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我伸手去摸左肩，刚才那个大嗓门又叫起来：“别碰！”

　　原来是万木春。他蹿到我身后蹲着，立刻处理起伤口。

　　锥心的痛让视线都模糊了，我恍惚看见远处有个人影躺在地上，揪住万木春的衣角，艰难道：“你……你去看郡主，快去……”

　　他拗不过我，扒拉开围在一起的侍女，片刻后回来附耳道：“真溺水晕了……祖宗你作甚！”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步，终于看清了不省人事卫柔——她双目紧闭，唇色青白，红裙如凋谢的芙蕖委顿在地。茜雪正如期弦那样给她逼出喉咙里呛的水，可摆弄许久，还是没有起色。

　　岸边聚了十几个侍女嬷嬷，还有一人在同侍卫交谈，我踉跄走过去，“宋大人……”

　　宋憬面色凝重，语气格外沉肃：“臣已命人追捕水下刺客，请公主立即随万医正去包扎！”

　　“郡主！”茜雪突然激动地尖叫一声，“吓煞奴婢了……”

　　卫柔悠悠转醒，眼中神色从茫然变为后怕，大颗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滑落双颊，委屈地抱着侍女大哭起来。

　　“期将军大恩，奴婢代郡主在此谢过！”茜雪把卫柔交给嬷嬷，不住地冲期弦磕头，额上渗出血印。

　　期弦捂嘴咳了一阵，嘶哑道：“救人性命是本分，快带郡主回去休养。”

　　原来他也救了卫柔。

　　我望着他，他的手腕受了伤，被划了老长一个口子，暗红的血洒在白色的中衣上，被水晕染开，犹如红豆。

　　可他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只是站在三尺外，静静地看着我。

　　我眼前发黑，掐着指尖冰冷的皮肤，却感觉不到疼，咬牙道：“期将军，你……”

　　“回去再说！”万木春焦急地吼了出来。

　　我没管他，双腿发软，倚在侍女身上，气若游丝地问：“那是什么药？”

　　期弦低声道：“迷药。喝下去神志不清，浑身无力，臣留在殿中必会失仪，便出来运功醒酒，有人将臣引到这里，臣看见湖里有人挣扎，就下水救人。”

　　我道：“你救了郡主和本宫，本宫会替你向陛下请赏。”

　　“臣不敢。”

　　我虚弱地点点头，“你走吧。”

　　良久，他应了个诺，转身离开。

　　“期将军，多谢你！”卫柔感激而喜悦地追喊。

　　期弦脚步未停，背影消失在石径尽头。

　　*

　　万木春几人将我抬了回去。

　　耳闻侍女低低的啜泣：“万大夫，血怎么止不住啊……”

　　我趴在辇上昏昏欲睡，总觉得还有事要办，绝不能在这时晕过去，可眼皮越来越沉。

　　似是快到殿门口，檀音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们做什么？赶紧让开！”

　　“宋大人！”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朝槿道：“公主，宋大人有急事求见。”

　　万木春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极苦的药丸，我清醒了好些，“……见。”

　　步辇停住，檀音扶着我坐了起来，替我挡住凉风。

　　天色苍苍，脚下的石阶绵延连亘，仿佛身体里的痛苦永无尽头。我看见宋憬快步跨上台阶，转眼就来到跟前，撩袍一跪，张口禀道：

　　“刺客已服法，李荣茂谋刺公主，罪无可恕。”

　　“可有证据？”我问。

　　“刑部今日可让他画押。”

　　宋憬眸光复杂，压低声音：“李荣茂正从猗兰殿赶来，听说圣上刚下了道旨意。”

　　“好，你退下罢。”

　　额上全是冷汗，该来的终于要来了。抬头望去，梁上匾额题着“渭宫”两个金字，此处离太液池很近，距猗兰殿也不远。

　　万木春把我往门里拖，我反手拽住他，指向殿前的水潭：“去那边。”

　　“什么？”他呆了。

　　我几乎在求他：“别让我晕过去，带我去水边。”

　　他长叹一声，掀开帷幔坐到辇上，在晃动中给我清理伤口里的污渍。不过几刻，换上的干净衣衫又湿了一层，我叼着一团棉布堵住呻.吟，腮帮咬得酸痛难当。

　　“他们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万木春道。

　　我用右手拢上衫子，坐正了，隔着纱帘看到一人戴官帽的轮廓。

　　“听闻殿下遇刺，你们这些奴才，怎生不带殿下回屋里压惊？”李荣茂用尖细的嗓音斥责道。

　　他确实刚赶来，不清楚这里的情况，还以为我没多大事。

　　我掀开帘子，搭着朝槿的手缓缓落地：“李大人来找本宫作甚？”

　　许是我模样太过怕人，李荣茂吃了一惊，招手唤怀抱漆盒的校尉：“下官正好带了些补品，德胜，端上来。”

　　王德胜端着笑脸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株硕大的老参，还要再开第二个，朝槿朝他啐了一口：“早上我没让公主没见你们，你们居然暗地里下毒手，现在巴巴地过来装好人，真不要脸！”

　　李荣茂一反常态没发作，冲我恭顺地弯腰作揖：“小人确来找过殿下，可这奴婢胡言乱语，小人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谋害殿下呀！”

　　他身后站着个手捧金匣、穿戴整齐的小黄门，此时轻声提醒：“李大人，陛下让您——”

　　我陡然拔高声音：“李指挥，给你一万个胆子，本宫早就化成灰了！你在酒里加了什么下三滥的玩意，自己清楚得很！”

