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我跑下瑶光宫的台阶，撑住一棵树干呕。

　　陪她演戏，说不出的恶心。

　　她要我死，直接把我抓进诏狱，灌杯鸩酒就完事，可还要大费周章给她儿子攒声望，好一招一箭双雕。国朝常发疫情，列祖列宗亲巡过许多次，到了父皇这一辈，都推给了丞相和巡抚，只因祖父就是在视察疫情的途中染病驾崩的。

　　我抹去满头虚汗，不停地安慰自己，既然有本事做到虚与委蛇，小心一些，活着回来，未尝不是个机遇。路是我自己选的，什么事情都会碰到，我得尽力。

　　“呀！公主这儿流血了……”一个宫女担心地叫道。

　　我接过她的帕子，压在昨天被剑刃割开的伤口上，本来不算什么，可现在阵阵刺痛直往心口钻，难受得要命，一边走一边掉眼泪。连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出我带着伤，殿里那个把我养在膝下的人，只会利用我。

　　如果阿娘还活着，就好了。

　　*

　　公主府的床榻还没睡热，今上后脚就把我踢出了岐原。

　　府里的仆人听说我要去凶险之地，纷纷告病推脱，我对下人没什么脾气，不去便罢了。临行前我烧了一炷香，带了两个侍女，捡了七八个没有家眷的小厮，和三百名羽林卫一起南下。

　　三月十五，卫析亲自来城门口送我。

　　他长高了好些，还是很瘦，庄重的黑色礼服穿在身上，显得过于宽松。国朝重长幼礼节，我无需拜他，对他说了些寡淡的场面话，他移开目光，盯着自己腰上五六个护身符，迟缓道：

　　“阿姐早些回来。若有人不服，你就用朕给你的金牌。”

　　我柔柔地应了声：“我不在的时候，陛下要在母后跟前尽孝。”

　　他奇怪地看着我，仿佛在吃惊我能说出这种话。

　　……

　　宣州地处东南，山温水软，历来是笙歌如云的富庶之地，但车过几重青山，人烟惨淡，市井萧条，大大小小的城内皆是煎白术、焚艾草的缭绕烟气，时不时能瞧见抬棺材的乡民。

　　驿馆和客栈都在战乱中遭到毁坏，队伍日夜兼程，不作停留，不过半月便抵达目的地。洛邑是前钧朝陪都，宣州州治，被国界一分为二，一条葭河发源于此，向东流入昭国，风景秀绝天下的昭都洛葭就因此得名。

　　这日傍晚至城垣，密匝匝的黑云似大团浓墨压上垛头，惊雷震耳欲聋，道旁的树木在狂风里四处摇动，不多时便要迎来一场倾盆大雨。这半月我没日没夜地啃书，几乎将祖宗巡查的惯例倒背如流，虽然暴雨将至，却不得不下车，带领数百人沿长街步行到治所。

　　车外闷热难当，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涩鼻的泥腥味，街道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熬煮草药的白烟直直升上天空，扎入浓厚的乌云。一滴雨点落下，刹那间仿佛洪水开了闸，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砸将下来，在沙地上戳出千百个浅坑。

　　两个侍女撑起伞，夹着我快步朝前方走去，雨大到看不清周围景物，哗啦啦的轰鸣中传来一两声犬吠，还有远处模糊的吆喝。俄顷十几人隔着雨幕朝我跑来，双膝一折，跪倒在泥泞中。

　　“臣孙鸿接驾来迟，请长公主降罪！”

　　知州年逾知命，虎目鹰鼻，面容方方正正，头发已然花白。他吃力地拜倒在我跟前，青色的官袍溅满泥水，白鹇绣纹皱巴巴地泡在雨里，仪容难堪。

　　我赶紧扶起他，温言道：“孙大人何罪之有？是本宫让你在府中养病，不必出来迎。”

　　孙鸿双眼通红，两道热泪滚滚落下：“老臣无能，本州霍乱愈演愈烈，衙门里九成官兵都去了棚子里照顾病患，臣怕他们过了病气，不许他们过来接驾。这点风寒与那些得病的百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臣等愧对朝廷，礼数已失，万万不能不面见公主，亲自告罪。”

　　“大人的诚意本宫知晓了，雨大，回治所再议。”

　　他佝偻着腰站起来，还虚弱地晃了几晃，我忙叫一个羽林卫搀着他。

　　一行人在瓢泼大雨里淋了两刻钟，路上我看到有人用席子裹着尸体放在门外，等官兵来收走，不免心惊胆战。

　　“有的老人想死在家里，盖上白布抬出病棚，到家就咽了气，这些尸体会立马搬去焚烧。”孙鸿咳嗽着摇摇头。

　　衙门里里外外被艾草熏过，浓郁的醋味直往鼻子里钻，我泡了药浴换上衣服，去吃接风宴。孙鸿的名声在当地相当不错，是个父母官的楷模，以两袖清风著称，可我却没料到他清廉至此。

　　晚宴设在知州居住的第三进院子，比起外头宏伟的大堂二堂，这里比我住的雪霁山庄还简朴。饭厅里除了一对乡民送的白瓷瓶，再无多余装饰，四面糊的是市面上三文钱一沓的窗纸，墙角蹲着个大水缸，接破瓦漏的雨，地面阴湿生苔，草色犹绿。

