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

　　最先说话的王家小郎君笑了，看了一眼薛府七郎，薛七郎有几分羞赧，话到了嘴边，又不大好意思说，扭扭捏捏了半晌工夫，还是王家小郎君看不过去了，他折扇一打，风流倜傥的接过话题：“李三郎今日相亲去了，相看的对象，就是薛家的九娘。”

　　江慎初觉得好笑，李三郎在纨绔上的造诣比他更胜一筹，江慎初虽然斗蛐蛐打马球斗茶什么都玩，但不玩关扑，不进勾栏，而那李三郎，可是红栀子灯下的常客。没想到薛家小娘子竟倒霉至此，得了这样的夫君，以后日子可不好过了。

　　江慎初问薛七郎：“你们薛家的小娘子，都是一顶一的好，怎么配到了李三郎去？”

　　薛七郎叹了口气，也是颇为惋惜，他薛家高门清贵，与李家那种爆发富户之间差别不是一丁半点，可是架不住李家富庶，可怜他那九妹妹了。

　　“江兄不知，我家九娘情况略有些特殊，她……她自小父母双亡，由我祖父养大，并无多少奁产，亲事也一直不太好说。”

　　“原来如此，好好的女子，竟这样被铜臭玷污了。”江慎初叹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郭家庄走了一遭，江慎初对许多原来喜欢的事情，忽的失去了兴趣，比如斗蛐蛐，比如斗茶，象征性的陪着诸位郎君玩了两把，他便歪在一旁坐着吃东西。

　　斗了一会儿茶，便是清谈的时候，江慎初素来是不喜清谈的，大半时候都是懒懒地倚在一边听，一副要醒不醒、神游太虚的模样。

　　忽然有人道：“说真的，你们不好奇李三郎今日相亲吗？”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只是有什么办法呢？那位郎君继续道：“实不相瞒，今日李三郎正是在我家湖舫上礼谒女家，诸位若是得空，不如一起也上一艘船舫，泛舟游湖？”

　　真是个好想法，届时碰见了，也不算得尴尬。互相拜谒一回，也算得上是美谈了。纨绔们的日常便是如此了，最擅长的便是无事生非，哪怕什么事情没有，也要给你折腾出一二来。

　　于是这一群衣香鬓影的富贵郎君，便移往了船舫。湖在城外，面积不大，船舫亦不大，纱幔绮柱，却也精美。

　　这般碧水蓝天，正是游湖的好时候，江慎初施施然上了船，他对李三郎相亲并无多大兴趣，到船尾摆了一方小案，一壶酒，对水独酌，很是惬意，蜀地风景甚美，陶冶性情最好不过。

　　船头忽有异动，热闹非凡，想必是发现了李三郎的踪迹，郎君们很是兴奋。薛七郎与这群人混在一处，颇觉得有几分尴尬，毕竟他们要看的另一人，是他的九妹妹。于是，薛七郎索性来到船尾，与江慎初同坐。

　　“叨扰江兄了。”

　　“薛郎君不必客气，若是今日令妹生气了，你回去还得替我们美言几句，我们只是好奇，并无歹意。”

　　“生气？”薛七郎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摇摇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拿在手里，却不喝，他的神情很快活，“我那九妹妹是我祖父一手教养长大，他如何教我们的，便如何教九妹妹。九妹妹从小学的不是刺绣女工，而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她可比我还学的好。九妹妹跟在祖父身边，博览群书，知书达理，一笔柳体字是连我祖父也说好的。她的才华，做个状元也够了。”

　　薛老太爷曾经官居高位，仕途不顺后索性回家，兴办教育。他好为人师，虽早已远离汴京，却与如今官场上的许多人，有半师之谊，他一手教出来的女孩儿，想必是极好的。江慎初忽然想起了他的姐姐江月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若是今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江月度身上，他们这群人必得被江月度打的满地找牙。

　　“这么好的姑娘，配李三郎真是糟蹋了。”江慎初真心实意的感叹道。

　　李家不过是渝州一暴发户，除了钱，别的也没什么了。

　　薛七郎也叹了一口气：“我家九娘……唉，真是……算了，我也不好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了吧。”

　　薛菀的亲事正是薛家大郎君和李家说的，子不言父之过，纵然薛七郎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可他也不能说什么，纵然说了什么，也毫无用处。

　　江慎初替薛七郎斟了杯酒，颇有些感同身受，他阿姊江月度的亲事，不也是这样么？

　　薛七郎捧着酒杯道了声谢，蔫巴巴地耸拉着脑袋，忽然，薛七郎眼睛一扫，瞧见了薛菀，抬手指着江慎初身后，有气无力道：“可巧了，江兄你看，那便不是李郎君和舍妹？”

　　两艘船舫已离的十分近了，船舫不设隔间，透过轻纱帐幔，能够看见里面对坐的二人。背对着他们的是李三郎，耸着肩驼着背，一身华服也盖不住纨绔气质。面对着他们，低眉浅笑的女郎，正是薛家九娘，薛菀，字木青。

