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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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风


      我在混沌中做了梦。数段往日轮番而至,将我捆绑于时间的磨盘上,肆意撕扯碾碎。

      连绵不绝的痛楚让我以为自己还陷在噩梦里,勺子递到唇边,才发现那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我艰难地咽下苦涩的药汁,对方聒噪地咆哮起来:“祖宗啊,你不要命了吗?我作了什么孽,偏偏跟个把身子当抹布糟蹋的主子……”

      我捧着碗咕咚咕咚把药灌进胃里。原来失血昏迷后,他们将我抬回了公主府的卧房,醒时夜深露重,秋虫嘶鸣。

      万木春暴躁地在榻边踱来踱去,“刺客那一刀扎在上次的箭眼上,旧伤添新伤,牵动经络,寒气四处蹿。说了你也听不懂,总之对女子极其不妙。你真是对自己太不上心了!”

      他一直口无遮拦,可我对他就是没有脾气。他是真心为我好。

      “我不要子嗣。”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愣了,“不要娃娃,那总得找个驸马吧?”

      “我不嫁人。”

      我盯着窗外幽沉的夜色,沙哑道:“我已经嫁过一次,这辈子,谁也别想再摆布我。”

      便是十个李荣茂站在我面前,我也会提着凤印要他们的脑袋。

      “罢罢罢。”万木春无奈地清清嗓子,依次翘起几根指头:三件正事——昌陵郡主溺水无大碍,去太后宫里休养了;你杀了李荣茂,刑部交了案卷,刺客在狱中自尽,陛下那边没反应;期将军一直在门房候着,你看着办。”

      听到卫析没有重新下赐婚的旨,也没派人来追究,心里不由放松了,同时又有些奇怪。

      “告诉期弦我醒了,从库房拿些谢礼给他,推也要把他推出去。”

      万木春见我面色不豫,叹了口气。

      “送他什么?”

      “随便。”

      他点点头:“包在我身上。”

      嘴里弥漫着药味,我要来清水漱口,不由自主地把整件事回想了三四遍,越发觉得扑朔迷离。

      卫柔的衣物与我相似,又和我一同掉下水,期弦饮下迷药被人引到池边,幕后主使似乎想要他和卫柔有所牵扯,还要我死,这与卫析赐婚的意愿背道而驰。期弦现在的名声否极泰来,火器营极有分量,若是卫柔和他成一段姻缘……不就便宜了梧州吗?

      我想起卫柔天真无邪的笑靥和临江王轻蔑的神情,那姑娘定然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如果她使了苦肉计,对自己都能下这般狠手,对我也没必要慈悲为怀。

      刺客供出李荣茂,我直觉是栽赃,他暗地里给我使绊子还说得通,对我动手就夸张了,而且他领着王德胜赔罪的态度不像是假的。阉人惯会见风使舵,卫析倚重我,他聪明的话就不应该与我对着干。

      李荣茂也许不想杀我,可我迟早要除掉这个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既然刑部有证据,我就不会错过这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嘶……”我吸了口凉气,扭头看向左肩的纱布,“你轻点!”

      朝槿忙收起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告罪道:“都是奴婢的错,弄疼公主了。”

      “想什么呢……”我没好气地咕哝。

      她换完药,燃上助眠的安息香,“公主再睡会儿吧,奴婢去厨房炖汤。”

      “把案上那本没看完的钧朝史拿来。”我反正睡不着了。

      朝槿憋了好半天才委婉道:“公主真的用不着这样拼命,万大夫要知道了,又得唠叨半天……”

      我每天都要看个几十页,一天不看心里就空落落的,这可比看折子轻松得多,可惜别人无法理解。

      要是人和文字一样容易解读就好了。

      *

      让万木春打发期弦走果然是个不错的决策,他再也没有来过,这几天我都窝在床上,两耳不闻窗外事,被侍女好吃好喝地养着,闲得发慌。

      这日我在院中懒洋洋地晒太阳,檀音慌慌张张地跑来通报:“宫里人来了。”

      我本以为卫析要找我算账,派哪个司礼太监探访伤情,结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这个“宫里人”。

      书房里跪了个披着灰斗篷的人影,拉下兜帽,露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乌发间插着我送的白玉簪,正是十分得宠的许姬。

      “地上凉,昭仪起来说话。”我虚扶一把,“檀音,沏壶热茶。”

      许姬垂首抹去眼泪,泣道:“宫中只有公主待妾好,陛下一病,主子们都来为寻妾的错处,妾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公主为妾身做主!”

