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真的会有,想一个虚幻的人把自己想死了这样的事吗?”
内容标签: 悲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戏曲相关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667   总书评数:3 当前被收藏数:7 文章积分:170,14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百合-古色古香-爱情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0735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归凡

作者:金瑀白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归凡


      一

      杜归凡当时还不叫杜归凡,被老板捡回来时,恰好清明时分。

      老板眉间似愁似怅,且抹了她脸颊上的乌灰看她。杜归凡吓得不敢乱动,低着脑袋,眼睛却睁得圆溜溜从下往上觑他,仍禁不住张皇,睫毛一颤一颤扑过老板手心。老板指尖还有酒气,就那么一愣,便拍拍杜归凡的肩膀拉她上了牛车。

      眼看着牛车要进城,老板牵了绳一拐,七弯八扭贴着林子进了一个破村子,又拐进一条破胡同。天下着雨,路上没太看见人。可到了门口,杜归凡从眼角瞥见圆圆的拱门里的院子,柴草堆边儿跪着个姑娘。

      杜归凡就抱起了膝盖。

      老板下了车,把绳一撂,扯着杜归凡进院里,再到堂屋,并没有看那跪着的姑娘一眼。倒是杜归凡忍不住回头瞧,那姑娘也兀自抖着胆微抬头斜眼看她,雨水糊了她的发和眉眼,杜归凡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扯进了门。

      屋虽破,桌椅都破,但好像破之前竟都算得体面,那太师椅上就端坐了一人。

      杜归凡战战兢兢地戳在那儿,攥紧了身上的破夹袄。

      椅中坐的人就开了口,声音字正腔圆,竟然好听得出了贵气:“叫什么名儿?哪儿人?多大了?”

      “…… 姓杜,没有名儿,十岁……安徽人。家里遭了大水,和爹娘兄弟讨饭到这地,相继都饿病死了。”说到这,她抖着就跪下了,“求大老爷们收留给口饭吃,我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

      椅上那人打量她会儿,对老板笑言:“哎,这个不错儿!相貌、嗓子、身段都过得去。”

      老板听了,也就扭脸对她说:“我们师傅应了。”

      杜归凡肩膀都耸起来,赶紧对着椅中人磕了三个响头:“多谢救命大老爷!”又转过来对着老板磕头谢恩。

      那椅中人虽然也浑身灰扑扑的衫子,手中一把折扇却溜新溜亮,他就缓缓把那扇骨展了点:“咱们这可没有脏活儿,只有累活儿。只有受得了那样累,才得有口饭吃。”

      杜归凡啄米一样地点头。

      老板又扯着她穿过院子到对面屋里去,那姑娘还在院中跪着。杜归凡依然扭头望她,这次稍看清了她面容,秀气文雅,让人见了舒服。

      走得远了杜归凡就难以再保持着回头姿势,只好正了脸,却远远听见背后那师傅的声音,似是叫她莫跪了,然后还掺着丝缕软软糯糯的回答,就湿透在雨中。

      于是杜归凡就开始在双清班正式学起昆曲来。

      -------------------------------------------------------------------------------------------------------

      二

      杜归凡这个名字是后来登了台演戏才取的,她在戏班里行十四,人都唤她杜十四。只有一个人笑称她“饭儿”,便是行二的柳小玉。

      柳小玉就是当日在院中罚跪的女孩儿。她行二只因为戏班进的早,年岁却并不大,只比杜归凡大了一岁,却已经学了两年半。师傅给她定了行当,唱闺门旦。

      杜归凡犹记当时,师傅虽释了她雨中罚跪,却接着不许她吃晚饭。而她的那碗饭,被杜归凡腆着脸塞进了自己肚子里。柳小玉回来见了气到发颤,毕竟收敛了脾性,也未发作,只靠在炕边闷闷的。

