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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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辛


      我失魂落魄地跟着期弦出城,他身边只带了四个人,说自己掌权不久,宫卫和京卫大多都不可信,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久残夜褪去,东方泛起鱼肚白,城头遥遥在望。城门口被围的水泄不通,京卫手持武器堵在大门下,高声让百姓们回家去,有几个还打了起来。

      京城只得进不得出,皇帝都死了,怎么也要拉一城陪葬。这些吃皇粮的军人也算有始有终,能跑都不跑,比葑台的军户有出息得多。

      路上没有遇到追兵,我们在街角寻了处干净地方坐下。我心念一动,裹紧披风问期弦:“围住侯府的人真是母亲派来的?他们都抽不出人手追捕。”

      “不知道。”他又回到了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如果不是京卫,难道是昭国人?京畿的昭军得不到伊涣的消息,很可能今天就要破城。

      我放弃了从他那里挖消息,“小将军,既然京卫是你的手下,你有办法出去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在他犀利的眼神下分外不自在,“不准这样看我。”

      期弦笑了声,转过头去:“等人散了再说。”

      “将军……”我语声一滞,目光凝在城门处:“你看!”

      他不动如山,我扯着他的衣袖摇晃:“不是看我,是那边那个人!你看他要干什么?”

      期弦蹙眉朝城门的方向望去,我指着不远处衣衫湿透的中年男子,他提着一桶水,正往妻儿头顶浇着,表情绝望而狰狞。

      “火!着火啦!”

      那不是水,竟是满满一桶油!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顷刻间作鸟兽散。那人本来排在最后,此时将火折子一扔,一家三口浑身浴火,直挺挺地往前冲去,有两个与民众打架的士兵避让不及,被凶猛地扑在地下,身上立时燃起熊熊火焰,发出惨烈的哀嚎。

      “天神会降灾给你们的!”男子嘶哑着嗓子喊道,“你们这些猪猡!通通下水狱去吧!”

      火苗舔着油光,眨眼间形成一片彤红的火海,几个人在火焰里翻滚着,孩子凄厉的尖叫响彻耳膜,景象惨不忍睹。

      我惊呆在原地,旁边一个侍卫惊恐地叫起来:“焚和教!京城也有焚和教徒!”

      众人去挑水的当口,火里的嘶喊戛然而止,最先自焚的男子居然还没死透,从炽热的火里往外蠕动了几尺,脸上皮开肉绽。

      “不好!”期弦脸色铁青,迈出半步又及时止住。

      只见男子手上滚出一个铁球,用胡语大喊了一句,那铁球轰然爆裂,滚滚烟雾弥漫开来,一股呛人的焦味很快飘散在空中。

      “快!快开城门!把他们弄出去!”

      “屏息!”期弦牢牢捂住我的鼻子。

      我对焚和教的恐怖行径早有耳闻,今日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简直毛骨悚然。焚和取毁灭中和之意,教徒来自西方绲戎,几十年来在中原秘密传教,屡禁不止。刚刚那人抛出的铁球是教徒自焚时常用的,里头装有草乌、巴豆、砒.霜等剧毒,闻之则毙,就是如此他们才得了个“火蒺藜”的诨名。

      据说教徒的尸骨会传染瘟疫,几名士兵好不容易灭了火,蒙着面巾准备把死去的人拖出城门,却无人敢下手。

      “走。”等烟散了,期弦突然出声。

      门口已无闲杂人等,我们六人赶紧跑到那儿,士兵刚要吆喝,看见摘了帽子的期弦,互相使了个眼色。

      四名侍卫拖着烧得面目全非的死人开路,我紧跟着期弦通过城门,披风的边缘沾到石板上焦黑的油,胃里直犯恶心。

      远处传来悠悠晨钟,天上数只大鸟朝东边铺满朝霞的山头飞去。初升的太阳照在城楼的牌匾上,这座昔日繁华无比的都城很快就要堕入永夜。

      城外的小树林里有备好的五匹马,期弦率先跨上马背,对我伸出手。

      “将军,我不想去虞国。”我走到期弦的马前,握住缰绳仰视他:“我很感激你救我出宫,但我不想受制于人。我活不长了,请让我回葑台吧。”

      他深吸一口气,身子稍稍前倾,“臣担保公主不会有性命之忧,公主不信?”