      我一怔:“陛下病了?”

      许姬咬唇,下定决心道:“公主是陛下长姐,不是外人,妾断没有瞒着公主的理。初九早晨陛下送崔将军出城还好好的,散了宴回猗兰殿,也与平日一般温存体贴,可陛下酉时去了瑶光宫一趟,回来就有些不对劲,晚上起了烧,不停地说胡话,太医说是酒后染了风寒,请了道士来看,却说是沾上邪祟,魇着了……”

      怪不得卫析没管我,我要是入宫,他不得被克得一命呜呼了?

      她哭得眼睛红肿,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老道不知收了谁的好处,竟说妾身是狐狸精变的,掌事嬷嬷听信谗言,将妾赶出宫到庙里当尼姑,好不容易半路逃到公主府……外面还有人在搜捕,求公主帮帮妾身!”

      我义愤填膺,握住她纤瘦的手:“昭仪莫怕,本宫会替你主持公道。你仔细想想,除了你之外,陛下还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东西,受了刺激才会这样?”

      她依言认真想了一会儿,好转的神情变成了绝望:“陛下还真没见过别人,那天都是妾身在服侍……”

      我不屈不挠:“陛下为何去瑶光宫?”

      “有个小黄门送来封急信,陛下看完就匆匆去见太后了。”许姬蛾眉紧锁,眼里流出恐惧,“半夜陛下做噩梦,一直喊着‘父皇别走,父皇信我’,妾给吓得不轻。第二日陛下还算清醒,下令不准外传,紧接着就罢朝请道士作法,越作越病越重,太后急晕了,都是郡主日夜进奉汤药。”

      卫柔也挺累,自己还没好全就要伺候人。

      我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这时正好有个管事上堂道:“公主,门外来了几个宫里的嬷嬷。”

      许姬立时紧张地攥住我的衣袖,如虎口边的羊羔瑟瑟发抖,我站起身,肃然道:“让她们候着,本宫一会儿亲自送昭仪回宫。”

      “多谢公主!”许姬感激涕零。

      我笑吟吟道:“许昭仪,宫里不是安乐窝,希望你长个心眼,别让人第二次赶出来。本宫还有个条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告诉本宫那封信上的内容。”

      她一口应下:“这倒不难,妾知道陛下把它放在哪儿。”

      ……

      许是太后吩咐过,禁庭封锁严实,我没能进得去,然而张司礼给了我一个面子,让许姬回了猗兰殿。

      他像得了救星:“哎呦!奴才正想法子让您回来呢,陛下早晨醒了,知道几位娘娘逼您出宫,大发雷霆,什么也不肯吃。”

      许姬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张公公,快带我去见陛下吧!”

      卫析同她有几分真情在,倒是难得。

      许姬临走时激动地跪下叩首:“公主放心,妾会照顾好陛下。”

      我满意道:“快去。”

      *

      不想许姬动作如此快,当晚就差人给我口信。

      我抿着茶,精神奕奕地等着听八卦,可大失所望。传话的还是那个猗兰殿的小宫女,糊里糊涂地说:

      “娘娘辜负公主好意,若是告诉第三人信上的内容,死后打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够,实在愧对您的大恩大德。公主今后若有其他差遣,娘娘绝不推脱,断发为誓。”

      我捏着手中一缕青丝,暗暗骂了声。许姬这是把我耍了?