      杜归凡把饭都胡塞完了,心里总算踏实点,这晌才想起来去看那姑娘。看她虽换了干燥衣衫,头发却湿嗒嗒的也未擦,蹙了双眉,粉面带薄怒。

      杜归凡不好意思起来。就磨叽过去,拿了边上一条巾子,讨好地笑一下,想替她擦发。

      柳小玉便瞪她。

      杜归凡脸烧了起来,嗫嗫嚅嚅不知怎么办。她原本年龄就小,饿了多日更显得单薄苍白,可怜巴巴站在那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柳小玉叹一口气,把巾子从她手中抽出来,也不理她,自己擦拭。杜归凡就愣愣地站着,注意她那抽取和擦拭时蝴蝶一样的下意识的兰花指。

      似乎学了昆曲确是不同,瓦屋土炕,破衣烂衫,因为这举手投足的细节暗暗就风雅起来。

      此后,杜归凡因为那不要脸的一碗饭,总觉得实在对不起人家,得空便往柳小玉身边儿凑。而幸柳小玉并不是心窄的人,没记在心里。一来二去熟稔起来,也好笑看到这杜十四是饿怕了的人,师傅言语呵斥、皮肉惩戒都不是很能使的动她,唯有禁她吃饭一项立竿见影。因此柳小玉嬉笑唤她“饭儿”,杜归凡也一阵害臊,却仍会老实应下。

      五月,暮春。师傅开始教柳小玉折子。杜归凡基本功才开蒙,离分行当还远着,但不碍她好奇,下了功课就扒着柴草看柳小玉练身段。

      昆曲总有剧情,晚饭间她就低声随口问:“你学的这折子是什么故事里的?”

      屋中孩子们围在一起进饭,声音嘈杂,柳小玉没有听见。

      杜归凡扬了声:“姐姐?”

      她与她相处并不久,之前交流也几乎直言直语,好似并未如何称呼过她。师傅、老板和其他孩子不论年岁都叫她小玉,她与她未熟到那等地步,自然不好叫小玉。

      柳小玉这次听见了,她猛然抬头,面有惊诧之色,转瞬竟漫上红霞,眉目含情,继而茫然。这神情转变不过一刹,旁人未曾注意,盯着她待回答的杜归凡却看得真切。她吃了一惊,忙问:“姐姐?你怎么了?”

      柳小玉转头看她,又是一瞬茫然,然后回神道:“……没别的,只是刚刚走了神。”

      杜归凡就没有在意,继续问道:“我刚刚问你,你现在学的戏讲的是什么故事?”

      柳小玉的双颊又飞了晕,她悄声道:“寝时我讲给你。”

      -------------------------------------------------------------------------------------------------------

      三

      寝时熄了灯,杜归凡蹭进了柳小玉的被窝。

      这一个月她总是觉着这柳姐姐风致气韵不同她在外面见过的其他寻常人,和师傅似的,举动都慢条斯理但是很稳,粗茶淡饭养起来也绝不粗俗鲁莽,内里有种富贵气。她总给归结到这是学昆曲学出来的,倒也对自己多了几分期待。

      包括现在,身边的柳小玉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她也觉得这香是学昆曲学出来的香。

      柳小玉就道:“师傅教了我这折子叫《惊梦》,出自一本叫做《牡丹亭》的戏。这个故事讲,有个大家闺秀叫杜丽娘,有一天和她的丫鬟在自己家花园里游玩,累了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叫柳梦梅的书生来和她……欢好。梦醒之后再寻不到这书生,因此心里一直想着他,竟把自个儿想死了,埋在花园里的大梅树下。”

      杜归凡睁大了眼:“然后呢?没有了?”

      柳小玉答:“自然有的。不过师傅只告诉我到这里,等将来学到了他还会讲。”

      两人就都沉默起来。

      少顷,杜归凡悄悄碰了她手,细着声:“姐姐,什么是‘欢好’?”