      我何止信不过他,眼下我连自己都信不过。

      期弦招手命侍卫先行一步探路,驱马随我走了几丈,“京畿通往南方的路昨日已经断了,只有一条北上的勉强可行。臣不会把公主丢在这里自生自灭。虞国有人接应我们,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奇怪地问:“我对你们真的这般重要?”

      他定定凝视着我,良久轻声道:“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父皇让我离京,我乖乖照做,结果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现在我不想再听他的话。我不认识那些虞国人,父皇当年直取虞都白渠,我带着玉玺北上,结果或许比死还可怕。”

      “离魂散来自绲戎,虞国境内的幽明宗必定有解毒的方法。”期弦胸有成竹地说。

      听到“幽明宗”三字,我下意识打了个寒噤,“期将军,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似是无可奈何,终于从袖中掏出那枚绣囊,缓缓道:“请公主看仔细。”

      清晨天光明朗,比棺材里靠夜明珠辨认方便许多,囊袋上除了绣着象征太子的青鸟莲花纹,还有一个小小的“菡”字,正是仪旃生母卢太后的闺名。

      “和陛下的那只不一样,他身上的被我弄坏了穗子。”我疑窦丛生,车夫的身份绝对有异。

      我蓦地想起来:“你认识棺材主的儿子,他是紫金侯府的车夫。”

      “车夫?”期弦冷哼一声,“一个普通车夫能受得起楠木棺?这东西应该是他父亲从尸体上捡来的,收殓的人行事草率,当做陪葬一起丢进棺材里了。”

      他意味深长地淡笑:“公主若看到那名车夫的长相,就明白陛下为何要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仪旃他——”我震惊地脱口而出,差点犯了忌讳,脑子里混乱至极,“你是说,是陛下杀了他?”

      “卢皇后未出阁时,曾与家中一名车夫有私情,太子不足月而诞,几年间都未有人敢提。她去世时太子还小,成宗恐怕也忘了这位皇后的模样。”

      难怪他言语间对仪旃如此轻慢……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太过离奇,勉强平复心绪:“要是斩草除根,没必要一月前才动手,这说不通。”

      期弦叹道:“这就是安玉的高明之处。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这段秘辛,早就把这名车夫藏了起来,我月前在街上偶然碰见他,心中起疑,便假托问罪之名上门查探,陛下听闻后自然以为遮掩不住,索性杀人灭口,连尸体都当场化了。至于车夫的父亲,大概是被府中一直守株待兔的暗卫杀的。”

      怪不得仪旃能容得下安玉!安玉站在母亲这边,是他的眼中钉,可他登基后却奇怪地增加了安玉的食邑。诋毁皇室是大忌,仪旃活着时没人嚼舌根,死后期弦更没有必要信口雌黄。

      父皇头上竟扣了顶绿油油的大帽子,我一时感慨万千。对比那位卢家车夫,我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仪旃网开一面。

      “安玉为何选择这个时候告知于你?”我百思不得其解。

      期弦凝重道:“成宗临终前嘱托我留心卢氏,我直到见到车夫才醒悟。期家的主君是卫氏皇族,不是外人。”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算是懂了七八分。一旦仪旃身份暴露,朝廷就会大乱,而父皇委以重任的车骑将军就会另择人选效忠。昭国三十万大军攻破关口,康国眼看就要完了,安玉不能继续利用今上牟利,想攀上期弦。

      换言之,他很有可能和期弦一样知道了凤玺的秘密和遗诏,设计让期弦来找我。国亡了,还有什么比失传百年、希夷中洲公认的宝贝更值钱?

      “公主是成宗的亲生女儿。”期弦在太庙里的这句话格外讽刺。

      可安玉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个人死得太轻易,但无法忽视伊涣一刀将他捅了个对穿的事实。

      仪旃也自尽了,卫氏只剩下我和卫析。父皇指定了我,所以期弦不会让我死。

      这样一想,乳母说给我下毒是仪旃八年前的指令,时间太久远,近期一定有人再次过提醒她,这个人来自仪旃还是安玉就不得而知。

      “公主现在想清楚了?”期弦坐在马上,语气从容不迫,“臣不会让公主出事,有负成宗所托。公主怕鬼,怕死人,尚有求生之意,当真要错过这个机会?”

