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春季等我

　　周小昭在屋子里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出门，午饭是她妈来叫的她。她当时正在手绘本上画画，因为背对着，耳朵里还塞着耳机，门被推开也没注意到。

　　周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把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笔都抖下了两滴颜料。幸好是滴到了画面以外，但那黑黑的两团墨点还是留在了那里。
　　扎眼。

　　她放下画笔，又拔掉了耳机，扭头疑惑地看她妈妈。

　　“别画了，该吃饭了。”

　　周小昭以为她妈是来问相亲的事情，还正在心里打着腹稿，想着要怎么说。

　　没想到她妈妈却只字未提，只是叫她吃饭。

　　她笑了笑，应了一声好，站起身就往外走去。

　　“对不起。”周小昭的脚步僵在门口，她听到她妈妈这样说。

　　“今天让你受委屈了。”她妈妈接着说。

　　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心里有一刻突然有着深深的罪恶感。

　　她觉得该道歉的不应该是妈妈，而是自己。

　　周小昭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女孩，听话懂事是她的代名词。长大的她似乎看起来依然没有改变，但是事实上，在很久以前，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人总是会反抗的，就像周小昭讨厌过去懦弱的自己所以才变得倔强，这或许是对人生的反抗对根植在内心的性格的反抗。

　　她对于婚姻也是反抗的，一直以来，相了那么多次亲，也不是没有条件优越人好的。但她却次次不同意。

　　这次要不是遇到这样的先发声的奇葩，不可避免地她又会再一次的成为大家口中的“洋活姑娘”。

　　这样的标签在她的身上早就已经变成了狗皮膏药，逐渐也变成了她家里人身上的狗皮膏药。这是让她妈着急的理由，也是让她妈这次把她二舅都弄来说媒的理由。

　　她并没有觉得委屈，即使别人心里是那样想的，她也觉得无所谓，她的心理已经足够强大了，根本无所谓这点不算委屈的委屈。

　　说不高兴会有一点，但委屈，谈不上。

　　“是我对不起。”周小昭语调平和，一字一句的像是在反驳一样。

　　“我没有觉得委屈。”她倔强的不回头，仿佛觉得这样说，就会变得铁石心肠。

　　“明天就不要叫人过来了，我明天和嫂子出去。”这句说完，她也没有回头。不回头好像就是她的铠甲，勇士用铠甲冲锋陷阵，而她用不回头惩罚她认为罪恶的世界。

　　到底是谁更坏的，即使认错，也好像是她更坏。

　　“我跟你爸商量了，你要是真不想相亲，我们以后也不会再给你安排了。”周妈妈语气无奈，做出了最后的妥协。

　　母女两个人从开口那句对不起开始就好像开始了一场无形的较量，结果很明显，周小昭似乎是一个赢家。

　　她的手还在门框上，由原来的搭着变成了紧紧地攥着。听到她妈妈说的话，她垂下了头，像个泄气的皮球。

　　赢了的感觉像输了，心里的酸像潮水一样一层一层地往上覆盖，几乎要到达了喉咙口。

　　“哦，我饿了。”她松开了攥着门框的手，强力的压下那种让她想要流泪的感觉，整个人更加低落。

　　这世上哪有争得过子女的父母，他们可以对任何一个不是他们子女的人睚眦必报，但唯独不忍伤害的就是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会是谁谁谁的孩子，也会成为谁谁谁的父母。生活从不是纯粹的，活着的人总不会比死着的人舒服，想要当谁优秀的孩子或者父母，代价从来不容易，也不轻松。

　　周小昭无比了解活着的不容易，却不想被束缚在这种不容易里。

　　“嗯，出去吧。”周妈妈快走了几步出了门，周小昭跟在她身后。

　　她的妈妈生她的时候已经35岁了，前两年刚过了六十大寿，算一下今年也已经62岁了。

　　周小昭的家庭条件比起人家那种真正发达的，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即使周妈妈再注意保养，岁月也给她添下了满头的白发。

　　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在岁月中留下的痕迹，她没办法假装看不见。

　　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没有直接拒绝过妈妈给自己安排的相亲，这也许是她最大的让步。而现在她妈做出的让步，却让她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饭桌上，她沉默地吃饭，夹菜。话不想多说一句，只是嘴里嚼的米饭，渐渐感觉尝不出了味道。

　　“下午炸鱼块，你们俩帮我。”周妈妈也不是计较的人，事情已经翻篇，她也不会再提。

　　她话里说的你们俩自然是莫余和周小昭，每年都是如此，周小昭还没点头，周沉就先发了话：“妈，今年我来帮你吧。小余身体不太舒服。”

　　周小昭疑惑地抬头看向莫余，她身体不舒服？怎么没听她说。

　　周妈妈有些不明所以，儿媳妇身体不舒服自己也不知道，赶紧问：“小余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啊？”

　　“嫂子怎么了？”周小昭也停止了吃饭的动作看向莫余。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莫余觉得稍微有点不还意思，碰了碰旁边的周沉，示意他说。