      柳小玉一个激灵,把手缩得远远的,又觉得这样像是在嫌弃杜归凡,怕伤了她感情,又把手挪回来安慰地拍拍她。

      “我也并不很了解这……意思,师傅教了我唱词,并没细说含义。我念了总觉得心里甚为奇异,就……仿佛从心口到腮颊都被烧热了……总之,这应当是隐秘而且……很羞人……的事。”

      杜归凡乖乖点头。她其实并没听懂,但柳小玉也不懂,她就不再问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杜归凡偏了偏脑袋,这次她的声音很轻:“真的会有,想一个虚幻的人把自己想死了这样的事吗?”

      柳小玉半晌没有回答。杜归凡便以为她睡了,也躺正了叉着手合起眼。

      又过半晌,柳小玉的声音如梦似幻飘过来:“应当有的。”

      第二天,杜归凡趴在柴禾上看柳小玉练身段的时候,师傅来了。杜归凡第一次听师傅开口用昆腔,这一部分是师傅临时充的小生在出声,而柳小玉演的闺门旦只有身段。师傅让柳小玉跟着他的节奏把身段走完。

      杜归凡就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听师傅绵绵的嗓音拿捏着念起韵白来:

      “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恰好在花园内,折得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乎?”

      柳小玉的手臂略略发颤,将掩了面的水袖慢就挪下来,双眸仍不敢直视小生,只偷瞧一眼便连忙低首:“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柳小玉的面颊又漫上了浅浅的胭脂色。杜归凡在一旁张目结舌,竟感觉自己腹内也热起来,热到了脸上。

      一段念完,师傅清瘦的脸上并无一丝和颜悦色:“抖什么抖!颤什么颤!你已练了两年有余,怎还能这样不稳!”又斜瞟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杜归凡,对着柳小玉的语气略有放缓:“多练,定要多练,就不会害羞了。今日晚饭不许你吃。过几日我再来看,若还无起色,你便等着罚跪。”

      -------------------------------------------------------------------------------------------------------

      四

      那日师傅走了,杜归凡问她,以往没曾被人叫过姐姐么。柳小玉只说不曾。

      她在家里最小,八岁上下送到双清来,老板随便给了个名字唤小玉,戏班里上上下下几乎都或多或少比她大些,就这么长起来竟没被人喊过一声姐姐。

      杜归凡露出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默然沉思。天色阴下来,好似又要下雨。她仍呆呆站着,心里一遍想昨天柳小玉说的“心里甚为奇异,仿佛从心口到腮颊都被烧热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理解了什么。可雨打下来,又把她抓不紧的一点点明晰洗刷走了。

      但她毕竟年纪幼弱,心里记挂的也唯有吃饭,很快便把这丢在脑后。

      两三天里柳小玉一遍又一遍练这段,杜归凡在一旁看的辛苦,喊她歇息片刻。柳小玉挨训后也是犟了脾气,硬是赌气不愿歇。

      杜归凡嬉皮笑脸闹她,拍着柴禾掐着嗓子模仿起师傅的声音:“姐姐~咱一片闲情,快歇歇哩。”

      柳小玉闻言突然一愣,尚未得及反应,师傅从墙后面转了过来,紧盯着杜归凡细细看了片刻,直看得杜归凡背后冷汗直冒,也说不出话,赶紧跪下。她一跪下,柳小玉就慌得忙跟着跪了。两个孩子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战战巍巍不知怎样冒犯了师傅。

      师傅却略一颔首,竟没作声,径自走开了。

      次年初,杜归凡被分去唱了小生。

      昆曲的乾旦、坤生本都不稀罕,扮上了就不再是自己,而是戏中人。杜归凡自然欢喜,因了这样便可以时常和她的小玉姐姐合作。她生性寡淡,言语不多,也不爱亲近旁人,唯有和柳小玉走得近些。

      那时节,柳小玉还在练她的牡丹亭,已练到很后面了。师傅便一指杜归凡:“你去学那柳梦梅吧。”

      日复一日的苦练功夫,岁月就这样在咿咿呀呀的缠绵曲调和翩然翻飞的素白水袖中流过去了。

      那一段惊梦,柳小玉不知已练过多少遍,听了小生韵白和唱词也不再是她自己的惊措不及、难以克制,而是代以杜丽娘恰到好处的婉转低回、不胜娇羞。十三四岁,豆蔻梢头,少女情态渐渐展露。她原本相貌就不错,眉眼随韶华缓缓长开,加之气度雅丽,整个人一旦扮上了,颦笑间竟分外动人。

