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卢昀显面色倏地一变，他看着薛木青、江慎初和沈无定，迟迟没有说话，屋内几人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谁也不肯先动，场面一时陷入胶着。

　　天色渐明，透过窗户，能够看见浓黑的天色一点点地淡下去。

　　卢昀显到底还是先动了，他和几个年轻人较着劲，却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江终，你们这样，可不是为客之道。”

　　江慎初低头轻轻扯出个笑：“那请教一下卢大人，若是做客的时候遇到主人家发生凶杀，客人当如何自处？”

　　卢昀显对江慎初的映像还停留在衙门里匆匆一瞥，是个懂事明礼，书读得也还算扎实，脾气并不乖戾的年轻人，没想到被他这么不软不硬的一刺，卢昀显一时有些惊讶，但他到底久经宦海沉浮，很快便收拾好了面上的表情：“哦，主人家发生了凶杀？何时何地，何人遇害，你们说明白。”

　　江慎初没有再说话，他倒是不怎么稀罕同卢昀显争个口舌之快。

　　卢昀显见江慎初闭上了嘴巴，勾了勾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然后，谁也没想到，他竟忽然上前，猛地推开薛木青，薛木青被卢昀显推得一个踉跄，站在她旁边的江慎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明珠的半个身子原本被薛木青挡住了，薛木青一离开，这时候她便露出来了。卢昀显看向躺在床上的明珠，意味不明地笑了：“你为什么要到江陵府来？”

　　他的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很是动听。

　　明珠闭上了眼睛。

　　沈无定睨了一眼卢昀显：“真正的男人，尊重女人、小孩和老人，从来不会通过欺侮弱者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有本事你来推我。

　　卢昀显仿若未闻，他伸出手就要捏明珠的下巴，却被沈无定更快地截住了。沈无定毫不心慈手软，直接将卢昀显的手腕往后一折。

　　空气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响。

　　“哎呀。”他笑眯眯地道，“卢大人，不好意思，手劲儿大了，下次我会注意分寸的，您快去看看大夫吧。”

　　沈无定看了一眼江慎初，江慎初会意，上前抓住了卢昀显的另一只手，“来，卢大人，我带您去找大夫。”

　　此时卢府仆从们已起了一大半，洒扫的，做饭的，烧水的，一派秩序井然的忙碌。江慎初挟着卢昀显走出来的时候，还暗暗想道，幸好卢昀显没有在卧房留人值夜的习惯。

　　如若不然，昨晚那么大的动静，岂不是卢府今天就要变天。

　　江慎初将卢昀显带出院落门，道：“卢大人，你还是去看个大夫吧，要我帮你找吗？”

　　卢昀显一点儿也不客气：“有劳了。”

　　江慎初心里嗤了一声，想这卢昀显是真的不和他客气，转身就像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似的。

　　只是，江慎初没有注意到，他刚刚偏过头，卢昀显的脸色就变了。

　　猝不及防，江慎初后脖子一疼，接着，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便倒下了。

　　卢昀显将手中的一根小小的银针收入袖中。

　　他神色平淡的像天上悠远的云。

　　房内，薛木青倒了一杯水，喂给躺在床上的明珠娘子，明珠轻轻抿了一口，便推拒了，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薛木青讶然：“你是被勒伤了喉咙，不能说话了吗？”

　　她摇了摇头，撑起身子坐直，捉住了薛木青的手，一笔一划的在她掌心写字。

　　“你是韩四娘？你被毒哑了？”

　　沈无定和薛木青皆是大吃一惊，薛木青心想：“那西施鱼竟然真的如此神奇，可以令两个人改换皮囊。”

　　沈无定问：“是明珠娘子毒哑了你，把你送回了卢府？昨天晚上，卢昀显一看到你，他以为你是明珠，就发了疯？那明珠和卢昀显是什么关系？”

　　韩四娘在薛木青的掌心，写下了“夫妻”二字。

　　明珠和卢昀显是夫妻。

　　韩四娘和卢昀显也是夫妻。

　　沈无定揉了揉眉心，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他自看见韩四娘便想问的问题：“你这些日子，可见到了江娴？”

　　这下韩四娘字也不写了，直接重重地点头，张开了嘴，咿咿呀呀想要说话，可吐出来的是支离破碎的声音，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害怕。

　　韩四娘无力地闭上眼睛，她想，她怎么能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呢？她从前有一把好嗓音，清清亮亮，读四书都要比平常人读得好听些，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昨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卢昀显狠狠地勒住，可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呢？那样陌生的一张脸，真的是她吗？

　　如果她真的被卢昀显勒死了，死的究竟是韩四娘，还是明珠？

　　韩四娘只觉得一股从骨头里渗出来的恐惧让她整个人都没有办法呼吸了。

　　沈无定还想再问一些关于江月度的问题，可韩四娘面上的痛苦之色，让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薛木青拉了拉他的袖子：“让她先休息会儿。”

