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打听了一遭，这三人又心事重重地聚在了江慎初的屋子，江慎烧了热水沏茶，这小茶饼是他自己从渝州带的蒙顶黄芽，洗了两道茶之后，屋里茶香泗溢。

　　沈无定笑话他：“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改贪玩享乐的作风。”

　　江慎初提壶给沈无定和薛木青一人沏了一杯茶，滚烫的茶水落入冰冷的青瓷茶盏，升腾起袅袅烟雾，江慎初一张脸浸在这茶香与烟雾间，比往常更多了几分俊秀剔透。

　　他笑道：“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原本以为和你出来，就是来贪玩享乐的。”

　　薛木青接过茶盏，轻嗅茶香，叹道：“茶是好茶，江大人泡茶的手艺也好极了。”

　　沈无定没有江慎初和薛木青的风雅，也不看那茶，直接问：“你们可问出什么了？”

　　薛木青和江慎初，一个把玩着茶壶，一个低头嗅着茶香，却齐齐答道：“明珠娘子。”

　　沈无定被这二人的默契吓了一跳：“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

　　薛木青抬头，江慎初停下了把玩茶具，二人目光相触，江慎初轻轻笑了：“我们一直就这么默契。”说了句玩笑话，江慎初继续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船上听那老船夫讲得西施鱼的传说？那位明珠娘子，可是送了五尾西施鱼到卢府的厨房。我猜测，西施鱼在江陵府被传得神乎其神，八成也是从卢府传出去的。”

　　薛木青嘲讽地笑笑：“可不是么，这倒是给江陵百姓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连饭店酒楼都多了一道招牌菜呢。”

　　沈无定当下便不再迟疑：“我这就去查那明珠娘子。”

　　沈无定话音刚刚落下，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让屋内三人齐齐坐直了身子。沈无定以眼神示意屋内二人坐好，他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的是卢夫人身边的侍女，她盈盈朝沈无定行了个礼：“夫人请二位郎君并薛娘子前往花厅一叙。”

　　这侍女声音清脆，屋内的两人也听得十分清楚，江慎初也走出来道：“劳烦这位姐姐了，告诉夫人，我等即刻就到。”

　　待侍女离开，江慎初关上门：“师哥，你还是继续去打听明珠娘子的下落，卢夫人那边，我和薛菀去就好。”

　　薛木青赞同地点头：“注意安全，不要打草惊蛇。”

　　三人不再叙话，分头行动。江慎初和薛木青来到卢府花厅，韩四娘在堂上坐着，姿态优美。

　　薛木青心想，自己是否对韩四娘带有偏见，此时见她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妥，就连韩四娘掏手帕的动作，她看着也觉得太过妩媚。

　　见江慎初和薛木青进来，韩四娘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招呼这二人坐下：“在府中可曾住的惯？”

　　江慎初也含笑应答：“多谢夫人招待，府里头一切都好，只是……”

　　韩四娘闻弦歌而知雅意，看着江慎初：“你说的是那歌声吧？”

　　江慎初和薛木青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韩四娘，韩四娘叹了口气，面有愁绪，她五官原本平常，可当她皱起眉来，这一张脸便生动起来了，似乎无论她对你提什么要求，你都无法拒绝。

　　“那歌声，每晚都会响起来，有时候会在花园里，有时候会在房檐，有时候甚至就离我们不远。可我们找不到这个唱歌的人，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查过了，都不是这个唱歌的人。”

　　韩四娘说完，又轻叹了一声，她这一声叹息，仿佛要将听的人的心揪起来了。

　　薛木青对韩四娘倒是没多大反应，听韩四娘说完，便问道：“这歌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韩四娘低眉答道：“一个多月以前吧。”

　　薛木青颔首，又问道：“那明珠娘子是什么时候进到府中的？”

　　韩四娘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了得体的笑容：“大约也是一个多月以前吧，可如今明珠不在了，晚上，还是有人在唱歌啊。”

　　薛木青全神贯注地看着韩四娘，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丁点表情变化：“卢夫人可知道明珠娘子现在在哪儿吗？府中半夜的歌声，可能与明珠娘子脱不了关系。”

　　韩四娘笑了笑，饶有深意地看着薛木青：“没想到你也知道明珠。”

　　薛木青这时脸上也浮起了个轻柔浅笑，她先出言赞美道：“卢夫人您笑起来可真好看。实不相瞒，我知道明珠娘子，也是偶然听厨房里的人说到，明珠娘子带着几尾西施鱼来到府中。我初来江陵府，便听说了许多关于西施鱼的传说，可是十有八九都是以讹传讹，没想到，竟真的有人吃过西施鱼。”

　　韩四娘脸上笑容不变，看着薛木青的目光愈发温和：“所谓的西施鱼，不过就是普通的鲥鱼，当不得真。我看薛小娘子年轻貌美，怎么也对西施鱼感兴趣？”

