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乱党


      走出治所时,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从长街尽头沉了下去,大半幅天幕浸在一汪深蓝的海洋里。晚风带着栀子花的清香,轻柔地拂过发梢衣角,一扫屋内带出的沉闷。

      我见身旁的朝槿心不在焉,对她说:“孙大人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们官员绝非有意要害人,毕竟凑了那么多银两……”

      话音骤停。

      银两?

      我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反复嚼着“银两”二字,停下步子。

      万两白银都用来买药了……

      “公主!”佳蕙用帕子拭去我额上的薄汗,“您一宿没睡,明日再想吧。”

      “不成……”我喃喃自语,“去药铺。”

      众人皆愣在原地,我蓦地沉下脸,厉声道:“回药铺,现在就去!”

      戌时更鼓敲过,云散风急,冷月如钩。

      我站在三和药铺的门前,身后五十名羽林郎鱼服佩刀,阵势俨然。长街空空荡荡,死寂无声,一只黑猫眯着碧眸,警觉地跃过墙头。

      朝槿上前叫门。

      “找哪个?”一个茶房打着瞌睡出来,揉了揉眼睛,惊愕地往后退去:“你们是谁……喂!”

      两名羽林卫把茶房架到一边,利索地推开门,我光明正大地走进去,不多废话:“本宫带人来搜店,铺子所有人带去后院,女眷幼童暂留房中。让掌柜出来,把一年内的账册给本宫瞧瞧!”

      不多时,药铺内灯火通明,我提了裙子坐在堂上,冷眼看着一排排畏畏缩缩的伙计。

      就是这些人,明知运来的草药有问题,还装作毫不知情大量烹制,良心都被狗啃了!

      “账本何在?”我喝道,把金牌当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

      院子里乌泱泱跪了几十人,主屋里也垂首跪着三四个伙计管事,为首一人就是下午的掌柜,见我换了衣装,先是一呆,而后哆哆嗦嗦地出列,双手奉上一本册子,咽了口唾沫:

      “回公主,从去年开春到这个月的账目,都在这儿了!”

      粗粗一翻,这上面的每项支出记载得十分简单,账面做平,十四个月仅有四十多页。我对朝槿耳语两句,她同一个侍卫出去片刻,过了会儿,后院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叫。

      掌柜肥胖的身子剧烈一抖。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慢慢道:“本宫虽不做生意,可账本么,少说看了有七八个年头。”

      刚才出去的侍卫提剑归来,剑刃染红,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拱手禀报:“小人一时不察,那人招完了,便自己往剑上撞,公主可要把刑讯的手段改一改?都受不住死光了,留不下活证。”

      我摇摇头,“不留口供了,这儿还有一个,你们拖下去。”

      “殿下饶命!小人招了,小人都招了!”掌柜骇得面无血色,瘫软在地,交代出东西所在。

      羽林卫速度很快,弹指的功夫,便从他寝房里搜出真正的账簿来,确实如他所说压在摇篮褥子下。

      我拿着厚厚的册子,对照去年三四月份的账目反复细看,果然大有蹊跷。进账一万两整,是官府给的买药钱,药材低价购进,成本只有区区千两出头,乃是去年无瘟疫时半年的正常进价。这中间悬殊的差价除了给长短工发月钱,仍然留有大片空白,未写明白。

      这么多钱,难不成长翅膀飞了?

      “张老板,你可知你们犯了什么罪?”

      掌柜趴在地上哭声震天:“铺子开了三十多年,小人家里世代医户,从来不想害人,可梧州那边只给这样的烂货……”他话音一顿,口中嗫嚅几下,脸色更加可怕,绝望地承认道:“小人见官府给的银两多,进货的成本又低,就带着雇工脚夫一起捞钱,全是小人利欲熏心、见钱眼开,求公主饶小人一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放心,本宫不杀你。”我笑了笑,“本宫身旁这位余姑娘,张老板认识吧?她父母吃了你库房里的药,双双过世,她的祖父,曾经在铺子里帮工,最后也死得不明不白。本宫将你交给她处置,如何?她要是发了善心,放你一命,那你就得劳累些,向那些失去父母妻儿的百姓一一解释。”

      朝槿向前一步,死死盯着他。

      掌柜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额角青筋毕露,牙齿打着颤,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求,求公主赐小人全尸。”

      我淡淡道:“本宫只给你一次机会,是谁指使你做这件事的?”

