过一个寸余长的锦盒,里头装的正是顾珩之想要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哟,您小心。这把匕首珍贵的很,西域来的,吹毛断发,很适合女孩子用来防身。这样的好东西,老放在我这小店,也不合适,还是薛娘子自己拿着,待下次见到了那位郎君,亲自还给他比较好。”

      薛木青有些为难地看向那把匕首,一时有些进退维谷。宋掌柜笑容和善,又把那把匕首朝薛木青的方向推了推:“您这次出门,带着这个说不定也有几分用处,山路艰险,以防万一呐。”

      宋掌柜说服人是一把好手,薛木青推脱不过,只能收下:“那……我便拿着吧,多谢您了。”

      宋掌柜笑眯眯地摆摆手,示意无事。那位顾郎君走之前给了他一锭银子,嘱咐他务必要把匕首送到薛娘子手上,他如今也算不负所托。

      对了,顾郎君还说,若是真的送成了,他还有重谢。想到这儿,宋掌柜拨算盘珠子的手愈发欢快了。

      送走卢昀显,江慎初等人便真的要走了,宋掌柜送他们到城门外,江慎初同他告辞:“韩四娘就拜托宋掌柜照料了,若有什么事,可找我几位兄长。”

      宋掌柜:“郎君放心去罢,江陵府有在下盯着呢。”

      一路去青溪,还算顺利,日暮时抵达青溪镇,柳梢道:“青溪过后,走的是山路,不宜夜行,不如今夜到此修整。”

      柳梢的话众人皆无异议,纷纷下马,步行进入青溪。

      今日天气不好,风颇冷,厚重的云层覆盖天穹,乌压压的一片。天很快便要黑了,已是上灯时分,可偌大的镇上却没有什么人,长街上寂寥一片。走进了看,却发现家家闭户,但门口都有一个用石灰画成的白圈,里头有香灰余烬。

      江月度低声问道:“这是在……烧纸钱?”

      薛木青点点头,拉着她往边上走了一些,以防踩中什么东西。聒噪如江月度,进了镇子以后都紧紧闭上了嘴巴。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天边忽然扑棱着翅膀飞过几只鸟发出点声音,都能吓着人。

      他们几人都不信鬼神,出来时没有注意到,今日正是七月半。

      沈无定和柳梢自发一人走前,一人走后,将两位小娘子护在中间。

      镇上似乎没有客栈,几人把长街从头走到尾,也没有发现。江慎初尝试着敲了几户人家的门,都没有人开门。如今天快要黑了,谁知道七月半晚上敲响你家门的是什么?

      就在江月度以为他们今晚要露宿荒郊野外,与夜行百鬼为伴的时候,薛木青拉着她的手一紧:“你们看,那是不是客栈?”

      众人顺着薛木青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家灰扑扑、极为破败的客栈就在斜对面。夜色渐浓,长街上一片寂寥,只有这间客栈前面挂了一盏灯笼——原本是有两盏的,只是还有一盏坏掉了,亮不起来。这一盏老旧的灯笼在冷风中摇摇晃晃,照的这座破败的客栈一半明,一半暗。

      可就连这盏灯笼,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江慎初上前敲门,却没有回应:“有人吗?住店。”

      江慎初又敲了两下,仍旧里头没有什么声音,他尝试着推了推,发现门没锁,便使力推开门。

      “啊!”

      门一打开,江慎初吓得后退了两步,沈无定长剑出鞘,一跃上前。

      门内,是一个提着油灯的中年妇人,油灯照亮了她半张脸,上头一大块被火烧过留下来的丑陋疤痕,在灯光的映衬下,忍不住让人想起当年血肉模糊的样子。

      “几位住店?”

      沈无定收起剑,彬彬有礼朝她一揖:“是,住店。”

      妇人提着灯打开半扇门,欠身让他们进去。

      空荡荡的客栈没有一丝人气,唯一的光亮就在妇人手上的那盏油灯,柳梢最后一个进来,环顾了一圈四周:“不介意的话,我可否燃一个火折子?”

      妇人点头,柳梢燃了个火折子。

      妇人问:“几位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镇上?”

      江慎初答道:“我等出门游学,途经此地。”他原本想装行脚商人,被柳梢残忍拒绝,柳梢直言,装也装不像,为何要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

      妇人见他们一行人气质不凡,也不再怀疑,问:“几位要几间房?”

      没等江慎初答话,江月度忙挽住薛木青:“我和木青住一间房。”

      江慎初颔首:“那便四间。”

      中年妇人端着油灯,便要带他们上楼:“几位楼上请。”

      薛木青提起裙子,走在江月度身后,问:“请问这位姊姊,我们一路走过来,发现镇上黑黢黢的一片,是没有人还是?”

      妇人道:“都在河边,今晚要唱戏,几位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看看,出门直走,就在河边,不远。”

      薛木青闻言道谢:“原来如此,多谢。”

      妇人将他们送进了门,便转身不见了。

      薛木青进屋刚刚坐下,就听见有人敲门,她心一跳,就听见门外人道:“是我,江终。”

      江月度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时候骤然来到不熟悉的环境,又刚刚经历过韩四娘一事,比原先要警惕了许多,见薛木青要去开门,忙拦住她,并对门外道:“你真是江终,我问你,‘少小离家老大回’,下一句是什么?”

      门外人顿了一顿,江月度和薛木青对视一眼,难道真不是江慎初?薛木青甚至拿出了收在怀中的匕首。

      “‘安能辨我是雄雌’!阿姊,你快开门,真是我。”门外的人有几分不耐烦。

      薛木青心道,连这句诗都不会背,果然是假的。

      见薛木青掏出了匕首,江月度却微微一笑,冲薛木青摇了摇头,又问道:““蓬门今始为君开”呢?”

      “‘一枝红杏出墙来’,阿姊你开不开门?”

      江月度这才跑过去把门打开,外面站的果然是江慎初,江月度问道:“你这大半夜的过来敲什么门,吓人吗?”

      江慎初不欲与她多嘴,目光越过她看向薛木青:“我们几个准备去河边,几日既然是中元节,也该拜祭一下李三郎和明珠娘子,你们一起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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