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我把崔斛葬在京城外的山丘上，和期老将军的衣冠冢相邻。

　　晨风从羊肠巷尾凛冽刮来，竹篮里的纸钱哗啦作响。我紧跟在朝槿身后，拉紧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素白的斗篷下摆沾了一地泥水。

　　此处是城南一个偏僻坊子，里头住的都是早出晚归的瓦工匠人，朝槿择了处小院安置周氏母子，主人不久前刚搬走，家用齐全。昨日他们没来观刑，我庆幸之余仍耿耿于怀，崔斛让我照顾他们，可万木春说周氏的病只能听天由命。

　　那两个身世凄凉的孩子……且看他们愿不愿意到公主府来。

　　朝槿敲了好一阵门，院中都没人应，忧心道：“周夫人不会出什么事吧？万大夫给她吃过药，奴婢再带她来这儿的。”

　　莫不是崔斛得罪过的人上门找茬了？

　　我心里一紧，当即重重拍了几下门环：“有人吗？周夫人！周夫人！”

　　“吵什么吵！”唤了数声，隔壁一户人家唰地开了门，不胜其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啊，大叔，你邻居家这两天来过人吗？”

　　他骂了句粗话，“你别白费力气敲，这家女人病恹恹的，搬进来两天，只有大夫上门，指不定厥过去了。”

　　“大夫？”我疑惑道。

　　“干干净净的白衣服，挎个箱子，就是郎中打扮。”

　　“你确定？”

　　他没好气地道：“昨晚那么大的雨，黑灯瞎火，谁能看清！晦气……”说罢便摔上了门。

　　我看向朝槿，她茫然道：“万大夫都在府里，没出去过呀？”

　　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我唤来暗中跟着的府卫，让他翻墙进去。不一会儿，那头传来惊呼：“公主，这门没栓。”

　　我一脚踹开门，拉着朝槿跑进庭院。

　　宿雨未停，老屋前泥泞难行，一从秋海棠寂寂而开，凋零满地残花。雨珠顺着瓦片淅淅沥沥淌下，除了这有节奏的滴水声，和巷子里隐约的犬吠，再无人声，整座宅子静得可怕。

　　侍卫后退几步，猛地撞开紧闭的房门，我不停祈祷着不要出事，刚踏进门槛，眼前的景象叫我如遭雷击，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两张惨白发青的脸，在半空中俯视着我们。

　　侍卫吓得大叫一声。

　　周氏和小女儿被人捆住双手吊在梁上，黑眼空洞，全身赤.裸，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鞭子在那两具瘦弱的身体上抽出百道狰狞的伤口，密密麻麻，凝着紫黑的血迹。

　　死不瞑目。

　　地上只有一小滩血泊。

　　我哆嗦着爬起来，语无伦次地抓住朝槿：“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快去找，去找……”

　　她似是吓呆了，好半天没动，被我一拽才如梦初醒，弯腰呕吐起来。

　　“在这儿！还有气！”侍卫喊道。

　　我顺着他的指头望去，墙角的水缸里坐着一个男孩儿，他的脸刚好露出缸口，正对悬空的母亲和妹妹。

　　他竟是看着她们被活生生折磨死的。

　　我连滚带爬到水缸前，待看清缸里血糊糊的一片，脑子里嗡地一响，便如有把钝刀劈砍在胸口，恍惚听到侍卫惊恐的声音：“他的舌头被割了……”

　　“带回去，带他回去……”

　　我看着那孩子布满血污的下巴，虚弱地撑住柜子，耳朵里只能听到巨大的喘息。天旋地转间喉头一甜，我弯下腰，猝不及防喷出一口血来，墙壁溅上数点殷红。

　　“公主！”

　　那些血滴在瞳孔中抖动，放大，化作千百条蜿蜒交缠的红线……无边血色扑面而来，整个世界霎时陷入黑暗。

　　*

　　崔斛的头颅浮在血海里，怒目而视。他身后漂着两具遍体鳞伤的尸体，越来越近……到了面前，忽然睁开眼睛！

　　我惶然尖叫，慌不择路后退，撞到一人身上，回头对上他诡异的笑容。他朝我张开血洞般的嘴，一截鲜红的舌头掉了出来，稚嫩的声音幽幽回荡在耳边——还我爹娘……还我妹妹……

　　“公主！醒醒！”