      一个药铺老板,胃口再大,也没胆子贪上千两白银,就是京城的贪官看到这个数量,也得先掂量掂量再动手。

      掌柜拼命摇头,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半张脸顷刻间肿了起来,“是小人自己胆大包天,无人指使,全是小人的错!剩下的银子都被小人赌完了!”

      院中立刻掀起一阵喧嚣,一人高声附和:“公主,就是张老板让某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以前一样熬药的!”

      “对,就是他!我当初还劝他不要这样,他想钱想疯了……作孽哟!”

      “伤天害理呀!小人是刚来药铺帮忙的,根本就不知道那些药不能用,稀里糊涂地炼了几日,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张掌柜眼睛充血,“啊”地大吼一声,气极晕了过去。

      我用巡抚印在状纸上一压,“既然认了罪,便带出去画押吧。但凡参与制药的人,按律法处置,该判几年就判几年,尤其刚才插嘴的人,叫衙门好生盘问。孙大人抱恙,立即将他们的案子移交邻州衙门审理。”

      羽林卫绑了数人拖出去,掌柜双手被缚,痛得转醒,神志不清地低低道:“孩儿……孩儿他娘……”

      “你的妻儿在哪?”我走过去,他撑开眼皮,凄然看了我一眼,死气沉沉地垂下脑袋,再不言语。

      我愣住了。

      一种深深的沮丧瞬间充满了胸口,在他眼里,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他并不信任我这个朝廷的人。

      回过神,院子已经清空了。一弯银月悬在东天,清光凛冽,漠然地俯视人间是非。

      四月的夜,我感到彻骨的凉。

      街上只有我们一行人马,默默地回府馆去。我躺在车里,困倦至极,却依旧不想睡,眼前一遍又一遍闪过同官员们用饭的情景。

      “朝槿,从梧州进药是何时的事?洛邑灾情发后,城中的大户还没走吗?”我的心悬了起来。

      “瘟疫是二月末发的,城里数得上来的富户都是商贾,最为惜命,中旬前就跑回老家避灾去了。之后城内药材急缺,大人们才想出向梧州买药的法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起初那同知说除了官员凑钱,还召集了富商捐钱,我当时就信了……可人都走光了还捐什么捐!孙鸿官阶最高,五品年俸是九十六两,这些官员平时接济乡民,自己过着毫无油水的穷日子,到底是怎么凑出一万两来的?

      手指渐渐捏紧,我大概确定了今晚审问时萌生的可怕想法,之前一直认为朝槿把气都撒到官府头上,可现在,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孙鸿等人的作为。万两出,千两进,差价够一个药铺所有伙计过上一辈子,如果都畅通无阻地流入了梧州……

      “孙知州与梧州那边关系如何?”

      朝槿从衙门出来后,就愧疚自己错怪了他,这时不明所以地道:“孙大人母亲就是梧州人,他科举中第后当过临江知县,因太过耿介,得罪了临江郡王,才被赶到宣州来,这些年没见他与梧州来往。”

      我倒抽一口冷气,今晚更不能睡了。

      *

      羽林卫举着火把,由南自北浩浩荡荡向治所飞速奔去,我压下疲惫,下令:“从后门进,不要惊到坊内的居民。”

      我一万个不愿相信孙鸿在向梧州行贿,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那些过于清贫的摆设,比平民还素的饮食,老人花白的头发、刚毅的面容、坚定的眼神,都让我们感慨万千,他怎么可能抛弃自己治下十几万乡民,做出这样残忍冷酷的事?然而我对他的印象和信任建立在短短五天之内,并不知道他为官几十年,褪下那身白鹇官服后,是怎样一副脸孔。

      他的昏迷,恰到好处。

      我咬咬牙,顺着街道走了十来步,小腿酸胀难耐,忍不住撑住墙面,眼冒金星。

      “公主,您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佳蕙担忧地扶住我。

      过了一会儿,晕眩停止,我深呼吸几下,觉得自己好了一些,低低道:“继续走。”我不想在她们面前表现得太虚弱。

      “公主!”檀音急切地叫道。

      我似乎听见很多人在叫我,皱起眉,“前面何事……”

      哒哒的马蹄声如平地惊雷,羽林郎们疾风般倒退回来,指挥使大喊:“后撤!后撤!保护公主!”