      -------------------------------------------------------------------------------------------------------

      五

      初次登台时,杜归凡年已十五。和柳小玉的《牡丹亭》,一唱成名。

      成了小角儿要扬名,大字写在红纸上,贴上木板,竖在戏台下。自然,再叫什么十四,什么小玉就不甚体面。时人有云,双清杜氏小生,俊彦儒雅仿佛凡世仙人;双清柳氏娘子,端妩明秀令人一遇得真意。

      师傅此时已养起了须,捻着思忖一时,便展了笔墨,赐给两徒大名。

      杜归凡,柳遇真。

      她们唱了这些年,早已经知道《惊梦》那一折的含义。然而与她芳龄相近、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正的大家闺秀们,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双清班倘若被贵胄们请到家里搭台,唱了《牡丹亭》,就把这些小姐们唱迷了眼。

      且不说小姐们,身为戏子,尤其是相貌、身段漂亮且年轻的戏子,又怎么能躲得过那些富贵老爷的觊觎。台上文雅干净,台下腌臜事不断。两人背后只有无权无势的双清班,如何能护得住。今日搭上了东方老爷,比昨日西门老爷官儿大,得以逃出西门老爷魔爪,可明日东方老爷若垂涎了,又该如何是好?

      种种周旋,种种逃脱,种种艰难,费尽神思,身心俱疲。

      一日演毕,月下卸妆,恰好这家庭院中有株梅树。清辉遍地,叶影重重,风侵体生寒。杜归凡一时有感,径自抚了梅树观赏。

      曲终人散,周围便看护得不严实。东家一搭台打下手汉子带来的小儿郎,约摸七八岁的样子,蹦蹦跳跳绕过众人近前来扒了戏台也没人管,好奇地盯着柳遇真半晌,一口稚嫩童音问道:“大姐姐,杜娘子为什么死呢?”

      柳遇真朝他温和地笑笑:“她做梦梦到了一个书生,醒来再寻不见他,就硬生生把自己给想死啦。”

      小儿郎托了腮,一片不解之色:“这么……容易就死啦?我也做梦,也能梦见人,可想一个梦到的人怎么能把自己想死呢?”

      柳遇真抬眼觑了戏台下人走茶凉、狼藉一片的桌椅,背后深宅大院,缥缥缈传来纸醉金迷的丝竹舞乐和靡靡乱乱的嘈杂人声,便不经心地答:“那是假的,都是戏文。这个世道,想来不应有这样的事。”

      杜归凡回首瞧过去,柳遇真妆已卸了过半,看出她原本的样子来,却仍依稀显着杜丽娘的影子。

      杜归凡眼前仍留着白日杜丽娘为梦中人忧思病亡的情形,而现在这个“杜丽娘”却在说着不应有杜丽娘。

      杜归凡眼里一片茫然,映着月色,生生透出一股凉意。

      次日又演《牡丹亭》。

      不知怎的,柳遇真与往日有些不同。旁人看不出,但杜归凡从第一出戏就同她一起,些微变化也能发现。游园、惊梦时整个人都绵软迷离了半分,眼波流转处多了润泽撩人,似笑非笑、掩面回避处慵懒妩媚、欲说还休,连声腔都挠的人心里痒痒。

      杜归凡秉着柳枝而来,牵她的袖子,轻搭她的肩,看她半推半就,竟有些醉了,到了下台仍略略回不过神,站在原地一眨不眨接着瞧她寻梦、写真、离魂,一时忘却其他,眼中只有那杜丽娘。

      那一刻山白水淡,她忽地就成了柳梦梅本人,一句句戏文,仿佛本当是自己说出来的,而不是背过的。几尺戏台,看得见园林、烽火、庵观、庙堂;台上角色穿梭,剧中时光飞度,目中容下的,心头牵着的,唯杜丽娘而已。