　　我惊坐而起，捂住胸口，迟钝地在铜镜里看见一张泪水纵横的面孔。

　　灯花一爆，烛火熄灭了。

　　窗外蟋蟀低鸣，残夜将尽，天光未白。

　　我头重脚轻地走下地，掬了捧凉水浇在脸上。檀音担沉默地给我披上衣服，朝槿呆呆地站在屏风旁，仿佛丢了魂。

　　“万大夫呢？”

　　朝槿突然噗通跪下，双肩发抖，泪水长流：“求公主赐罪，公主骂奴婢吧……”

　　我疲倦地问：“你告诉别人他们住在哪了？”

　　朝槿愣了一下，恐惧地望着我，拼命摇头：“奴婢真的没告诉过旁人，等天黑了才带周夫人坐马车走的，谁也没看见……”她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凄然道：“奴婢愧对公主，当时万大夫问奴婢要不要拨几个府卫保护他们，奴婢怕引起街坊注意，就没听他的话。公主要打要骂奴婢绝无怨言，别赶奴婢出府，求您了……”

　　她不停地磕头，我想起周氏和两个孩子当时求我的模样，心口闷痛，生硬道：“起来吧。”

　　朝槿抹着眼泪站起，脸庞浮肿暗黄。我已经无力责备任何人，到底是我思考不周，让崔斛不得安息。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我总在犯错。

　　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檀音道：“万大夫在救那孩子的命，一宿都没从房里出来。宋大人听说闹了命案，在厢房外等了好些时候，想问孩子一些事，万大夫骂了他，不准他进去。”

　　我穿上厚厚的裘衣，扶着侍女出屋。

　　西厢房的灯火亮了六个时辰，桂树下站着一人，白衣染着一抹晨曦的酡红。金黄的花蕊随风而落，疏疏洒在他的襟口，他回眸望来，神色静如冬天的湖泊。

　　“淮秋，那孩子受了刺激，而且……不能说话，你暂时别问他。”我低低道。

　　宋憬许是见多了血淋淋的场景，十分冷静地开口：“臣去看过那两具尸体，除了鞭伤，没有其余外伤，手法娴熟，所以失血不多。邻居没有听到动静，一是因为大雨，二是死者喉咙被划开。”

　　“是谁这么残忍……”我不寒而栗。

　　“臣定会竭尽全力追查，还崔将军一个公道。”他说。

　　我们默默地等待着，直到太阳升起时，门终于开了。

　　万木春踉跄走出，累得连药箱都拎不住，一屁股坐在阶上，眼皮打架。

　　“救活了？”宋憬抢先问。

　　万木春慨叹道：“我就没见过命这么硬的小孩儿，凶手把他手脚给砍了，又割了舌头和喉管，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就是青壮年也撑不过一个时辰，他命是捡回来，但人傻了，以后……”

　　他无奈地摇摇头，“舌头齐根而断，杀人犯非常利落，应该常干这种事。我猜他没料到这孩子能活，想让他慢慢地死，对女人和孩子这般凶残，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

　　宋憬又问：“他何时能醒？”

　　我和万木春都皱了皱眉。

　　万木春讥讽道：“刑部个个都如宋大人这样急于主持公道？我多嘴一句，大人身上血气甚重，只怕会吓着他。”

　　宋憬冷着脸不说话。

　　“公主想进去看，就进去吧，我燃了安息香。”万木春捶捶肩，想站又站不起来，索性躺在台阶上睡了。

　　我合起袖子，笼住一丝热气，轻轻地推门进去，宋憬跟在我身后。满屋未散去的血腥气和香气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榻上躺着一个残缺不全的人，肩膀和膝盖以下已经没有了，裹着厚厚的纱布。他双眼紧闭，小脸浮着一层淡青的死气，我不忍心看，别开眼抽泣。

　　就是救回来，这辈子也毁了。

　　宋憬走到榻边，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甚至微微俯身，用修长的手指在躯体上方写写画画，像在模拟罪犯的手法，神态极为认真。

