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大概昨天没睡好吧，今天喝酒有点让我，让我有点，恩。”
　　“要不我们就回去吧，我来开车。”
　　“不用。”
　　“那就再和他们聊一会儿。”
　　“恩。”
　　“你真的没事？我想我昨天不应该让你熬夜的，你昨天凌晨才睡的吗，你来睡觉的时候，我醒了，我迷迷糊糊看见窗外有了光亮了，就是那种暗蓝色的，很漂亮，就像你掀开被子睡到我身边一样，我想我应该转身抱一下你，你就已经抱着我了，你大概想不到我已经醒了吧，所以你会轻轻地吻着我的头发，我很想再看看窗角的那片暗蓝色，可是你太温柔了，让我觉得我应该闭上眼睛，这一下我就又睡着了，我睡着之后你睡着了吗？现在，我总觉得你在空中飞一样。你后来很快睡着了吗？”
　　“我看见一个老朋友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今天你早点回来，早点睡觉。”
　　清悦站起身来，俯身给了夏叶一个吻，往那个方向匆匆看了一下，就走了。

　　清悦走了之后，夏叶也走出了酒吧，跟着另一个人的脚步。
　　“她刚才和你说了什么？我看她在你耳边和你说了很多的话。”
　　“没什么，大概叫我早点回去吧。”
　　两个人再没有出声，沿着护城河就这么走着。河里的水黑黑的，天上一弯银钩西沉去了，像是东方放的一个饵。护栏旁一个隔着一个的照明灯都是两个灯管的，夏叶到现在看见偶尔坏了的一两个，偏偏都是单个坏了。大道上偶尔还有车辆闪过，偶尔也从黑暗中听见一两个脚步声，她两都没有管，一个带路走，一个跟路走，夏夜短暂，夜已过半。
　　她也许是走累了，路过一个凳子，擦了擦就坐了下来。夏叶背着她，离她不远，双手靠在大理石栏杆上，看着河水和夜空，右手上一个星火抖动着。
　　她们都感觉到了，从没有一个夏夜让她们两人如此亲密，像是与夏天清晨和傍晚低飞的蜻蜓的距离。她们都感觉她们在隐隐流汗，散发着热度和气味。也许很久之前，她们也曾这么亲密，也许很久之前，她们比这还要亲密；只不过她们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意识到，她们很亲密，想要亲吻，就像吃葡萄一样，撕开两次皮就可以吸着吞下去，就是像这样的亲吻。
　　当夏叶将烟头踩灭的一刹那，耳边突然出现了蝉鸣声，像是夏叶一脚踩炸了什么，惊得她不敢再挪动脚步了。
　　“有一年夏天晚上，在我外婆家，吃完饭出去洗手，发现家门前灯下落了一只蝉，那只蝉特别的漂亮，外壳硬硬的发亮，比我的大拇指还大，就和你打火机差不多大吧，就落在了墙壁上面，翅膀嗡嗡的扇动了好几次，但还是撞在了墙上，我就悄悄地走进它，一捏就捏到了，它也不反抗，抓到了它，它的肚子也不抖动。我就仔细地看着它，想拿去给外婆看，外婆就从屋里端着碗出来了，路过我身边居然都没有看见我手里捏着这么一大只蝉，就直接进了厨房。后来我就走到了院子里，用力地把那只蝉往漆黑的枇杷上抛，一瞬间，嗡嗡——嗡的声音，那只蝉又撞到了墙上，我就又拿起来，有往树上抛，它就又回去了，就这样来来回回大概有五次，最后一次我告诉自己，用最大的力气往树上扔，结果还是这样。”
　　夏叶脑子里浮现的是穿着运动T恤和黑色短裤的她，手里拿着粉笔，在讲台上规规矩矩地一步一步地解答着数学题，然后哒的一声，将粉笔扔进黑板槽里。
　　“有一年夏天特别的热，特别特别的热，记不得我当时是听别人说还是看的新闻，说那个天气热得泊油路都化了，所以你如果在泊油路上骑车出事了的话，擦伤倒不要紧，就怕会烫伤，烫伤胳膊啊腿的都不要紧，就怕会烫伤脸。所以那一个夏天，我都没有骑自行车出门，都是走路去上补习课什么的，如果太远了就不出去。后来开学第一天必须骑车了，我很苦恼这件事，即使当时的天气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但是我还是很担心，但是就在吃早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泊油路的样子，仿佛我第一次知道柏油路长成什么样子，然后我发现附近压根就没有柏油路。我就迅速地吃完饭去上学，但还是迟到了。因为我在路上撞到了一个女生，把脸都给擦伤了，但是因为不是烫伤我就觉得一点事都没有。”
　　她笑了，她被树的阴影笼罩着，树后面的路灯的光穿过树叶，像是海面浮动的金光，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膝盖上。
　　“她刚才和你说了什么，是叫你早点回去睡觉吧。”
　　“是的啊。”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是的啊。”
　　“为什么我没能成为你的女朋友呢。”
　　“因为我没能成为你的女朋友呀。”
　　“为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像是现在这样挺好的。好久没见你，也会很想你。第一面见你的感觉，不是好久不见的那种，是我好想你。你呢？你大概也就是觉得好久不见，是这样的感慨吧。”
　　“如果只是见到你一个人，可能也不是很想你而是很高兴见到你，但是我今天看见的是你们两个人，是刚才的那句为什么，是那样的费解又迷茫的感觉。”
　　“所以不知不觉你就走了那么多路吗？”
　　“对啊，你也不上来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一直走。你知道吗，有一次别人问我为什么手表带在右手上，仿佛在提醒我什么，我想了想，才想到是你啊，当初是你总是那么突然又用力地就拉着我的手腕，把我拽着回过身，道歉的话也不说，却把左手上的手表带解开又给我戴在了右手上面。像这样好几次，后来就总戴在右手上了。”
　　不知道这样的回忆是甜蜜还是心碎，沉默像是星河，密集的，落在夜空里。夏叶想到很小的时候，自己仰望天空时的那种眩晕的感觉，是那么的惊奇又害怕，再当自己低下头的时候总想着以后要当一名天文学家。
　　夏叶开口说道：“抱歉啊，当时很喜欢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抱歉是我，当时喜欢你，却觉得很羞耻。”
　　夏叶望着湖面，有一粒银光在闪烁，大概是倒映着的天上的星星。
　　星星无声地落入了湖里，像是深夜的哭泣。
　　一瞬间，蝉声像是炸开了一样，像是雷声又像是烟火，两人互相对望，再看看四周，才发现不知道怎么地又走了几步，走入了几颗大树的怀抱里。两人抬起头看着路灯点点透过密密的枝叶，像是海面倾倒着在头顶之上，想起来了的那些岁月就让她们迷了路。
　　青涩而无知的面孔，一个失落的怀抱，一次甩开的手，卷面上的红色的勾勾叉叉，蓝白相间的校服，羞涩而挪开的眼神，在楼下的徘徊，藏在笔记本书皮后面的话语，写完的笔芯，自行车后座上的重量，早操时的背影，回望着黑暗里，所有这些都是关于你，都是同窗的你。
　　“给我一支烟。”
　　夏叶给她递了过去，连同打火机。
　　她点上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后双指夹着烟反着递进了夏叶的双唇中间。