　　“小人冤枉！”李荣茂瞪大眼睛，竭力辩解：“殿下明鉴，那酒壶小人也曾饮过，如何会在里头下毒？……殿下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厉声道：“巧言令色！你打的好算盘，本宫若是喝了那杯酒，只怕现已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你胆敢侮辱皇亲，本宫今日放过你，死后便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冤枉！”他大叫：“殿下有何凭据？”

　　期弦只喝了一杯酒就浑浑噩噩，我要是喝了，当场倒在他身上闹出大事也未可知，殿里这么多双眼睛，无异于板上钉钉，化虚为实。卫析故意让期弦坐在我身边，其心可诛，他们担心我对他燃不了旧情，竟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推波助澜。

　　拉拢期弦却不放权，削弱我正在往上爬的势头，赐婚是最省力而名正言顺的法子。

　　“刑部抓住的刺客今日就能给你凭据。”我冷冷道，“你一计不成，竟歹毒至此，让人陷害本宫落水。刺杀宗室是什么罪名，你该知道吧？”

　　“小人根本不认识什么刺客，”李荣茂猛地抬头，“刑部……刑部，可是宋憬？可是宋憬！”

　　他匍匐在我面前，慌乱地抓住我的袍角，“殿下！此人素来记恨我，殿下不可听信他一面之词啊！”

　　“公主……”小黄门微弱出声，李荣茂眼睛一亮，高叫：“你快过来！”

　　我从李荣茂手中扯开袍子，大步走过去，小黄门才将匣子打开一条缝，冷不防我用力一挥袖，那匣子“咚”地一声掉进阑干外的水潭。

　　“本宫不收你的礼！”

　　一切都发生在几息间，等小黄门回过神，“啊”地瘫倒在地，那五尺长的金匣已顺着白花花的湍流漂出丈远，无声无息地沉入潭底。

　　渭宫前的潭子造了三叠小瀑布，水渠连着太液池，让他们跳下去捞吧！

　　“公主，那是陛下的圣旨呀！”他哭丧着脸嚷道。

　　深绿的潭面映出我的影子，半边白衣染着鲜血，长发披散，宛如黄泉里爬出的索命鬼魂。

　　李荣茂浮肿的脸皮抖动着，瞳孔缩紧，六神无主地念念有词：“那是圣旨，那是圣旨……”

　　我越走越近，他蹭着石砖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去，蜷在一处的双腿打着颤，倏然喊了出来：“我没下药，不是我，不是我！我是、是向陛下进言，赐婚给殿下和期将军，可真的不敢谋害殿下啊！ ……殿下仔细想想，期将军青年才俊，品貌俱佳，又与公主彼此知根知底，作驸马岂不是一桩美事？我都是为殿下着想，一片忠心日月可证啊！”

　　那一刻头脑轰然炸开，什么也不能思考，肩上传来的痛也感觉不到，唯有一股滔天怒火从心头烧至四肢百骸，连倾盆大雨也泼灭不了。

　　是这个人，八年前把我搜刮一空赶到葑台，是这个人，教唆佳蕙拦我见卫析，让我亲眼看着临江王出城，如今又是他，要左右我今后的命运！

　　我幽幽盯着他，秋风扬起染红的衣袍，淡腥气激得血液似滚开的沸水在躯体里翻涌激荡，李荣茂的表情由惧怕变成了惊恐，三角眼露出一丝阴狠，左手摸索着腰间的剑柄。

　　可我比他更快。

　　太监出身的假武官，又有什么真功夫？

　　“唰！”

　　佩剑出鞘，寒芒如雪，照秋水泱泱。

　　李荣茂色厉内荏地叫道：“不，你不敢杀我！我是传旨官，你杀了我，等于——”

　　哧地一声响，像轻风捅破了一层旧窗纸。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汩汩流血的洞，身子一点点塌下来。

　　“等于犯上？”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笑了一笑，“犯上诛九族，陛下能把他自己也诛了？”

　　我俯身端详他因痛苦到极致而扭曲的表情，极轻地道：“李大人，本宫相信你不认识刺客。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想要他死。

　　杀人的念头，如此轻易就冒了出来。

　　我拿着剑，试探着在那个狰狞的洞里搅了一搅，里面是柔软的，像一团紧实怪异的棉花。

　　面前的人渐渐止住了呼吸。

　　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淌下，我手一松，它掉在地上。

　　“知道怎么回去复命吗？”我淡淡地问小黄门。

　　他吓疯了，磕头如捣蒜：“某绝不会乱说话，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王德胜也带着几个侍从趴伏在地上，冷汗涔涔。

　　“这些人与李荣茂关系匪浅，你带他们去刑部，再回猗兰殿。”

　　我转过身，奇怪自己怎么还能支持得住，明明掉下水，又被人捅了一刀，痛得天昏地暗。

　　吃力地迈出半步，背后被风吹过，冰凉一片，不知流了多少血，可心里却静得出奇。

　　好像是生是死，已无差别。

　　我呼出一口气，忽然捂住肩膀，掏心掏肺地咳起来，跌跌撞撞走向辇舆。侍女们如梦初醒，哭泣着扶住我，我的目光落在远处，顿住了。

　　期弦站在树下，遥遥望着我。

　　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白衣湿透，手中握着一把短小尖锐的匕首，朝我走来。

　　“公主的刀。”

　　他伸手，掉进太液池的匕首被擦洗过，银亮如新。

　　我没有去接。

　　“你留着吧。”

　　我不配再拿着卢令的东西了。

　　四围寂然，风呜咽着卷过树梢，落叶萧萧而下。

　　“你就这般不愿，接旨。”他说。

　　阳光洒在他的沾水的发上，那一瞬我忆起很多画面，有烟火，有星星，有城门，还有雪花。

　　仿如隔世。

　　我最后叫了他一声：“小将军。”

　　他没有答。

　　我说：“小将军，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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