      她早忘了这人原本姓柳,并没读过书,不着金玉,不贴片子,不带折扇,不做春梦。

      一本唱完,台下满堂喝彩,杜归凡几乎连谢幕都忘了。

      仿佛大梦一场,金乌西坠,红霞满天。

      她又偏身去看杜丽娘,不,是柳遇真。她竟不那样笑了,也不那样看人了,也不那样矜持万分而娇羞婉转地举手投足了。她正要卸妆。

      杜归凡扭身便逃。

      受不了。杜丽娘跟着剧终一同就去了,换了柳梦梅撂在现实里,又当怎生度过?

      她迷迷瞪瞪就走着,找个僻静角落坐下,眸底一片雾霭,直呆坐到月出东山。

      -------------------------------------------------------------------------------------------------------

      六

      风甚凉,终于把她吹得清醒些,便抬了头,才看见头顶又是一株大梅树,白惨惨漏着月色。

      也是该回个神了,她便起身撩起袍子欲拂去其上尘灰,迈腿就出了身段。继而闷闷一笑。出了戏怎么一举一动还是那柳梦梅呢?

      梅树后的小墙背面传来由远及近粗浊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两个年轻女人的叽喳偷笑,听来应该是这家府上的佣人。

      “……我刚刚瞧见了,荷花池边的假山影子里,那杜丽娘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呢……”

      “哎哟多不害臊!果然下九流,在别人家里竟做起这种勾当来……”

      杜归凡噌一下就窜出去了。她眼里几欲燃起火来,胸腔被一阵又一阵没顶的悲戚淹着,几个大步之间不觉泪已满面。拳头在水袖下攥得死紧,脑子成片糊涂,一路磕磕跌跌。

      绕了几个弯,确看见了假山影子里紧紧搂在一处的两个人。那个男人认得出,是双清班上个月刚招来的琴师。女子也认得出,但杜归凡倏地就停下来了,心里蓦然平静下来。那是柳遇真,不是杜丽娘。

      她换回了粗布裙钗,面上白/粉、眉上重墨、唇际朱砂抹去了。悦然展着嘴角,不是那样的笑。窃窃私语的声音隐约听得见是悦耳,但并非昆腔。

      是了,那是柳遇真,不是杜丽娘。

      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姑娘应该是不知道柳遇真的名字,又看了戏,才叫她杜丽娘。

      杜归凡就友好地弯了一下唇,好似她真的为她高兴,然后悄悄转身离开。

      夜间柳遇真才回屋。她们唱得小有名气,吃穿用度便不用逼仄,住所与他人隔开,单有一进两间房,客室在一处。

      柳遇真跳过门槛踏进小院,步履轻活,体态婀娜,看起来很是快活。一块巾子捏在手中,不由自主挥舞起来,似是当了那折扇,举手投足渐渐就带出了流云般的步法。

      杜归凡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

      柳遇真看见影动才发觉她,微一惊诧,便走近笑道:“怎么没点灯?乌黑黑一片,我倒以为你睡了。”突然一顿,不好意思起来,蓦然自觉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样晚方才回,被人瞧见了,于名声上极不好看,顿时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

      她离得近,借着月光,杜归凡看清她面容,一个恍然。

      片刻,她轻声道:“姐姐,外面露重,快些进来,早安歇。”

      -------------------------------------------------------------------------------------------------------

      七

      过了半月,柳遇真与那琴师的事,戏班里已人尽皆知。毕竟戏子,不像书礼人家规矩多,两个人并无什么不搭,也是你情我愿,身家都清清白白,为人也和善温良,因此并无人作梗去闲话。

      只杜归凡愣愣的,像是不明白事儿。人家只道她懵懂年少,也嬉笑与她:“柳梦梅,你的杜丽娘可给了别人了。”

      杜归凡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嬉笑那人赶紧扯了巾子擦她脸,哭笑不得道:“这是着了什么疯魔!俱是玩笑话!”