　　周沉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这个动作虽然细微却透出了脉脉的温情。

　　他说：“虽然还没确定呢，但是，艾宇可能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啦。”

　　此话一出，连旁边的周艾宇都抬起了头，一脸欣喜地看着爸爸妈妈，着急地问：“妈妈，我要有小妹妹了吗？”

　　莫余摸了摸他的头，笑容有些羞涩，轻轻“嗯”了一声。

　　周妈妈和周爸爸也笑开了花，直说好。本来儿子就结婚晚，而且生了周艾宇后也没见说再要一个的意思，现在突然说又有了，周妈妈和周爸爸自然开心。

　　他们也一直觉得艾宇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点，再多一个好。想当年他们也是周沉十岁了才生的周小昭，一开始是觉得家里条件不行一个孩子也就够了，后来做生意有了钱才觉得儿女双全才能凑成一个“好”字。

　　周小昭也在一旁笑，真心替他们高兴。不过笑容中却掺杂着丝丝落寞，看着家人脸上的笑容，这也许就是一种鲜明的对比，让她的尴尬无处遁形。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从开始时那种微妙的气氛中解救了出来，一顿饭吃的也算是高兴。

　　吃完饭，周小昭主动收拾碗筷。她鲜少做家务，收拾起来也看起来不大利落。

　　周妈妈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夺过她手里的东西就把她撵到了一边。周小昭鼓了下腮帮子，觉得有些羞愧。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你自己在s市是怎么过的。难怪瘦成这个样子！”周妈妈边收拾边念叨。

　　周小昭虽然不胖，但也不能说很瘦，一米六七的个子体重一直在一百斤左右徘徊。因为个子还算高，确实看起来骨感了些，但是和瘦的不成样子不搭什么边。

　　听妈妈这样说她只是笑，走上前帮她妈递桌子上的碗。

　　“我今天早上买了水果，在那边桌子上呢，去吃吧，给你嫂子和艾宇拿过去几个。”周妈妈接过她递过来的碗，突然想起来似的跟她讲。

　　周小昭乖乖听话，洗了水果就去找莫余了。

　　莫余正和周艾宇在院子里玩狗。

　　周小昭叫了她一声，又朝她招了招手，两人就去了周小昭的房间。

　　“今天上午你怎么也没跟我说啊？”周小昭把洗好的苹果递给她，问。

　　“我不是忘了吗，今天在饭桌上你哥突然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莫余咬了口苹果，跟她解释。

　　周小昭无语，看着她说：“你心可真大，那明天咱们还是别出去了，大过年的，人多。”

　　莫余不肯，使劲的摇头：“哪有那么金贵啊，我当初怀艾宇的时候也没见有啥。不行，必须去。”

　　“真的没事的，你到时候开车小心点，不会有问题的。”莫余再三保证，周小昭最后才点了头。

　　周小昭这半天过的也算是真累，跟莫余聊了一会儿天就有些犯困。

　　莫余从她屋里出去后，她一倒头就睡着了。

　　因为等会要给她妈帮忙，还随手定了个闹钟，一点半。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还让她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

　　冬天，一个最适合睡午觉的季节。

　　但周小昭并不是个有午睡习惯的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连晚上的睡眠也只有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然而她今天消耗了太多的情绪感受，只觉得身心俱疲。

　　或许，只有睡眠才能缓解。

　　显而易见，即使身体进入了休眠，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

　　这个梦有点真实，真实到好似场景再现。周小昭醒来的时候，有些愣怔，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多好，可以记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但是今天，吴季的出现就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她记忆的大门。

　　她梦到的就是十四年前的吴季。那是他们的十三岁，读初中。

　　梦里的吴季还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初中校服，就是直到如今还常见的那种样式。

　　这样的校服鲜少有人可以驾驭地完美，吴季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因为腿长颜好，就成了人们常说的能把普通校服穿的好看又有型的男孩。

　　当时的他可以称得上阳光帅气，干干净净的气质最吸引的就是学校里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

　　她们见到他总是会叽叽喳喳地讨论，也会因为他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脸红。

　　吴季爱打篮球，而周小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少女，对于这种激烈的运动没有任何兴趣。

　　就算知道他的一个投篮进球就可以收获一群女孩子的目光，但周小昭总是对他却是嗤之以鼻。

　　因为十三岁的周小昭，内心开始有些小小叛逆。

　　她不喜欢所有主流女孩喜欢的一切，包括为吴季的疯狂。

　　在她的认知里，世界是宁静而美好的，一群人抢一个球然后满操场的跑来跑去这种事情，看起来又傻又无聊。

　　所以每当吴季放学要去打球，她总是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或者看书。等他一身臭汗回来，两个人才一起回家。

