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证词

　　【证词一】

　　我被买走了。
　　对，买走了，正如传统意义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样作为一个“货品”被买走了。

　　老鸨假惺惺地用手绢装出一副哭天喊地的样子，实际上一张嘴已经在手绢底下笑得完全合不拢了——我敢说她昨晚上一定把那箱白花花的纹银数了几十遍。
　　老鸨常常说，像我这种相貌平平又懒惰无能的下等货拉不到什么好生意，充其量赚一些陪酒费，能有一两个回头客都谢天谢地了。别说一箱银锭，就是一块银锭她也愿意把我卖出去。
　　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用一箱银子来买我。
　　“你真是太有出息了。”她拍了拍我的脸，神情如痴如醉。
　　“我也这么觉得。”
　　我大咧咧地点头附和，在所有人羡慕又嫉妒的目光包围下走向那辆前来接我的高级马车，前往王宫。

　　是的，王宫。
　　我被我们的王买走了。

　　*

　　王是一个很无聊的男人。非常无聊，甚于我以前接待过的任何一位客人。
　　王很年轻，这点我喜欢。
　　王很英俊，这点我也喜欢。
　　王很结实，而且一看就知道他下面那玩意儿必然威风凛凛，这点我最喜欢——前提是他没那么无聊的话。

　　我在王宫里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个月，整天好吃好喝好睡，在负责我起居的宫女们的一片抱怨声中养得白胖，都快忘记自己是来这里伺候人而不是被人伺候的时候，王才第一次出现。
　　我听说王过去是一名将军，因为上一任的王酒池肉林欺压百姓，他和他的几位部下联手起兵，最终夺得天下。
　　像我们这样的小本皮肉生意之所以能顺顺当当地经营下去，还多亏了他当年军纪严明，攻进城时没出什么乱子，闹一闹就过去了，城中的大小行当都没有受到太大损失，过了几天便重新开张了。
　　所以我对我们的王其实挺崇拜的。
　　而且我相信王下面那玩意儿将深深加重我的这份崇拜之情。

　　我见他走过来，还以为他会先干柴烈火地和我搂搂抱抱亲热一番，然后顺势滚上床，于是连姿势都摆好了，他却连我一根手指都没碰，甚至看都没怎么看我，把正兴冲冲准备宽衣解带的我晾在一边，自己倒了一杯酒默默仰头饮干。
　　我顿了顿。
　　在这种时候，要不要自己脱裤子撸一撸给他看，营造一下气氛呢？至少以前的客人挺吃这一套的……
　　然而不等我动手，王居然开口问：“你天生就喜欢男人吗？”

　　……
　　……
　　……
　　好无聊的问题。
　　出于职业素养，我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那种甜甜的微笑：“我喜欢，不过是不是天生的就不知道了。”
　　我本来想再加一句“即使不是，技术上也能包君满意”，但一想起老鸨妈妈当年教导我要在第一次招待的客人面前矜持一点、装装清纯骗骗感情，这样才容易拉到回头客，就没有接下去。
　　王还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低声喃喃道：“万一不是……”
　　万一不是？
　　万一不是就退货？
　　万一不是就拖出去打死？就算在这里没打死，货退回去也照样会被老鸨活活骂死。
　　我一哆嗦，连忙软绵绵地挨过去，讨好似地贴到他胳膊上，一把挽住：“万一不是，试试看也无妨呀。王要是以前没尝过男人，那就让小人好好伺候您一夜，会让您舒服的。”
　　王终于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但我总觉得他并没有真的在看我，眼睛里似乎还隔着一层别的东西。
　　“试试？”他问。
　　“对呀，”我捏着嗓子用轻飘飘的声音诱惑，“不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呢？”
　　王好一会儿没说话。
　　当我悄悄拿捏时机，准备用手抚摸一下他的胸膛，试探他有没有立即开展前戏的意思，他却突然间站了起来。我一个趔趄没坐稳，差点一屁股跌到地上。
　　“容我先想一想。”王轻轻开口道，然后撇下我一个人傻愣愣地歪在座椅上，关门出去了。

　　他居然，就这样，关门出去了。

　　那一刻，我仿佛能听见老鸨戳着我的脑门唾沫横飞地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你这个没出息的！”
　　我这个没出息的！
　　于是我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让王睡我，一定要让王睡我，一定要让王睡我。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结果三个月过去，我依旧没有得逞。
　　王匆匆来过几次，每次来都顾着自说自话，还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什么世交啦、什么同窗啦、什么从军时期的营帐啦，都不知道他想讲什么故事。好不容易跟我对上话，问出的问题却无聊至极。
　　譬如问我有没有曾经遇到“试试”之后就再也没回头的客人。
　　譬如问我有没有觉得被同为男人的人睡会很不舒服。
　　我心想：客人回不回头也有很多种原因嘛，其中最常见的一个原因是钱花光了，可是王不存在这个可能性，所以不用担心。至于舒不舒服，只要平时常常用道具做好扩张，其实也没有很痛啦。
　　王在我回答之后往往一阵哑然，又默默自己埋头喝酒，而且总是一壶酒喝完便走，让我连邀请他一起看星星看月亮顺便亲亲嘴滚滚床单的机会都没有。
　　我整天像怨妇一样苦兮兮地大吃大喝，用美食填满我的胃进而填满我心灵的空缺，没事就跟宫女们学学刺绣、跟太监们打打牌、跟花花草草们聊人生，过着下半身无人照料的空虚生活。