      唬得柳遇真也来伏了身子摸她脑袋。

      杜归凡泪水迷离间瞥见远处琴师一脸无奈又温和憨厚的笑,他想过来瞧她又迟疑。

      再眨眨眼,回神看近旁的柳遇真,乌发插了一根小木簪,未施粉黛,浑身人间烟火气息。她就挤了个笑容,自己拿了巾子擦干泪迹,直道无妨。

      柳遇真见她神色并未再有异,便放下心来。

      改日又演《牡丹亭》,清晨早起后台装扮,柳遇真著着素衣,贴了一半片子,还未上珠翠,琴师掀了帘子进来,手中拎一食盒,眼神只觑着柳遇真。

      屋内众人俱都偷笑。柳遇真顺手披起椅背上搭的长衫,花蝴蝶一样就飘了过去。

      杜归凡并没转头,却在镜中将他们倒影看得仔细,她披的长衫,是杜丽娘的。

      铜镜映出的像色泽黄旧,还有些变形。那一女子飘忽忽与男子站得近,仰头望他,又牵他手去拿那食盒,嘴角噙着浅笑。

      怎么?!这一半身侧,贴了片子,披着粉衫,偶然间嫣然展颜,恍惚一如她在台上看过的一眼。

      杜归凡把镜子砸了,头也不回逃之夭夭。

      等老板在村后山上溪涧边找到她,戏早已误了。

      这一出没唱成,白瞎了整个班子的预备,没赚得糊口钱,还挨了东家一顿好骂,人人现下都没有好脸色。

      柳遇真见她进来,神情更是古怪,并没招呼她,兀自走开,夜间也未回屋休憩。

      杜归凡总是担忧,敲着各屋柴门询问柳遇真去处。众人见她相问,面色一致的古怪,只推说不知。一巡下来,终有一人告诉她柳遇真和厨娘搭伙睡觉了,叫她不要去找。

      她丢了她去和别人搭伙,杜归凡自然受伤,却总觉得自己应当知道原因。但她近来早已心乱如麻,恍恍惚惚,打不起精神,去寻回柳遇真掰扯清楚的事情就搁了下来。

      戏班里行十二的小武生以往和杜归凡有些交情,总归看不下去,背着人悄悄探问她到底如何。

      杜归凡只道心里难受,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小武生面上也露出了同这几天她见惯的旁人一般的古怪,低声道:“你演了这样久的小生,别不是真把自己……是,要那……假凤虚凰了罢?”

      杜归凡一脸呆滞,张口结舌。她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人们突如其来的古怪是为何了。

      小武生看她错乱,便又悄然问道:“难道……难道你对小玉她,有意不成?”

      杜归凡又是一愣,沉默半晌,斩钉截铁地摇头。

      小武生也跟着疑惑起来:“那你这是……”

      “我对杜丽娘有意。”

      -------------------------------------------------------------------------------------------------------

      八

      柳遇真尽量避免再唱《牡丹亭》。

      她和杜归凡因此剧一同成名,珠联璧合,早有佳名在外。因而若要唱这本,不管哪位东家,必点她二人同台。

      一旦她演了杜丽娘,这杜归凡扮的柳梦梅就过分真实得吓到她。别的剧里,即使二人仍然一对才子佳人,杜归凡就莫名地正常起来。

      柳遇真并不拒绝和杜归凡同台,只明里暗里拒绝同台唱牡丹亭。

      开始时,杜归凡还时常盼望,甚至探问,柳遇真一向避而不答。再后,她便默然不曾继续相问,人却渐渐枯瘦下去。

      一晃两年。

      双清班是愈发红火起来,竟都收到了州府老爷的帖子,点名柳遇真和杜归凡的《牡丹亭》。这番没人敢拒绝。

      出演前几日,按照规矩,两位主角总要聚在一处,对一对戏。更何况几乎两年未演过,总怕有生疏处。

      这时节柳遇真已许了那琴师为妻,辫起了头发。

      年前成的婚。她一如当时年少所想,并不愿借着唱戏攀龙附凤,更何况官老爷们相比之下对已婚妇人的兴趣寡淡得多,加之琴师虽不甚出色,却是个靠得住托付终身的人,便决心嫁了。

