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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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网


      安玉被缉拿的消息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当时我病得下不了床,自然不知道。

      但让宋憬留这个心眼,是我去昭国借粮前就吩咐过的,特意让他回京提防。大逆不道的童谣散播时,我便想到一个可能——既然安玉没死,溜到绲戎的老教主身边争执杖长老之位,那么伯律想把他拉下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离开绲戎,在中原一决生死。

      自虞国国玺被石承训从婚典上夺走的那一天,伯律就应该有所动作了,那首童谣不止用来威胁卫析交出玉玺,还意在逼安玉现身。如果卫析真是安玉的亲生儿子,康国内忧外患,卫析和太后不能临朝,他怎会放任我一人独大?

      此前我以为康国的焚和教徒并不多,可看到牯牛寨那么虔诚,不得不改观,若有一天“火蒺藜”揭竿而起,有绲戎撑腰,朝廷真不一定平得了乱。伯律在虞国当摄政王,如今足登大统,安玉在康国做侯爷,深入内闱,焚和教的野心一目了然。若不防范,只怕十年之后,希夷中洲千千万万百姓,全把《四方经》奉若圭臬。

      那可就太糟糕了。

      *

      地牢的台阶幽深逼仄,宋憬手持烛台,引我来到最里面的牢房。

      京城的监狱分为两种,天牢即诏狱,关押天子亲自下诏处刑的重犯,通常是皇亲国戚、三品以上大员;地牢在太庙之北,地面以下,受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督理,关押平民和小官。安玉是刑部抓到的犯人,罪名是擅闯宫禁。

      他作恶多端,声名狼藉,不管以什么由头逮住,身上积的血债足够让他去见天神,但这个罪名对于一个面首来说太过滑稽。更可笑的是,他是在瑶光宫被抓的,“擅闯宫禁”一词,是从他十多年的相好、当今太后口中说出的。

      宋憬道:“臣按公主的指示,派人守在侯府的密道入口,捉到紫金侯时,他身上带着封密信。”

      他低头不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我接过那封浸了米醋显露内容的信,写字的人手抖得厉害,字迹潦草,言语哀恸,内容大致是情势危机,急求他相助云云,能看出是太后重病下的亲笔。

      黑暗里传来鼾声,铁栏杆后仰面躺着一人,褐发虬结,皮肤苍白,五官轮廓深邃,两撇小胡子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

      我把手边的冷茶泼了过去,那人醒了,慢慢地拿手抹去脸上的水渍,两只浅棕色的眼珠定在我身上。

      “这回倒是真货。”我笑道:“侯爷怎不学学替身,弄个面具戴?”

      安玉靠墙坐起来,眯眼看了我一会儿,嘴角忽然诡异地扬起:“是二殿下啊。多年不见,生得越发动人了。”

      我刷地沉下脸,冷声道:“交代出焚和教在康国的据点和联络方式,饶你一命。”

      他哈哈大笑起来,双手交叠在脑后:“公主糊弄谁呢?饶我一命?只怕你恨不得食我之肉、寝我之皮,拿骨头去喂狗。安某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教众和老教主还说得过去,公主可以动刑试试,希望安某能如公主所愿,招个彻底。”

      宋憬低声道:“他服了丹药,感觉不到痛,有时还会产生幻觉,胡言乱语。”

      我握紧拳头。

      牢房里回荡着安玉瘆人的笑声,笑到最后,他抹去几滴眼泪,指着宋憬道:“就凭你们那点伎俩,也想算计我?连你都知道的密道,我怎会蠢到用第二次!若不是她要见我……”

      他脸上突然显出癫狂的神情,双眼泛红,每一根皱纹都在剧烈地抖动,反复念叨着:“她要杀我,她要杀我……哈哈!我就知道……”锁链哗哗地震,惊跑了墙角的老鼠。

      太后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侯爷和太后十几年的情分,就如此不值么?”我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好奇地问:“陛下呢?陛下也不管侯爷了?侯爷与他关系匪浅呢。”

