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都

　　天上依旧是一丝云彩都没有，空旷得就像现在十罗眼前的这片沙漠。喧嚣的人声已渐飘远，如今她的耳边是他久违了的死一样的寂静，除了她的脚步碾在沙上那细微的声音。满眼的黄沙和一种失聪的错觉，让十罗怀疑她身后的那座城镇是否真的存在，亦或它从头到尾都只是海市蜃楼而已。
　　从蓝的旅栈来到这里，一路上自她身边飘过的人和风景真的全成了一种虚幻的过客，过客一样的酒馆，过客一样的集市，和过客一样的小巷。这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激动吗，欣喜吗，怀疑吗？但是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都不会比以前更糟。
　　至少，可以再多一点知道他的消息… …
　　她无意间笑了，笑得那么感激，因为迎着火辣辣的太阳，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座几乎快被黄沙湮没地废弃多年的工厂，在炽热的气流中微微晃动着。
　　工厂的里面灰尘满布，阴凉但干燥，到处堆放着废旧的枪械，军用头盔和军靴，偶尔，会有一两只蝎子从积满灰尘的鞋里爬出来。十罗一面仔细观察周围，一面慢慢地朝工厂的深处走。这座废弃军工厂除了大门以外，其余部分都被埋在深深的沙下，有时光线会从较薄的沙层中渗透进来，丝丝缕缕地，就像钻石的光芒一样。可是越是往里前进，光线就越暗淡。她发现这个工厂意外地大得惊人，现在再回过头去，已经快看不见出口了，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诺大的空间中回响，随着黑暗的加剧而渐渐扩大拖长，这使她不得不下意识地警觉起来。
　　蓝呢？那个留字条的人呢？怎么感觉这里好象除了她外再没别人了？
　　正在她纳闷的时候，黑暗中响起嘀的一声，十罗立刻警惕地循声望去，在工厂的尽头闪起了绿灯，似乎是在告诉十罗有什么通道已被打开了。
　　邀请的意味太明显了，十罗站在原地这么想着，她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不怀好意，现在的状况是敌暗我明，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去冒险，可是直觉又在告诉她对方也许真的知道那个人的情况。于是她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按捺不住地朝通行灯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警慎地按下绿灯下方的按钮，苍老沉重的电梯的门在她的面前缓缓地左右开启，无数的灰尘颗粒趁这个时候倾巢而出，向着十罗扑面而来，她甚至都闻得出它们的味道。可是她顾不上排开这些灰尘，径直走进了这个铁皮怪物狭小但光亮的膛中。
　　多年尚未使用，但这些东西在此刻却运转良好。电梯载着十罗一路下降，一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听到缆线簌簌滑落的声响，好象是要带她到地下的最深处一样。怀着从未有过的混乱思绪，十罗体会到了一种长久的，恐怖的失重感… …
　　然后红灯亮起，她终于确定地降到了结实的地面。

　　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和两扇厚厚的玻璃门，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实验室的景象，一大堆她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巨大的试管，电脑和成百上千纵横交错的线路。很显然它们已经许久未被使用，但是与上面的废弃军械不同，这里的所有器材仍然保存完好如初，就好象昨天才有人在这里工作过一样。然后她看见实验室尽头最大的一台计算机面前端坐着一个人，当十罗将疑惑不解的目光投给那个人的时候，对方用嘶哑但吐字分明的话回答了她的注视：
　　“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十罗。”
　　他知道她的名字，而且似乎还知道她很多事情。为什么？他是谁？十罗凝视着那个模糊遥远的身影，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对方带着近乎揶揄的语调说道：
　　“你觉得很奇怪吗？那干吗不走近我瞧瞧？”
　　这句话好象咒语，让十罗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了过去。看到十罗顺从地走来，说话的人脸上微扬起得逞的笑。
　　十罗一面横穿过这些大型的仪器和电脑，一面用犀利的眼睛戒备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当她越过最后一台阻隔着她和那个人的大型障碍，差不多要看清那个半遮着脸的人时，突然呈现在眼前的东西却将她完全震住了：
　　蓝躺在她的脚边，她的头浸泡在一片血泊之中，手上握着一把枪。
　　十罗连忙蹲了下来，耳边却传来那个人冰冷无情的声音：“没用的，她已经死了快一个小时了。”
　　十罗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蓝，此刻的蓝是那么的安静，只有右边太阳穴在汩汩地渗出血来。她的脸还是样那么亲切可爱，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只是从今往后她的心，不管多么地多愁善感，都不会再跳动，她再也不能每页每页地写日记，再也不能谈到她喜欢的红丸，再也不能做有哥哥的梦，再也不能大胆地笑，偷偷地哭了。
　　“是你杀了她？！” 十罗无法原谅眼前这个男人。他竟然杀死这样平凡可怜的蓝。
　　“不是我，”对方仍然用一贯冰冷的腔调回答道：“科学家是从不杀人的，你难道看不出她是自杀吗？”
　　十罗抬起头，头一次用那么凶狠的目光看一个人，“她有什么理由自杀？！”
　　对方冷哼了一声，尖刻地说道：“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理由。拔开她后颈的头发好好看看。”
　　十罗想也没想就照办了，因为她有一种强烈的要让那个男人闭嘴的冲动。她拔开蓝黑色的长发，然后几乎窒息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只有在生化人身上看到的黑色条码纹！她难以置信地用手指确认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细小的，原本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条纹清清楚楚地印在蓝皙白的脖颈间，一瞬间就推翻了她存在的所有意义。
　　那么她的哥哥呢？那个她一直朝思暮想的唯一的亲人呢？她不是那么期待能和那个人一起再去一趟海边吗？