      杜归凡看她模样,兴致略有恹恹。

      师傅懒洋洋歪于太师椅上,在旁眯眼道:“十四提不上劲儿啊!那便扮上罢,扮上了正式些,方便醒醒精神。”

      柳遇真就一抖,斜眼看去,果然杜归凡眼神倏地亮了。

      从她进里屋扮上了出来,杜归凡的眼神始终令她很是膈应。到惊梦一折,就愈发诡异迷离。当间“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一句中“晌”字唱至一半,按理站在杜丽娘背后的柳梦梅应当将轻搭在她双肩的手指拿开,而后相互对视着缓缓后退几步再近前。

      杜归凡没将手拿开。

      柳遇真等了一回两回不见动静,就诧异转头看她,一时怔住。

      她双眸深处燃起点点幽火,似明似暗,似喜似悲,沉沉郁郁如沼间迷雾,长了钩子一样突然将她的心拽紧,紧到呼吸困难。

      柳遇真吸了一口气就要扭转脱身,杜归凡眼中忽地火光四射,指尖弯下去用力抓紧了她肩膀。

      柳遇真着实被这眼神吓到,一挣不脱之下,又使出了半身力终于脱开,惊惶间甩了她一耳光。

      杜归凡愣住了。

      柳遇真回了神,才觉自己莽撞,忙上前瞧她脸颊有无伤到,声声唤她:“十四,十四!”

      杜归凡就偏起了没被打的那一边唇角,看起来皮笑肉不笑的瘆人:“我不是十四。”

      柳遇真闻言便有些怒气:“是了,你早不再是十四,你叫杜归凡。”

      “我不是杜归凡。

      我是柳梦梅。”

      -------------------------------------------------------------------------------------------------------

      九

      柳遇真并不想同她演《牡丹亭》,杜归凡看得出。她连对戏都不愿再和她对。

      演出前两天,杜归凡就在院子里泥地上躺了一夜。当时已至深秋,夜间凉得吓人也湿得吓人。

      杜归凡果然如其所愿染上了严重的风寒,嗓子喑哑得说一句完整话都艰难。

      州府老爷指名道姓的帖子,不是装病可以糊弄然后换人的,必得真病,还必得病到实在无法上台;就是这般,戏班仍避免不了被一顿臭骂,在外也损了名声。

      柳梦梅便让双清班另一小生演了。见柳遇真知道后面上复杂的神色,杜归凡只是默然。

      出演那日,师傅令人把她关在屋里,不令她去看。杜归凡知道师傅此举为她好,也就捂在被里躺着不起。

      她病得昏沉迷茫,头痛如裂,合上眼欲睡,却怎生都睡不得。半梦半醒中、黑白与色彩交融起来,耳畔隐隐听见清亮的笛声。

      这调子一起,是她要进院子游春了。

      杜归凡干涸的嘴角微微咧开,好似瞧见她和丫鬟春香在院子里对着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杜鹃牡丹瞧来瞧去,身段是大家闺秀的稳重矜持,眼神却透着藏不住的活泼劲儿。

      她游得累了,又回屋里在案前坐下。春香走开了,她思忖着,渐渐感叹起这春光来。春情难遣,悄然生了幽怨,衷怀又哪处言?倚着桌儿,不过自怜。

      这姑娘。杜归凡的眼角眉梢都温柔起来。

      她叹惋一回,再坐下,许是乏了,靠在案上支颐竟睡着了。

      我要来了。杜归凡心道。

      蓦然睁开眼。我怎还在此处躺着呢?!与她梦中相会,我如何能够误了佳期?