      安玉已经陷入疯狂,枯瘦的手指在地上抠挖摸索,仿佛在寻找他的宝贝丹药,嘴里含混不清地诵着经文,持续好半天,才如泄了气的皮筏子瘫在草秸上,逐渐恢复正常。

      他漂移不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变得阴森狠辣。隔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恐惧这样的眼光,那些可怕的经历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道观,瑶光宫,烟雾,白骨,娈童……我不知不觉后退两步。

      “我身为长老,和中原女人生了儿子,如今天神降罪,是我咎由自取。”安玉拈着一撇胡子,就着老鼠爬过的破碗灌了口水,喉咙里发出浑浊的笑声:“你们这些中原女人是毒蛇,是魔鬼!二殿下啊,你现在风光得紧,过不了多久,你就明白栽跟头的滋味了。跟她斗,还嫩着呢……哈哈!你会死得比我更难看!”

      “可惜,侯爷看不到那一天了。”

      他盯着我,兴味盎然:“有趣,有趣……我快死了,提醒你一句,年轻人最忌目中无人。”

      这人已经够恶心的了,他的话叫我心里更不舒服。

      “本宫再说一遍,你供出焚和教的老巢,留你全尸。”我淡淡道。

      安玉傲然道:“就算把我五马分尸,我的灵魂也属于天神。”

      我暗暗懊悔,怎么忘了卢令说过他们信教的不看重这个,连天神都没有身体。

      “好,是你自己不要全尸的。”我颔首,对宋憬道:“想办法从他嘴里多撬点东西,别让他死得太快。”

      宋憬应诺,轻轻一叹,看样子他也没把握问出来。

      我厌恶地看了安玉最后一眼,挥袖而去。

      *

      刑部拿牢里的犯人束手无策,周氏的案子也没破,南方的叛乱却愈演愈烈。

      清君侧,清的就是我这个乱政祸国的妖女,牝鸡司晨,以致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临江王的十五万人不是精兵,但朝廷兵力都集中在北边抗衡赤狄,紧巴巴地凑出八万老弱病残,还不如梧州系的民兵。

      如果说之前的忙碌是为国为民,这次我则是给自己挣出路,这种莫须有的旗号,向来谁打赢谁说的就对,百姓才不管是否有道理。我把能用的将领名单细看了几遍,沮丧地发现昭国之前打得太凶残,一点好苗子都没给我留,剩下的不是逃兵就是平庸之辈。

      八月快过去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火器营的辕门下。

      决定来之前,万木春极力阻止我:“这样不大好,撕破了脸,你还去主动见他……”

      我说:“他是个将军,将军就是负责保家卫国的,没有闹翻了就不好意思让他上战场的理。”

      他和朝槿檀音都怀疑地望着我。我实则很郁闷,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想见期弦的。

      我理直气壮地补充:“再说什么时候撕破脸了?于私,我确实跟他一刀两断,但于公,他上次救了我,我给了他谢礼,礼数又没缺。”

      万木春有些心虚:“……哦,公主慢走,注意保持气节。”

      可我是去谈事情的,不是去求人的,谈何折损气节。

      战事吃紧,火器营日夜繁忙,来来往往的士兵没有注意到我。一名主事将我引进督造的屋子,匆匆找了个借口溜了,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暗自咬牙,这些兵部的文官惯会互相推诿,前几天我去衙门查问粮草运输之事,一个个都装傻充愣。

      期弦还未回来。他领督营一职已有两月,每日早出晚归,据说吃睡都与工匠一处,甚得民心。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干干净净的窄榻,一把圈椅并一方花梨案,若不是茶壶里剩了些凉水,案上摊着木板和枣心笔,一点也不像住人的样子。

      我见那椠板上十分工整地描了一半火炮形状,往下翻了几沓纸,都是复杂的器具图,注释密密麻麻,完全看不懂。桌角放着一对拇指大的钟型镇纸,翡翠水头极足,玲珑可爱,是屋里除了图纸外唯二值钱的东西。

      正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只小钟赏玩,竹帘哗啦一响,人影出现在面前。

      期弦黑衣皂靴,作工匠打扮,衣上带着股硝石的气味。他神色平静地朝我行礼:“殿下来此,有何吩咐?”