　　“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可是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勇气去听那个答案了。
　　这一次，出乎意料的，那个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十罗的问题，而是久久地凝视着十罗，没有说话。
　　十罗也看着他，两个人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中。他脸上的烧伤已经被十罗清楚地看到，他似乎也没有要再隐藏的打算，便将厚厚的斗篷拉了下来，露出满是创伤的脸。
　　岌岌可危的气氛被十罗的一句话打破，“难道你是… …奴巴拿？”
　　伤痕累累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真没想到这个样子居然还有人认得我？没错，我就是东盟悬赏通缉的那个落魄的科学家。为了逃避他们的追捕，只好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他带着讥讽的笑抚摩自己凹凸不平的脸，“不过无所谓，对于科学家而言，脸不是最重要的。”
　　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十罗，用一种近乎报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要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就行了。”
　　“那个人呢？”十罗问，现在她比以前更是迫切地想知道那个人的下落。
　　奴巴拿静静地听完她的话，什么也没说。
　　“蓝的哥哥呢？你不是说你知道他的下落吗？”十罗追问到。
　　奴巴拿干笑了几声，瘦削的肩不住地颤动着，“你在说什么笑话？生化人怎么可能有哥哥。”
　　面对对方恶意的调侃，十罗显得异常的冷静。“我不知道蓝为什么会把他当做哥哥，但是那个人的确存在，至少我清楚地记得。”她说了没把握的话，因为关于那个人，她脑海里其实也只有一些遥远而模糊的画面而已。
　　“哼，看来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呀。”奴巴拿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无奈地摇头。然后他转过背去，如枯槁的手指在大屏幕前的操作台上熟练地划过。屏幕突的一闪，显示出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数据。
　　十罗紧盯着这个科学狂人微驼的背，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屏幕面前，注视着电脑迅速地读取数据，苍老的身影在屏幕不断的闪动下忽明忽暗。主电脑中储存的信息庞大得超出了十罗的预估，奴巴拿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好象已经完全忘了十罗的存在。
　　十罗低下头来，看着脚边横躺着的单薄的身体，嘴里泛出苦涩的味道。
　　十几秒后，奴巴拿才出声对身后的十罗说道：“你对这个实验室有什么印象？”
　　十罗一面将视线从可怜的女孩身上移开，一面冷淡地应到：“我会有什么印象。”
　　她听到从奴巴拿那儿传来的轻蔑的叹息声，她不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
　　“这里… …”奴巴拿终于肯从他的大型玩具跟前转过来，“从前是梭罗用来制造生化人的第一个基地，从那些试管里面成功地诞生出了第一批性能卓越的生化人，”他的目光移向实验室四周陈列的大试管，最后收回来落在十罗身上，发现十罗并没有因为他去留意那些试管，似乎有一点失望。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脚边的那个东西就是从这里生产出来的。”
　　这样的话，尤其那种严肃正经的学者的语气让十罗愤怒，但她还是努力克制自己。
　　大屏幕终于不再闪动，奴巴拿在操作台上轻轻一敲，屏幕上立即出现了关于蓝的全部资料，包括出产日期，型号，曾执行的任务记录，改造记录… …十罗看着屏幕上的信息，然后不忍地低下头，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难以想象蓝知道这些秘密后的心情。科学家的残忍与无情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奴巴拿冷冰冰地回望身后的大屏幕，“这不是确定真实的最好时候吗？α7-211-2，医护型生化人。这才是她的真实名字。”
　　十罗依旧低垂着头，不想去看上头逐排显现的信息，不想去看地上躺着的蓝，更不想去看那个冷血的科学家。她知道奴巴拿正用怎样的眼光注视着自己，那种学者的视线让人头皮发麻。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是奴巴拿的呼吸越是平稳，十罗的就越发急促，尽管她很好地掩饰着自己的动摇。电脑全然不顾两人的对峙，依然在欢快地闪现着令人目不暇接的讯息。
　　“十罗，”良久，奴巴拿突然出声，在这种催眠般的气氛的烘托下，他的声音让十罗的心几乎漏跳一拍，“也许你会想看看这个。”他不露声色地说。
　　十罗听到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察觉到屏幕随即突然地闪动。她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完全没有理由地，她知道，这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她没敢抬起头来去确定屏幕上的内容。
　　“抬起头来，十罗。”奴巴拿的声音像是毒咒一样回旋在她的耳边，“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抬起头来啊，你不是那么想知道那个人的消息吗？”
　　在奴巴拿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引诱下，十罗慢慢地抬起头，她是那么想知道那个人的下落，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这是她度过重重困难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
　　——屏幕上是另一个生化人的档案。雪白的头发，红色的瞳孔。
　　“α7-107-6，间谍用生化人。这才是你的真正名字，十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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