　　“不对，不对……”他喃喃念着。

　　我第一次觉得他冷静得有些可怕。

　　“淮秋，也许周夫人和女孩身上能找到线索，我们走吧。”我不禁劝道。

　　他似乎入了迷，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从袖中摸出一颗饴糖，慢慢地拨开纸。

　　榻上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

　　我紧张地看着他，他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目光茫然而呆滞。

　　确实傻了。

　　“淮秋，够了。”我怕宋憬吓着人，赶忙扯住他的袖子，不料力气太大，那颗糖从他掌心骨碌碌滚到榻上。

　　宋憬抿唇，向后一挣：“公主……”

　　我自知失礼，讪讪放开，这时榻上忽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如同拉破的风箱，那孩子双眼暴突，瞪着那颗指甲盖大小的糖块，痛苦地摆动着身躯，纱布渐渐透出红色。

　　“万大夫！”我高喊。

　　宋憬从容不迫地拾起琥珀色的饴糖，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糖？”

　　他盯着孩子，而后若有所思地敛目，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真可怜啊。”

　　万木春从门口冲进来：“怎么了？……啊！我的天！”

　　我们立刻被推搡出去。

　　朝阳照耀着屋瓦，大地升起些许暖气，可我冷得直打颤。

　　宋憬的面容浸没在桂树的阴影里，惟有那双黑眸亮得惊人：“臣先去官署，请公主好好歇息，莫要累坏身子。”

　　“拜托你了。”

　　檀音见我支持不住，眼疾手快地扶住我的背。我倚着她，看见朝槿远远地站在回廊上，望着宋憬离去的背影，捂着脸哭泣。

　　*

　　我大病一场。

　　昼夜不分，时辰不明，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遥遥无止尽。我知道有人在给我喂药，有人给我擦脸净身，还能听到谈话声，可就是醒不过来。昏沉沉的天，黑漆漆的水，波浪猛烈地拍打着我，一会儿是水底，一会儿是水面，我如一只破船在海上浮沉，怎么也靠不了岸。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光线涌进眼帘。我觉得肚子很饿，手脚一丝力气也没有，嘴唇触到温热坚硬的碗沿，阖着眼把粥吞了下去。

　　“行了，扛过去了……”

　　又睡了一觉，这次没有做梦，醒来出了一身大汗，里衣湿透。

　　朝槿和檀音守在床边，一个抹泪一个微笑，万木春正趴在桌上打呼噜。我靠在床头，心里暖洋洋的。

　　“谢……”我试着开嗓，声音沙哑难听。

　　侍女们面面相觑：“公主说什么呀！这是奴婢们该做的。”

　　我还是很感动，他们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伺候病人最麻烦了，而且我回了岐原，就经常生病。

　　……我可能就是没有公主命吧。

　　泡了个澡，全身舒爽，披着半干的头发在花园里看星星。秋季的夜空清冽而明净，月光银子似的，镀在铁马上，叮铃铃一阵脆响。白蘋始生，金钱暗落，锦鲤逐落花跃出潭面，萤火虫在草丛里飞舞。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个好兆头。已经有许多好兆头了，我对自己说，虽然日子很难。

　　睡了太久，晚上一点也不困，遂吃着桂花糕在书房里看堆积如山的折子。靖北军的新元帅颇有两把刷子，加之赤狄与昭国边境起了纷争，分出部分兵力东行，我方终于转守为攻。但南边，临江王带兵一路北上，进展顺利，朝中的大臣们急破了脑袋，说问题出在粮草上，怀疑负责此事的兵部官员勾结叛军，我思来想去，明日要去兵部一趟。

　　一看就看了个通宵，我伸了个懒腰，一边往嘴里塞吃食一边换衣，渣渣掉了满地。

　　路过花园，有人唤住了我，□□的窗洞里露出一幅皎若冰雪的白衣。隔着花枝竹影，宋憬月下的面容格外凝重。

　　“公主，紫金侯安玉已捉拿归案。”

　　我不慌不忙咽下嗓子里的桂花糕，拍去手上碎屑，淡笑道：“好。”

　　抬起头，朝云齐涌，霜空如洗，今日是个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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