　　沈无定点头，薛木青看他眉头紧锁，拍了拍他的肩膀：“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沈无定一脸不解，薛木青笑了笑，她的笑容清冽得像一捧甘泉水：“难道你不好奇，这古怪歌声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出现在铜镜里的，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

　　沈无定耸了耸肩：“你知道？”

　　薛木青直接用行动证明她知不知道。她先将沈无定拉到了那面铜镜前，自己则站在屋子中间，卢昀显这四面开阔的屋子表面上看过去一览无余，光明正大的很，实则不然。

　　“昨晚这个屋子里，除了我们之外，一定还有一个人，只不过她隐匿起来了。而那个出现在铜镜里的‘女人’，并不是真的人。只再需要一面镜子，一个假人就可以轻易做到。”

　　沈无定骇然：“你说的是镜中镜？可即使是假人也需要有人提绳操作，那个人又在哪里呢？”

　　薛木青摇头：“未必是需要提绳操作的假人，沈大人难道忘了，蜀中早就有能自己移动的磨喝乐了吗？至于，那个人在哪里……”

　　薛木青蹲下身子，按了按拔步床上雕刻精美的一朵桃花，接着，拔步床下就出现了一道暗门。

　　“若非卢大人推我那么一下，我怕是还注意不到这个地方。”当时她险些摔倒，幸好江慎初手快扶了她一下，可也正是这时候，她注意到了这拔步床的不寻常。

　　拔步床不仅位置移动过，地面上留下了两道不同的痕迹，而且上面还有一朵桃花，似乎比别的雕花要光滑不少。

　　沈无定见到这暗门，眸色变了变，薛木青摆摆手：“走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出意外，江月度和真的明珠应该就在下面。

　　薛木青想了想，这话还是没有说出口。这密道下面的事情，她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这时候如果给了沈无定虚无的希望，到时候一旦没有，他则会更失望。

　　人如果想要自己活的容易一点，不妨从不再试着对生活抱有期望开始。

　　不过，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也实在不好说。

　　密道很窄，也很粗糙，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味，应是最近新挖出来的。从明珠到江陵府遇见卢夫人一家，不过也就这么一段时间，看来她却做了不少事情。

　　密道不长，出口就是一间耳室，薛木青方向感不大好，初步判断，这耳室其实与主卧室相隔不远，还在卢昀显的院子里头。

　　沈无定在前，刚探出头，脖子上就架住了一把薄薄的匕首，他心跳快了一拍，抬起头看了匕首的主人一眼，果然是和韩四娘一般模样的明珠。

　　“你干什么？！”一个惊慌的女人尖声喊道，“放了他！”

　　沈无定循着声音看过去，江月度被绑在了椅子上，她一脸着急，使劲揉着手腕上的绳索，试图挣脱出来。

　　沈无定面色无端冷了两分，他也不管脖子上的匕首，迅速出手，扣住明珠手腕，然后脚下往密道壁上一蹬，借力便跳了出来。

　　他的动作极快，明珠的动作也不慢，匕首就要往沈无定咽喉处送，沈无定堪堪擦过，喉咙被割破了一层皮，有血珠子往外头渗。

　　不过他既然从狭小的密道口钻出来了，位置上不再处于劣势，拿下一个明珠，也不成问题。

　　可万万没想到，他明明感觉自己扣住了明珠，她却倏地一下滑了出来，身姿柔软灵活的不似寻常人。

　　沈无定挑了挑眉，他再出手，却发现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一直隐匿在密道下的薛木青忽然伸出手，握住明珠的脚腕，明珠一时不察，摔了一个踉跄。沈无定趁机扑过来，将明珠按于地下。

　　她这次被沈无定摁住了头，整个人都贴在地面。薛木青慢条斯理地从地下爬出来，正巧对上了明珠的脸，她便轻轻攒了个柔软的笑。

　　她绕过明珠，先去解开了江月度的绳子。江月度身上的绳子一脱，便一个箭步冲到沈无定跟前，看着他脖子上的伤，眼睛里泛着水光：“你没事吧？”

　　江月度伸手想要触碰沈无定的脖子，却被沈无定偏头避开了。

　　沈无定一张俊秀面孔神色冷淡，他平日里形容风流，见人也是三分笑，独独在江月度面前，像是变了一个人。

　　江月度收回手，却掏出了块丝帕，也不管沈无定如何闪避，还是替他将血擦去。

　　薛木青默不作声在旁边看了一场好戏——沈无定擒住明珠脖子的手，因为江月度在微微颤抖。

　　啧，薛木青心想，这什么破事。

　　戏看足了，薛木青拿着方才绑着江月度的那根绳子，先将明珠绑了个扎实。她小时候研究过，如何绑绳子才能绑的最紧，还拿薛七郎试过两次，今日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沈无定配合着薛木青将明珠绑在了椅子上，在此期间，明珠娘子一言未发，薛木青倒是笑眯眯的，仿佛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事情，她绑好了明珠，便也搬了张椅子，坐到明珠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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