　　凌晨四点左右，夏叶回到了家里，打开卧室，摸了摸清悦的头发，就去洗澡了。
　　清悦睁开眼睛，看见没被窗帘遮上的一角泛着暗蓝色的光，她觉得很困就睡去了。

　　“你看手机了吗？昨天他们一直在问，我们为什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害得他们很担心。可是我感觉他们是因为我们提前走了不好意思问我们要昨天的酒水钱，哈哈。怎么还皱眉，你还不舒服吗？今天我一定会督促你早点睡觉的，一定！我等一会儿去超市买一只鸡，给你熬汤吧，你最近工作未免太辛苦了。早饭怎么样？”
　　“我刚看了一眼手机，没注意到信息。回头还是补上昨天的酒钱给他们吧，不然下次见面他们又话多。现在还是很困，等一会儿吃完我就继续睡了，不用勉强我陪你去超市了吧。早饭，恩，就这样吧，我更期待午饭。
　　恩......虽然对于我而言很难开口，但不能让你假装着心里却担心，最重要的是实在不能失去你，所以昨天很对不起，很对不起没能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很对不起昨天让你一个人回家担心得睡不着。只是她不是她，她也是很久以前的我自己，你懂吗？”
　　“我嫉妒她，不是嫉妒她曾经拥有过你，不是嫉妒她拥有过你的喜欢，也不是嫉妒因为她才有了现在的你，我嫉妒的就是——她也是你，她成为了你的一部分。这多么难得。”
　　“难得是你，幸运是我。”夏叶轻轻地吻上了清悦的脖子。

　　为什么呢？
　　你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
　　扑火的不只是飞蛾——我是那只撞得嗡嗡响的蝉，你是好心想把我抛向树木的你。
　　可是黑暗中我只看见你，可是我看不清你的心。
　　那首曾经让我感动得落泪的诗，最后两句是什么来着？
　　我们的夏日轻逸地逃去，没入了美的境中。

　　所以，一开始，你我都知了，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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