　　薛木青问：“这世上，有几个女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又有几个女人能拒绝得了变得更好看的诱惑？”

　　“是啊。”韩四娘笑意更深，“这世上，有几个女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呢？不过，说句你们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喜欢听的话，皮相不是万能的，更何况，每个人都会变老，每个人都会变丑，如果没有除了好看的皮囊以外的东西，那可真是可悲了。”

　　薛木青颔首：“今日受教了，薛菀以为，夫人说得极是。听闻夫人在闺中诗书极好，一手字尤其出神入化，得右军之意，不知薛菀可有这个机缘，朝夫人讨教一二？”

　　韩四娘以手捂嘴，轻笑着摇头：“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写字啦，恐怕不能如小娘子的愿了。”

　　薛木青面露惋惜之色：“真是可惜了，薛菀闲来无事时喜欢写几笔字，尤其喜欢右军先生的行书，不知道夫人可有好的帖子可以推荐？”

　　韩四娘有几分迟疑：“这……倒没有，若是薛娘子想要，改日我替你翻一翻。”

　　薛木青忙道：“这倒不必，夫人太客气了。只是关于这古怪歌声，不妨还是请夫人找一找明珠娘子，说不定，她真的知道些什么呢。”

　　韩四娘轻轻点头，优美的脖颈让人想起春日里杏花探出墙垣。

　　江慎初和薛木青一齐起身，江慎初朝韩四娘一长揖：“今日叨扰夫人了，我阿姊的事情，还要拜托夫人多留意。”

　　韩四娘应了声好，也起身回礼，温文有度。

　　走回江慎初的屋子，薛木青一坐下来，便道：“这是假的韩四娘无疑了。”

　　江慎初问：“因为王右军的字？”

　　薛木青托着腮，脸上神色淡淡的，江慎初却看出来她并不开心。

　　“当世可没有几个大家，敢说自己的字有右军真意。这位夫人，是真的不懂字，也不懂诗书，必然不是当年汴京城里人人称赞有一身书卷气的韩四娘。”

　　薛木青一直不明白，怎样的女子会被说成身上带着书卷气，但是她看见的那个韩四娘，身上绝无一丝书卷气，甚至哪怕她五官平平，却别有一番动人风情，当得上是一个美人。

　　沈无定去追查明珠娘子的下落，一直没有回来，薛木青便一直待在江慎初的房里，等沈无定的消息。

　　卢府的侍女送来饭菜，有一道鱼羹，送饭的侍女道：“这道鲥鱼羹是夫人特地为薛娘子点的，鲥鱼鲜嫩味美，希望薛娘子喜欢。”

　　薛木青先是笑着朝侍女道谢，请她替自己转达对夫人的感谢。可等到侍女离开，她一动也不动那道鲥鱼羹，直接倒掉。

　　江慎初咋舌：“你就是不吃，也不至于……”

　　薛木青摇摇头，她站到窗边，看向窗外：“你说，有没有办法能够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者，让两个人的皮囊和灵魂互换？”

　　“啊？”江慎初震惊地走到窗边，和薛木青并肩站着，一起看外面日落的景象。

　　薛木青的脸颊被夕阳染红，原本锋利的美貌在这样暖融融的色调里变得温柔了许多：“梳头的侍女说，夫人没有任何变化，这个梳头的侍女已经给卢夫人梳了一年头来了，如果卢夫人在外表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她不会察觉不到。可我们却发现，卢夫人这一段时间在性格上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不再出门交际，与丈夫的感情变得更好……这是一件非常不对劲的事情，所以，我在想——”

　　薛木青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江慎初偏过头看着她：“嗯？”

　　此时二人就站在一扇窗前，距离极近，呼吸相闻。

　　薛木青也微微抬头，看着江慎初，江慎初个子高挑，她竟只能及他的下巴：“我在想，也许那西施鱼真的有效，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韩四娘，而是明珠娘子，那个消失了的明珠娘子，则是韩四娘，她们俩互换了皮囊。”

　　江慎初见薛木青鬓角有束头发散了，便抬手替她拢了拢：“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世间真的有这样骇人听闻之术？”

　　薛木青再次被江慎初的动作惊到了，她也伸出手去碰头发，却被江慎初的手温柔地拿开了：“别动，越弄越乱了，我帮你拢拢头发，你继续说。”

　　薛木青半仰着头，她一双眼睛里映出江慎初的模样，男子的手穿过她的发间，温柔缱绻，替她重新拢了发髻，插了钗环。夕阳倒是大方得很，洋洋洒洒给二人身上镀了层金光。

　　薛木青心道，我继续说……我想说什么来着？

　　她只听到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江慎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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