      就哆哆嗦嗦坐起来,掀了被子往外跑。门被锁上了,硬是打不开。杜归凡急得额头冒了汗,转身去爬窗户。

      门外守着的柴房伙计正蹲在门槛上打瞌睡,听见响动,回头便瞧见杜归凡从窗户上掉下来,连滚带爬了几步。柴房伙计吃了一惊,要去拉她。

      杜归凡一把大力将他甩开,飞也似踉踉跄跄往前跑。

      她步子虚浮极了,跌跌撞撞,还摔了三五个跟头,可是竟跑得这样快,仿佛有人追在后面要她命一般。柴房伙计跟着跑,偏追不上。

      仍是迟了,那梦已经开始。

      杜归凡就被雷劈了一样木然站在观众背后,不远处的戏台上,柳梦梅已经秉着柳枝走出来了。

      她的胸膛像被鼓槌狠命地擂,嗓子却紧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她的杜丽娘,熟悉到每一个表情动作都刻在心尖尖的杜丽娘,她的梦中人是柳梦梅,怎么梦见别人?

      那个柳梦梅,他不是!他不是柳梦梅,他是假的!他冒充我!

      杜归凡的眼睛瞪得要沁出血来,脚下却似被钉在当场。

      她就那样,惊骇的张着嘴,看那书生柳梦梅以言语戏她,她掩面含羞,忍不住偷看他,桃花面春/色潋滟。那书生便牵了她水袖,转过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杜归凡把自己的手掐出了血。她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台上柳梦梅笑得荡漾,那个“领”字还未唱出口,杜归凡抄起台下观者八仙桌上一茶壶就冲了上去,砸在了那书生头上。

      她发丝蓬乱,衣衫不整,面上泪水、汗水混在一处,只顾把那书生往台下推。

      那书生被那一茶壶打的头破血流,吓得够呛又吃了痛,被人拉扯,自然下意识反抗。他本是男子有的是力气,杜归凡又在病中,如何扯得过他。

      混乱之间,只听得稀里哗啦一声,然后是□□碰撞的钝响。杜归凡摔下了五尺戏台。

      -------------------------------------------------------------------------------------------------------

      十

      杜归凡一直昏迷。

      她那日摔到了脑袋,抬回去便没再清醒过。戏班里除了老板和师傅无人愿意来看她。

      老板问那请来的郎中:“她这是怎么样了?”

      郎中答:“这位姑娘摔伤虽重,倒并不至性命有碍。但她身子一向薄弱,心思郁结,又加上风寒侵体不愈,因此便难了。但其实这种种加在一起,仍不至于到现在也无丝毫醒转迹象。我瞧她许是因为……”

      老板急问:“为何事?”

      “……许是因为自己不愿醒来。”

      又过了半月,病中人已显出油尽灯枯之象。老板师傅叹着气,默默订了棺材。

      而这日傍晚,杜归凡竟慢慢睁了眼。

      柳遇真闻讯,稍有迟疑,仍赶了去看她。

      她坐在床边,神色戚戚,轻声唤她:“十四,十四。”

      杜归凡出一口气,垂着眼,声音细不可闻:“我……不是……十四。”

      柳遇真握了她手,流下泪来:“是,你不愿叫十四,也不愿叫杜归凡。但,你可是忘了,当年清明雨天……饭儿,你可记得……”

      杜归凡艰难地抬起头来,睁不开的眼里似有微光被点亮,然后,慢慢黯淡。

      之后,她气如游丝,叹着:“不……也不是饭儿……我,是,是……柳梦梅……”

      太阳落山了。

      后来很多年就过去了,柳遇真也成了师傅。

      双清班新来的孩子们,都在十岁上下,叽叽喳喳,眼里都是童真。

      这一日,她教她们《牡丹亭》,先把故事讲了一遍。

      膝前的小儿,就托了腮,溜着圆滚滚的眼睛,仰脸问她:“师傅师傅,真的会有,想一个虚幻的人把自己想死了这样的事吗?”

      柳遇真突然沉默下来。

      那小儿看她不做声,但面上烟笼寒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敢继续出声打断她思量,只好仍切切地仰脸看她。

      片刻,柳遇真轻轻道:“有的。我见过。”

      暮春的风吹起来,海棠花落在了泥地上。
    插入书签 

    ←上一篇  下一篇→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281940/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