      他修长的右手重新伸到我面前,眼眸沉静。

      我沉思了片刻,搭着他骑上马,期弦一抖缰绳,白额马四蹄如飞,眨眼间跃出百十丈地。

      “小将军,你真能保护我吗?”我侧身抓住他的披风,被颠得眼花缭乱。

      “能。”

      我在狂风中眯着眼,景物在疾速的移动中朦朦胧胧,只有手中一方玄色的料子真真切切,“可我们只有四个侍卫!”

      “如果公主愿意,臣就是公主的千军万马。”

      心跳隔着衣物传来,他策马奔下小丘,山峦尽头一轮红日正冉冉地浮出云海。

      *

      向北行了几十里,旷野无人,衰草荒芜。松树林间萦绕着淡紫的雾气,几颗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

      国朝饮食一向多规矩,行军的干粮都有好几种,世家出身的京卫更是讲究,侍卫们在溪流边扎了两个帐篷,凿破冰层,捕来好几尾活蹦乱跳的鲜鱼。

      我在溪水里洗净双手,骨节都冻僵了,不停呵着气。烤鱼的香味飘了过来,肚子叫的更加厉害,腿脚不由自主便往营地走。

      期弦烧热了一块石板,把篝火给灭了,将穿着鱼的树枝递给我。

      我对着烤鱼看了半天,他疏朗的眉头渐渐蹙起来,“这半个月只能将就将就。”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囫囵吃了几口,三人先去帐篷里睡觉,一个在外头放哨。我等人都走了,才试着咬了一口,细细咽下去。

      “我信佛,平日吃斋。”

      期弦理解地点头,劝道:“情势所迫,委屈公主了。”

      说话的同时我已经吃完了一整条鱼,把树枝投进溪水里,抱膝看着水面粼粼的亮光。

      他始终没有说话。其实我说了谎,我不是很信佛,也不吃斋,太久没尝过油荤,闻见味道还行,吃下去就没那么容易。

      “小将军,我叫你什么好?”

      他想了想,“冠母姓。臣有字,公主约莫忘了。”

      “子愔,对吗?”

      清冷的星光洒在他乌黑的发上,亮晶晶的。我笑道:“我记性不错,这字是夫人起的吧?伯牙绝弦,愔愔琴德,不可测兮。”

      他的眼角难得地弯了弯,“臣要怎么称呼公主?”

      “余桑。”

      期弦顿了一下,“家母姓余。”

      “我知道,阿兄。”

      “臣没有妹妹,公主这样叫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将一件大氅披在我身上,之前的披风半路扔了。

      “桑桑。”我纠正他。

      他试着唤了声,我看着他艰难的表情,漠然道:“卫析小时候这么叫我,你要是不适应,就加上姐姐两个字。”

      期弦有些尴尬,“不止是三皇子罢。”

      我撑着树干起身,费力地走回帐篷,地面的积雪斑斑驳驳,不注意脚下一滑,摔了个底朝天。

      趴在地上看到他依然望着这边,我莫名其妙地来了脾气:“你还坐着干什么,扶本宫一把!”

      期弦笑着走近,“公主这才有些样子……”

      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寂静,他目神一凛,护着我在雪地上滚了几圈,顺势抽出佩剑。大氅兜头罩下,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刺客们与侍卫缠斗在一起。

      人似乎来得太多了,期弦带着我上马,扬鞭一抽,我从大氅下伸出脑袋,被他挡住:

      “别往后看。”

      一名侍卫追了上来,两匹黑马风驰电掣,弹指间跑出一二里地。我正庆幸甩掉了刺客,期弦紧紧一勒缰绳,差点把我抛出去。

      箭镞来势汹汹,前头一排骑士分成两队,手持弓.弩呈左右包抄之势,我轻轻推他:

      “千军万马,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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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愔yīn:安静和悦。沉默寡言。嵇康《琴赋》:“愔愔琴德,不可测兮。“


    · 公主穷日子过太久,毫无女主包袱……小将军都看不下去了。
    · 请大家坚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文是言情,其余一切为辅。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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