      多日不见,他瘦了许多,目光深沉晦暗。我摩挲着手里的镇纸,开门见山道:“期将军,本宫以为朝中惟有你有能力去南边平叛,你愿不愿去?陛下虽有言在先,不让你出京,但事急从权,本宫自会同他解释。”

      他的眼里波澜不起,仿佛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道:“公主想让臣为国效力,下道懿旨就是。”

      我有些难堪,坐到圈椅上,“本宫不会强人所难,你若是没有把握,还是留在京城吧。”

      他缓缓道:“打仗这种事,从无十成十的把握。”

      我被他近乎冷淡的语气弄得有些恼,“本宫知道。上次你说崔斛不是佳选,本宫执意派他去了,结果就是损失一名忠勇的将军,现在本宫想再问一次你的意见——你觉得自己的胜算比其他人如何?本宫对打仗了解不多,你出身将门,当然比本宫在行。若你觉得火器营离不开你,自己走不开,举荐其他人,本宫也会认真考虑。”

      期弦望着我半晌,略微笑了笑:“公主误会了。臣适才是肺腑之言,公主想让臣效劳,只需一句话。臣即使没有把握,也会竭尽全力。”

      “本宫还是没说清楚……”我叹了口气,直接道:“康国折不起将领了,我不想让你和崔斛一样。我身为长公主,一句话是能呼风唤雨,但如果说错了呢?这个后果我承担不起。”

      他的眼中倏然亮起一丝光彩,而后又黯淡下去。

      我们默然良久,最终他开口道:“臣可以去。火器营的事务,臣会在三天内移交给兵部。”

      “多谢。”

      说罢又是一阵沉寂,空气宛如凝固,令人分外不自在。

      我咳了一嗓子,生硬地调节气氛:“按兵部那些人的性子,三天够吗?调个粮草他们都要拖上十天半个月。”

      他思忖道:“粮草军需,确实可疑。公主不妨查查是谁在拖延,兵马已至宣州,押送辎重的马车就算逢大雨,也不该走得这样慢。”

      就是查不到内奸才更可疑。我嘴上应了:“是这个理。”

      屋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我见他没接话,抬脚就走人:“期将军,你继续忙,本宫不打扰你了。”

      “公主!”

      他走近几步,见我不明所以,轻轻一指我手里。

      我反应过来,简直尴尬欲死……一直抓着人家的镇纸,居然忘了放下来!

      “不好意思啊……”我飞快地把东西放回原处,脱口立刻就后悔了——我作甚要当面对着下属道歉,颜面何在!

      期弦笑着摇了摇头,英挺的眉梢舒展开来,唇边露出一个梨涡。这笑容甚是扎眼,我别开视线,昂着头走到门口。

      “本就是公主的东西,公主喜欢,就收回去吧。”他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

      他语塞,“公主不是让万医正送臣这对……镇纸吗?”

      我:“……”

      镇纸……

      他说得太好听了。

      这明明就是给他送钟啊!还是一双两个!

      万木春竟然比我还狠……我当时让他随便挑,怎么也没想到他敢给武将送这种玩意,难怪期弦之后再也没来过。所谓深仇大恨,不过人家救你命之后你咒他去死吧?

      “本宫给你,就是你的了。”

      话一出口,惊觉有些耳熟。我心绪纷乱,不等他作别,便跨出门槛。

      院子里黄叶漫天,天边涌起一道明霜般的秋霁,云海翻涌如浪,如世事诡谲难测。

      我坐在车中,透过玻璃窗看天。

      虽然我半年前恨不得让他去死,但目前一点都不想,他死了,我也差不多完了。上天总爱开玩笑,人与人的关系变幻莫测,是好是坏,是亲是疏,谁也弄不清。

      也许只有利益是永恒的。

      *

      九月初一,软禁在宫内的昌陵郡主卫柔转移到宗人府关押。与此同时,车骑将军期弦官复原职,率两万平南军支援朝廷军马,带着一批新造的火器赶赴南方,对阵临江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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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跟前男友谈正事巨尴尬………万木春:我贴不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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