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江慎初想，等找到了江月度，一定要立刻把她送回汴京。根本就不能等到过年，否则他可能就要先一步丢了性命。

　　尽管内心忿忿不平，但江慎初面上仍旧堆了个笑：“夫人有所不知，阿姊这次来渝州，是受家人之托，特意来看我的。”

　　韩四娘也露了个柔柔的笑：“不又是偷跑出来的就好。女孩子，最怕的就是为了所谓的情和爱，背叛亲人，背叛宗族，到头来，发现情也是空，爱也是空，而父母宗亲，也早就回不去了。”

　　江月度，却又是偷跑出来的。

　　同样偷跑出来的薛木青愣愣地看着韩四娘，目光露出了几分不解。

　　江慎初颔首：“夫人说的是，待找回了阿姊，该让她多听听夫人的教诲。”

　　韩四娘轻轻摇头，面有忧色：“也不知月度到哪儿去了，事事还要拜托夫君，务必要早些找回这孩子。”

　　卢昀显点头：“自然，夫人放心。”

　　韩四娘柔声道：“你们几个，这几日便留在卢府吧，卢府虽不算大，几间客房还是有的。待找到月度了，再做进一步的安排。”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黄莺娇啼，让人生不出拒绝的想法。

　　江慎初点点头，连沈无定都没有拒绝。

　　卢昀显饮了口茶，便起身：“这几个孩子便交给夫人照料了，我先回衙门。”

　　韩四娘眉眼里有淡淡的笑：“好，晚上回来用晚饭吗？”

　　卢昀显的手放在韩四娘交叠的手上面，有几分愧疚：“怕是不能回来了，公务还堆了不少。”

　　韩四娘的手握住了卢昀显的手：“没事，晚饭到时候让李叔给你送到衙门来，注意按时吃饭，别等到饭菜凉了再吃，这样对身体不好。”

　　卢昀显的脸上也是难得的·缱绻温柔：“是，都听夫人的。”

　　江慎初、薛木青和沈无定默默无言地注视着这二人，心里暗暗叹道知府夫人和知府大人的感情可真好。

　　韩四娘待卢昀显走后，亲自将他送到门口后又折回，让身边服侍的丫头安排好江慎初三人的住处：“你们一路来江陵，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先去休息会儿，有月度的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的。”

　　江慎初三人道了谢，便一同离去，韩四娘给他们三人安排了一处小院落，江慎初草草收拾了一会儿，便去了薛木青的住处。

　　他轻扣了三下房门，里面传来薛木青的声音：“哪位？”

　　江慎初答道：“是我。”

　　很快，房门被打开，薛木青先让他进去，等到江慎初进去之后，她又伸出头四处看了看还没有其他人在外边，确认没有了，她方合上门。

　　她与江慎初相对而坐，起初，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默了一会儿，薛木青道：“你在汴京时，与卢夫人可曾见过面？”

　　江慎初没料到薛木青竟然问这个，不过依旧认真想了想道：“我家与韩家关系极好，寻常往来不少，我与韩家阿姊虽然不相熟，但也见过几次面。我阿姊倒是很喜欢同韩家阿姊一起玩耍，她常说韩家阿姊十分温柔。我也曾听别人赞叹，韩家四娘虽然模样不出挑，却温良恭俭，带着一身书卷气。”

　　“只见过几次面……”薛木青不再多问，而是低下了头，“对不住，是我大意了，我应该和江月度一起的，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

　　江慎初摇头：“这不怪你，今日沈无定的态度你也莫要放在心上，他只是……太担心我阿姊了。只是，你为何不待在渝州，要和我阿姊一起来江陵？”

　　听到江慎初问这个问题，薛木青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她有几分难为情：“就是江月度不来找我，这几日我也是要离开渝州的。我外祖父，这几日正在给我相看亲事。”

　　江慎初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压制住了心里那个一蹦三尺高正张牙舞爪的小人，淡定地看着薛木青。

　　薛木青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我和外祖父在这件事情上意见相左，他给我挑选的都是渝州城里殷实厚道的人家，我却希望他能够给我一段自由的时间，去各地走一走。我不想一辈子待在渝州，一辈子囿于内宅，我算不清楚账，也做不来当家主母。”

　　江慎初第一次听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不以嫁个好人家、生个好儿子为终身诉求，觉得有几分惊奇，可说这话的是薛木青，他便也不觉得特别惊讶。只是恍然大悟，原来她想要的是这个。