　　*

　　这样的生活于某一天被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打破了。
　　那几个人似乎不是普通身份，门卫连拦都不敢拦，直接放行，宫女们也一个个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为他们引路。
　　“你就是王买回来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恶狠狠地问，剩下几个也团团将我围住，一副想吓唬我的阵仗。
　　我不但没有吓到，反而心花怒放。
　　——一群男人啊，一群身材精壮的男人围着我啊，想想都激动到手抖。
　　其中一人见我抖，便轻轻拍了前面那个人一下：“别那么凶，你看你把人吓成什么样了，又不是他的错，何必呢？”
　　前面的人冷冷道：“谁说不是他的错！谁叫他勾引王！”
　　我一时噎住。
　　我确确实实在努力勾引王，可王不上钩，我才恨不得对天咆哮、控诉他让我守了三个月的活寡好不好？
　　“我相信他也不是自愿的。”
　　不、不、不，我很自愿。
　　“胡说！就他这种长相，不主动勾引，王怎么可能看上他并且还把他买回来！”
　　我听到这句话时青筋猛地一跳。长相什么的又不是我自己选的，长得一般般赚不到钱也不是我愿意的，话说回来，这位老兄自己也没有多俊俏，居然敢这么义正言辞。
　　于是我突然扑上去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笑盈盈甜腻腻地说：“那我不勾引王了，我勾引您，您要不要把我从王手上买走？若是您那根东西好使的话，我还可以算你便宜一点哟～”
　　那个人狠狠一愣，瞬间满脸涨红。
　　“放、放肆——”
　　我看着他一路红到脖子根，心中得意洋洋。
　　瞧，哥哥我虽然相貌一般，风月场里的那些小伎俩还是有的。

　　正在我死死赖着不放手，对方又羞又恼地不断挣扎之际，王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王微微蹙着眉，但看不出怒色，倒隐隐有一分不自在。
　　他走进门时把屋里这群人扫视一遍，似乎在找什么人，不过看上去并没有找到。他那种不自在的神情稍稍有所释然，可与此同时我又听见他叹了口气。
　　我一头雾水。
　　所以他到底是高不高兴？
　　被我抱住的男人趁这会儿重重把我推开，咬牙切齿地指着我向他告状：“王！您怎么、怎么带了这种不正经的人回来！像什么话！”
　　王张了张嘴，最终仍是一言不发，没有替自己辩解。
　　旁边的几个人也纷纷上前劝谏。
　　“还是把人送回去吧。”
　　“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老部下倒还好，别的大臣知道了只怕要天天闹上朝堂。”
　　“老夫人因为您不肯娶妻立妃的事情已经气得搬回乡下了，若她知道您在花柳巷买了一个男人回来还不得气昏过去？”
　　原来他们几个就是当年与王一同起兵的生死之交——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对自己被遗忘在一旁这件事毫不介怀，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偷偷从桌上摸来一块柿饼。八卦什么的，用这半酸半甜的柿饼送下肚味道更佳，够我细细咀嚼半个月了。

　　这时，之前帮我说话的那位好人兄忽然丢出一个叫所有人都定住的问题。
　　“王，南山……知道这件事吗？”
　　我也定住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舔了舔唇边的柿饼渣，好奇地看着一时间集体沉默的众人。

　　南山是谁？

　　*

　　南山是王的至交之一。
　　南山也是那天他们这群伙伴当中唯一没有来的人。

　　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其他人一致对他隐瞒了我的存在，包括王——这些都是好人兄后来告诉我的。
　　那位凶巴巴的仁兄，在此姑且称他为“恶人兄”，临走前还喋喋不休地对王强调，要他在南山知道之前把我赶走。作为回敬，我在他迈出大门的时候“啪”一声在他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并开心地看着他捂着大红脸落荒而逃。
　　而王，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对外，南山三个月不在的原因是他需要护送王的母亲回乡下。
　　据说他们两家是世交，在王还小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去的学塾也是同一间，老夫人更将南山视为己出，溺爱至极，甚至比宠王还要宠他。
　　前阵子王说自己不想娶妻，硬生生把老夫人气得半死，一怒之下风风火火地收拾行装要搬回乡下故居，还让南山作陪，说是“不孝顺的儿子不见也罢，但路上必须随身带一个孝顺的，哄哄我这个老婆子开心，不然非得气绝”。
　　我边啃柿饼边听好人兄讲述来龙去脉。
　　多亏他们，现在我的空虚生活多了喝喝茶、听听八卦这么一项日常活动，比以前有趣多了。
　　“可是，南山也没有娶妻吧？”我问，顾不上擦拭嘴角的碎渣渣，结果被抱臂坐在一侧的恶人兄狠狠鄙视了一眼，“老夫人怎么就光夸他孝顺？”
　　好人兄道：“南山这个人会说话，老夫人常常听着无比舒坦，久而久之自然就有所偏心了。”
　　恶人兄道：“南山娶不娶妻与你何干，多事！——喂，喂，放下那块柿饼，你还要吃多少啊！”
　　我在恶人兄的吼叫中默默拿起又一块柿饼啃起来，开始神游。

　　世交……
　　同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时候王问的许多问题一下子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我忽然很期待能见一见南山本人。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