　　周小昭不想看他的原因大概也有这一身臭汗的功劳。

　　她每次见他回来，头发都是汗津津地贴在脑门上，穿的白色校服t桖也被汗打的透湿，递给他水，还没等回过来神，就被他喝的一滴也不剩。

　　“真像一只喘着粗气的牛。”周小昭看他喝完一杯水后不遗余力地挖苦他。

　　吴季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拿过她的粉色水杯，咕噜咕噜又喝了个精光。

　　周小昭不肯让他用自己的水杯，但是跟他抱怨过多少次都没有用，最后只能随他喝。

　　在吴季打篮球的时间段，周小昭作业能做一大半，这样一来，就让吴季成了最大的赢家。

　　仿佛从小就是这样，她的作业永远逃不出他的魔掌，除了一些的却不能一样的内容，其余的连一个标点符号都相同。

　　最神奇和让人不可置信地却是，这厮的成绩还一直在中游徘徊。不好也不差。

　　所以说，和这样的吴季相处了十几年。

　　周小昭并不理解那些女生的疯狂，吴季在她眼里，从来没有多特别。

　　但她如今却梦到了，她觉得吴季特别的那一刻。

　　五月份的天气还留着冬季残留的一丝丝凉意，但春天的号角早已经吹得响亮。

　　周小昭还在校服里加着薄薄的毛衣，吴季早已经穿上了夏天的短袖。

　　是一个好天气，春天的天空蓝的深邃，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变成了神来一笔，让那天美的像一幅画。

　　那是初二的下学期，学校组织篮球比赛。

　　吴季遇到这样的机会当然不会放弃，放了学就和几个男同学拿着篮球往操场跑。

　　临走之前还不忘把水杯和书包扔给周小昭，末了还补了一句：“你写完作业要来看哥比赛！”

　　周小昭赏了他个白眼，表示自己坚决不去。

　　然后不情不愿地把他和自己的水杯打满水，自己坐在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等待。

　　每天留下来写作业的并不止她一个人，只是那天的周小昭作业写的贼快，写完之后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居然想去外面看看。

　　心里这样想了，手上就行动了起来。把自己的书包整理好背在背上，又把吴季的书包背在胸前，手里拿着两个杯子就要出去。

　　前座的刘霞看到她要走，还觉得惊讶。

　　周小昭走在路上还在想，这肯定是因为上午的时候自己的同桌在自己耳边提多了篮球赛有多精彩，又或者是因为外面的声音太大，让她无法静心。

　　然而，这一切的理由在到达篮球场的时候都不再存在。

　　本来这世上的借口和理由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图自己一个心安罢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她站在了篮球场的最外围。

　　人很多，但女生更多。周小昭敢保证，大多数都是为了来看吴季的。

　　事实确实如此，随着吴季的进球，那些女孩也不管害不害臊一阵欢呼大喊吴季的名字。

　　周小昭站的远没看见他进球，只是看着他把两手伸到头顶满场乱跑欢呼的样子觉得他有点丢人。

　　吴季眼尖，看到周小昭。他咬着下唇，两指并拢，点了下太阳穴，然后随着手臂挥出，朝着周小昭的方向致意。

　　这动作让周小昭没反应过来，她只在电视剧里看过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没想到吴季会用，心里有些异样感。

　　不过她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笑了笑。也学着吴季那样，回了一个招呼给他。

　　吴季看到她回应，笑的脸都成了一朵花。周围的女孩被这笑迷得七荤八素，纷纷讨论他到底在笑什么。

　　周小昭看着他的笑，突然有种想要好好看他比赛的冲动。

　　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她默默走到篮球场边缘的台阶上，隔着人山人海观看了生平第一次篮球赛。

　　这次的观看体验，让周小昭改变了对篮球的看法。

　　吴季的动作很流畅。

　　一套传球运球投球下来把周小昭都看傻眼了，她从来不知道篮球还有那么多花样。吴季进球的那一刻，她的内心都不由抖了三抖。

　　直到吴季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

　　她的手里拿着两个杯子，粉色的是她的，蓝色的是吴季的。水已经变成了刚好入口的温度，她把蓝色的杯子递过去，吴季一饮而尽。

　　周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看，那些目光大多都不算善意。周小昭把粉色的杯子在手里紧了紧，但是吴季并不是个一杯水能打发的人。

　　见她手里的粉色杯子，想也没想地就夺了过来。

　　周小昭的力气肯定没有他的大，手被他带的悬在半空中，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牛饮。

　　即使站在了阶梯上，十三岁的周小昭还是只到吴季的耳朵。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吴季刚冒出的喉结正随着喝水的动作上下滚动，嘴角不小心漏下的水正沿着下巴成了细细的水流慢慢淌下来。

　　蓝天美的像一幅画，远处的云彩被夕阳映地发红，他的额发上还有汗珠，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映照地闪闪发亮，侧脸一半沐浴在光芒下，眼睛里的色彩忽明忽暗。

　　十三岁的周小昭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他湿漉漉的头发也没有那么讨厌，就连身上的汗味都没那么难闻。

　　仿佛想到他奔跑运球的时候，就能原谅他现在的不修边幅和这一身汗。

　　肯定是因为天气，她想。才会让她即使在梦里，心也在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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