　　江慎初定睛一看，一口酒喷了出来，他也顾不得仪表，瞠目结舌，问薛七郎：“可否冒昧问一下，你家九娘的名讳？”

　　“九娘闺名菀，字木青。”

　　“你家九娘前几日可曾出门？”

　　“去了蓬溪县一趟，给我祖父采药。”

　　江慎初擦了擦嘴角的酒，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薛木青身上：“待会七郎可否给我向你家九娘带句话，请她去茶坊里坐一坐？”

　　薛七郎被江慎初的要求给震惊到了，他瞧了一眼江慎初，江大人眼眸里晦暗不明，薛七郎有几分不安，斟酌着问道：“江兄可曾见过我家九娘？”

　　江慎初收敛了目光，端起酒饮了一杯，又饮了一杯，方顿了顿杯子，沉声道：“是，前段时间衙门里丢了点东西，正是被薛家九娘捡到送回，帮了我一个大忙。今日既然碰见了她大喜，少不得见上一面，随上点份子添妆。”

　　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跟一道影子似的柳梢，见着江慎初这打落牙齿和血吞，心中有苦说不出的模样，眉眼居然带了点笑意。

　　薛七郎也觉得古怪，但却又想不出薛木青何时与江慎初有了交情，碍于江慎初面子，只得道：“那待会下了船，我便请九娘留步。”

　　江慎初朝他拱手道：“多谢七郎了，汴京的家人前些日子给我寄了些新鲜的普洱茶饼，都是桂花烘出来的，味道极好，明日送一些到贵府。”

　　薛七郎一颗本身不就坚定的心动摇的越发厉害了：“这如何好意思……江兄莫要客气。”

　　江慎初端起酒杯，抬手与薛七郎的杯子一碰：“七郎莫要客气，薛江二家本就是故交，此番来蜀，也是多亏了薛老爷子的照看，你我二人兄弟相称，便不该讲究这么多。若是你觉得味道还好，大可同我说，我那里还有一些，便也送过来了。”

　　另一艘船舫里，李三郎与薛木青对坐，一张小案上摆了四色精致糕点，一碟甘棠梨，一碟西川乳糖，还有一壶雪泡梅花酒。

　　按照风俗，男女说亲之后，有一次见面的机会，若是二人看上了眼，便由男子为女子插了一支金钗。若是看不上眼，则由男子赠送女子三匹锦缎，为女子压惊。

　　李三郎和薛木青初次相看，双方都有家人陪同，含蓄的说几句话，偷偷抬眼看对方一会儿，对于两个人来说，已经十分满足了。

　　眼看着时间过去了，随李三郎来的嬷嬷轻推了李三郎的肩膀，李三郎脸一红，开口道：“九……九娘，我可否为你插钗？”

　　薛木青低下头，轻轻颔首。

　　李三郎起身走到薛木青身侧，小心翼翼地将这支蝠蝶纹花金钗插到了薛木青的云鬓上，然后退了一步，向薛木青一长揖，郑重道：“愿与汝结白头之约。”

　　薛木青抬手，将金钗紧了紧，亦起身还礼，道：“愿言配德，携手相将。”

　　这薛木青和李三郎，插了钗便是看对了眼，接下来，便应当继续准备婚事了。

　　“好！”

　　“誓勿相负啊两位！”

　　隔着不远距离的另一艘船上，以王三郎为首的一众小郎君此刻正站到船舷，起哄大叫，拊掌而笑：“小娘子，我们三郎便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管教他啊。”

　　薛木青和李三郎闻声，也出来到船舷上，薛木青笑而不语，与诸位郎君一一见礼，郎君们笑道：“嫂子莫要客气，待你们二人大婚时，我等必来闹个天翻地覆。若是把三郎喝倒了，嫂子可莫要见怪！”

　　李三郎美人在侧，又与诸位纨绔朋友喜相逢，正是春风得意：“难不成怕了你们？到时候可都要来喝一杯喜酒，若是少了谁，我可要记着的。待会下了船，都先别急着走，今晚我做东，请大家盈福楼吃酒！”

　　一片热闹里，薛木青与江慎初骤然视线相对。

　　清风徐来，薛木青鬓角的流苏微微斜摇。她依然没有梳留海，只是薄施脂粉，明丽动人。

　　江慎初捏紧了酒杯，他此刻看着薛木青，心情复杂，可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可真好看，如四月枝头的西府海棠。

　　二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薛木青依然粉面含笑，泰然自若的移开视线，看向李三郎。江慎初脸一黑，不由得咬牙切齿，他觉得自己的心肝肺都有点疼。

　　两艘船舫一同回到了岸上，李三郎少不得与诸位郎君一一话别，说上三两句客套话。薛木青乖顺的在一株柳树下，隔着不远看着众人。

　　薛七郎与李三郎话别后，走到薛木青跟前，李三郎压根就没防着，他这位小舅子会收了别人的好处，来邀请他未来的新娘子与别的男子私下里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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