      “让你们娘娘别劳动了,”我自认倒霉,“好生伺候陛下。”

      “娘娘还说,陛下的病情时好时坏,今天下午硬撑着叫人传旨出宫,用的八百里加急,往北边去了。”

      我摸不着头脑,挥挥手让小宫女退下。

      翌日不到卯时,张司礼就宣我进宫面圣。

      卫析把书房砸了个彻底,地毯一片狼藉,碎瓷还没来得及收拾。他颓然坐着,脸色蜡黄,双眼呆呆地瞪视着前方,浑似被抽走了魂魄。

      我走到他身边,关切道:“陛下哪儿不舒服?”

      他惊了一跳,砚台打翻在膝上,龙袍染了大团墨渍。

      “阿……阿姐,折子。”他指着案上一份摊开的黄绢,困难地咳嗽着:“东南三州大旱。”

      我拿起奏折,细细看了一遍,笑道:“除了灾情,都是些无稽之谈,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折子上无非写了些州民暴动,指责今上德行亏损导致天灾的句子。

      卫析突然拍案嘶喊:“不对!他们要造反!他们通通要反!朕是天子,谁也不准反对朕!”

      一支笔狠狠摔在折子上,绢面划出一道鲜红的朱砂痕。我讶然望去,他的表情既狠戾又脆弱,痛苦地抱着头,仿佛是只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狼崽子。

      卫析喘了几口气,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气到极点反而镇静下来,幽灵般凝视着我。

      “阿姐,你再去一次吧。”他喉间发出咯咯的笑,“替朕把他们都抓起来,朕要看着他们跪在刑台上,一个个向朕求饶……朕要看着他们掉脑袋,哈哈哈!”

      我毛骨悚然,不禁离他站远了些。他看起来真的中邪了。

      “你明天就走,明天就走……”他抖着手捡起笔,几次都拿不稳,用力捏住自己的手腕,好像那是另一个人的躯体,“求求你,朕求你了阿姐,明天就走,明天就走……你快走!快走啊!给朕滚出去!”

      我举起双手挡在身前,慢慢后退:“好,陛下,我明日就走……张公公!许昭仪!”

      一个纤细的身影破门而入,许姬鬓发散乱,泪水涟涟地奔向卫析,把他搂在怀里:“没事了陛下,没人敢来害你,有我陪着你呢……”她不知所措地望着我,目光凄然歉疚,“公主,您先出去吧。”

      “仪真……”卫析像个孩童一样抱着她嚎啕大哭:“他们都要害我,母后也要害我,你别走,别丢下我……”

      我带上门,蹬蹬跑出殿。日光明朗,殿阁庄严,却有股阴寒之气爬上脚跟,久绕不去。

      一件又一件诡异的事应接不暇,冥冥中似乎有张网,把所有人罩在其中,我如同蒙住了眼,在里头横冲直撞。

      东南大旱朝廷商议了足有半月,卫析此时万分焦虑地把我赶走,又是为何?

      *

      据说卫析见完我就昏厥过去,由许昭仪悉心照料。宫中两座大山都倒了,灾情严重,折子雪片般飞到公主府,朝事均由我主持。

      卫析让我第二天走,我忙得心力交瘁,自然不可能黎明就出发,但思来想去,东边必须去一趟。北境在和赤狄激战,胜负未定,国库空虚,拿不出多余的银子赈灾,朝廷不派个有分量的人去安抚,民怨沸腾难平。

      我学习理政不到一年,许多地方举棋不定,殚精竭虑地权衡利弊,肩上的伤才稍好一些,又裂开了。万木春苦口婆心地和我讲,留在京城对身体没好处,不如早点去巡察,之前有救灾的经验,这次做得好能给自己积攒声望。

      七月十六,百官推举出李荣茂在五城兵马司的继任,我则抛下岐原的一滩浑水,带一千卫兵和几名重臣赶往旱情最严重的甘邰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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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大家猜猜看万大夫送了什么宝贝呀?59章揭晓答案~
    · 来自卷一的小仙男:“公主有那么多事要做,根本没空成亲。是朝政不好玩,面首不好看,还是话本子不够精彩?可惜,没有人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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