      远处惨叫迭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百姓们乱成一锅粥,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千百个四散逃窜的黑影,两旁的居民如潮水般迎面涌来,脸上俱是仓皇失措的惊恐,成群结队地嚷嚷着:“山匪来啦!是那伙山匪!”

      火光中一队马匹扬鞭而来,滚滚烟尘中,女子的尖叫哭泣不绝于耳,人群中响起撕心裂肺的大呼:“俺家的闺女哇——求求你们呀,把她还给俺啊!”

      那些被掳的姑娘们唤着爹娘,只见十余条长鞭在空中噼啪甩出,几个佝偻的背影重重摔在地上,立时没了声息。场面混乱无比,腿脚没有马快,残存的羽林卫护着我藏到一户民房里,可那些山匪一路走一路扔火折子,我望着屋檐下窜起的阵阵浓烟,捂紧口鼻,手心不住地冒汗,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走!”整栋房子已经烧了起来,羽林卫带我破窗而出,三个侍女紧跟在后,等看到地狱般狰狞可怖的街道,我捂住腹部干呕几下,边抹嘴边往前跑。

      ——绿林盗匪横行,更有乱党集于大镇,号为抗敌,散播流言。

      孙鸿在折子上说的,就是这群歹人!

      这地方不能待了,我得赶快带他们离开……抬头一僵,府馆的方向燃起熊熊大火,熏得天空暗红如血。

      飞光……飞光还在马厩里!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救马,着急得快哭了,它陪了我一路,再没有谁像它那样全心全意地蹭我安慰我,耐心听我说话!我不能丢下它!

      “公主,快走啊!”

      佳蕙和檀音一左一右架起我,我已经泪流满面,到此刻不得不做选择了,到底是人命重要,我更不能让百十号人冒险去府馆救我的坐骑。心头就像被钢针一下下戳着那样难受,我着魔似的不停地念着它的名字,恳求上天让它逃出来,它是匹有灵性的好马,连含苞待放的漂亮小花都不忍心吃!

      许是我执念太深,上天听到了我的回应,后方的巷子里传来一阵“咴律律”的嘶鸣,极为熟悉,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喜极而泣,的确是飞光!

      它纯白的毛色染了一大块炭灰,尾巴也给烧焦了,兴奋地朝我扬起蹄子,我还没高兴多久,笑容就凝在了脸上。

      “找到了!这马果然认主,抓住她重重有赏!”

      巷子里不止有飞光一匹马。

      密密麻麻的鞭子带着劲风嗖嗖卷来,羽林卫齐齐拔刀,与那几个虬须大汉缠斗在一起。我用匕首割开腰带,脱了醒目的裙子,没命地飞跑起来,可没跑多远,佳蕙脚下一绊,倒在石板路上。

      她呜咽哭道:“公主……奴婢,奴婢脚崴了!”

      这里是处隐蔽的墙角,眼看追兵就要赶上来,我一把拽起她,来不及说话,和檀音一起把她往外拖。马蹄声转瞬即至,并未看见羽林卫的身影,我手脚冰凉,眼前划过一道银色流星,几滴温热随即溅在脸上。

      檀音中了一镖,身子无力地落下,哼也没哼一声。

      带着汗味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我们三人仍然在逃,腰上装巡抚印的绣囊咕咚一下砸在路上,佳蕙俯身去捡,我差点一耳光扇过去:“别捡了!”

      她的神情忽地变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是一跤跌在草丛里,这回我拉着朝槿,再没管她,可脚踝传来一股力,我怎么踹也踹不开——

      我回头,鞋袜都给扯掉了,佳蕙牢牢抱住我的右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一颗泪珠顺着下巴滴到我裸露的皮肤上,幽黑的眼眸映着火苗,分明含着清清楚楚的愧疚……

      她是故意的!

      我一脚蹬在佳蕙脸上,她不省人事,居然还没松手,便情急之中将朝槿用力一推,指着地上的绣囊:

      “去邻州卫所!莫去梧州,莫回衙门!”

      几息后,长鞭已到咫尺之间。

      身子腾空而起,我朝下看了最后一眼——朝槿扑在绣囊上一动不动,四肢僵直,浑身是血,确是个死人的模样。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花高价买无价值的商品就是在洗.钱。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275492/3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
    手榴弹(×5)
    火箭炮(×10)
    浅水炸弹(×50)
    深水鱼雷(×100)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瓶)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