　　薛木青抬头，看向门外：“你大约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我曾经在外祖父的房里看到过她的诗文，还有她与我生父的通信，文采斐然。”

　　江慎初心里那个因为薛木青正在议亲正一蹦三尺高的小人忽然跌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快要绷不住了，想不到薛蕴竟然还保留着顾长怀和薛灵的通信，这要是传出去……江慎初想想就觉得心惊肉跳。

　　“我的母亲因为德行有亏，还未出嫁便有了我。外祖父为了保住我的母亲，也为了保住我，才将我的母亲许配给我的秀才爹。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是上吊死的，我……我看着她咽的气。据外祖父说，等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抱着我母亲的尸体三天了，他再来晚一会儿，我可能就随我母亲一同去了。我那时候经常做噩梦，梦里我变成了我的母亲，吊死在房梁上。”

　　薛木青说这段话时，像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即使一阵大风刮过，也掀不起一丝涟漪。

　　江慎初心头一紧，他看着薛木青，问：“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嗯……不会了。”薛木青弯了弯嘴角，“我的母亲很爱我的父亲，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母亲的爱会伤害到那么多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必须要成为一个妻子？”

　　薛木青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江慎初约莫也能够猜到。她很恐惧婚姻，无论是她母亲和她的生父，还是和她的秀才爹，这两段感情，让薛木青对爱情和婚姻都充满了恐惧。当初她两个舅舅擅自替她答应了李家的亲事，她就想方设法的要把这门亲事搅黄。如今薛蕴旧事重提，她自然也不愿意答应。

　　江慎初摁下了自己心里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人，目光温柔：“我想，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力，只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这份自由的。”

　　薛木青看向江慎初：“比如说，江月度和沈无定？也许，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江慎初一笑：“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我阿姊的心事的？”

　　薛木青也笑了笑：“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江月度做的几道菜里，有三道都是苏帮菜。后来我问过沈无定，他的母亲是苏州人。”

　　江慎初没想到薛木青心这样细，他叹息一声：“沈无定的母亲去世的早，他的父亲很快又娶了新的妻子。江月度就是在那段时候学的做饭，做出来的第一道菜就是苏州菜。”

　　薛木青听完，不由得有几分唏嘘：“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江家要答应寇家的亲事，这不是在招官家忌惮吗？权臣之女嫁给手握虎符的戍边重将……”

　　江慎初忙朝薛木青使了个眼色：“嘘……这话可说不得，我江家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薛木青闭了嘴，仍旧叹惋：“沈无定多好，沈家多好，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江月度这脾气，等闲人家也受不了啊。我看江月度对沈无定用情很深，这次她离开汴京，十有八九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沈无定。我原以为沈无定对江月度只是兄妹之情，没想到……我看他，用情也深得很。”

　　江慎初揉了揉眉心：“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薛木青摇头，食指轻扣了桌面两下：“不会没有办法，只是你们不敢去做罢了。因为谁都知道后果很可怕，便就退缩了。要寇家和江家结不了亲事，办法可不少。可叹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小儿女情怀，要么就藏着掖着心事，要么就一人独自流泪，这才是真的没用。”

　　当年她待在薛家后宅一无所有的时候，都从来没想过没有办法，然后认命。

　　江慎初呆呆傻傻地看着薛木青，薛木青扬唇一笑：“一件事情并非不可能，那就一定有办法去做。”

　　笑完了，薛木青还是板起脸：“当然，还是要……先找到江月度。她傍晚的时候从泰来客栈出发来卢府，我总觉得这一路出事的可能性也太小了。”

　　薛木青和江慎初就江月度出事的各种可能又探讨了一番，约定了明日一起上街去寻后，江慎初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中。

　　入了夜，沈无定却迟迟没有睡着，他坐在窗边，外头夜凉如水，一轮明月高高挂起，清辉千里，洒到他这儿，却黯淡了两分。

　　沈无定手里拿着一个瓷瓶，里头是绿豆、小豆、小麦的嫩芽，数寸来长，上头系着红蓝彩缕。这小玩意儿叫做种生，正是今年乞巧节，江月度在渝州想买的那个种生。

　　当时江慎初急着回家，江月度看了喜欢，却也没有买。他走在后面，偷偷买下了，想找个机会送出去，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窗外传来了一阵歌声，声音清亮婉转，如珠落玉盘，如莺啼叶下。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深夜传来这样的歌声，无端让人寒毛倒竖，沈无定察觉不对，推了门走出来，发现门外，江慎初和薛木青也都在，三人对视一眼，歌声还在继续。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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