　　圆桌围坐了八个人，宣州最大的官都在这儿，桌上摆了十盘菜。

　　我自己能把萝卜做出三道菜，可这里的厨子显然棋高一筹，能做出清炒红烧油焖清蒸四道，剩下几道分别是拌黄瓜、丝瓜汤、韭菜饼、槐花糕和冬瓜酥。唯一一道荤菜是肉丝炒豆腐干，我起先不好意思动筷子，可我不动他们更不敢动，白白浪费了，只好夹了一箸，食不知味。

　　众人吃的津津有味，连连称赞厨子手艺妙，盘子里干净得连花椒都不剩。菜吃光后，侍从端来八碗阳春面，我的那碗加了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把碗和知州调换了，笑道：“历代祖宗南巡，都和百姓同食，本宫不敢开这个先例。为父母官者责任更重，知州当仔细身体，早日养好病，为朝廷分忧。”

　　孙鸿十分激动，又有些要落泪的情状。一名同知感慨道：“这些粗茶淡饭让殿下见笑了，自发瘟疫以来，孙大人便同某等商议，但凡食君禄者握有闲钱，都要捐出来从梧州进购药材，还召集富户乡绅，请他们鼎力相助。可怜僧多粥少，某等品阶不高，只能尽力而为了。”

　　“如今凤驾亲临，宣州子民士气大增，臣等有个不情之请……”

　　我点点头：“大人不必多言，本宫今晚便修书给陛下陈明灾情，但诸位心里得有个数，天下初定，不止宣州一处吃银子，陛下也有难处。”

　　孙鸿长叹一声：“公主有这个心意，臣等无憾了。”

　　*

　　我暂住在上一任洛邑长公主家里。姑祖母五十年前就逝世了，无夫无子，这里辟成了府馆，用来接待外省贵客。

　　翌日放晴，因知州淋了雨，高烧卧床，我起了个大早，代他与几名官员去探视民情。说实话我有些忐忑，唯恐自己哪里做的不对，被人传扬出去，担心染上病倒是其次的。

　　城中几处大医馆临时充作养病所，洛邑得了疫症的百姓都集中在里头，因人数太多，额外加盖了木棚。棚门一开，杂芜浑浊的气息就泄了出来，若不是戴着面巾、佩着塞满草药的香囊，简直一刻也待不下去。

　　棚里由东自西分为四列草席，挤了不下几百人，其中有看诊的医师和照顾家人的女眷，哀嚎和哭泣此起彼伏。人头密密麻麻地攒动，沿过道走来，方看清了那一个个痛苦呻.吟的病号，有的双目紧闭，呜哩哇啦地胡言乱语，有的脸色惨青，口角流沫，死气沉沉地瞪着棚顶，显然只吊着最后一口气。

　　“长公主殿下莅临本县，家中有病故者，自去后院领银两接济！”

　　卫兵的大嗓门回荡在棚内，黑压压的人群立刻躁动起来，门口几个妇人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跪好，手里的药洒一地。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高声道：“都免礼，人命大于天，诸位不要耽误照顾病患。逝者已矣，这些银子换不回你们家人的性命，聊表哀恸，大家应以生者为重，齐心协力，定能渡过难关。”

　　百姓的脸上纷纷露出动容之色，我叹了口气，默默低下头。国库亏空已久，这些银子统共不过几千两，是卫析从几位大员府上搜来的，况且打完仗物资匮乏，米面油粮涨价得厉害，分到每户头上，用处少的可怜。

　　北面划给了女病人，她们连草席也没有，孤零零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犹如离了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异常粗重的呼吸。我心情沉重地走过去，一名主簿将我拦住，面带难色：

　　“这些人病入膏肓，公主为玉体着想，别往前去了。而且……女人家身上疮痕可怖，不堪入目。”

　　我想起书上的记载，来都来了，哪里有巡一半就打道回府的道理，遂坚持道：“本宫也是女人，该吃的药都吃了，该熏的香也都熏了，待一时半会儿不打紧。你们日日都这样巡，当差辛苦，本宫很是钦佩。”

　　那几人便不开口了，喏喏跟在后面。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蓦然响起，只见咫尺远的地方，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儿奋力用拳头砸着泥地，不甘地抽泣着，她的母亲盖着一床破被，形容枯槁，死不瞑目。

　　“娘——”她一哭喊，不知多少失怙的幼童和丧妻的鳏夫都跟着嚎啕起来，一时间闹得沸反盈天，医师们见惯了生死，只是手上一顿，摇了摇头。

　　我蹲下身，拍拍女孩儿的肩，“你娘亲已经走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伏在母亲尸体上，一个劲儿地摇头。我压紧面巾，掀开被子瞧了一眼，心中一揪——妇人裸着身子，一团脏兮兮衣物扔在颈旁，皮肤没有一块完好之处，黑红的恶疮生遍四肢胸部，腹股沟流出暗黄的脓水，奇臭无比。

　　我好容易定下神，用力拉起那姑娘：“快起来，去后院沐浴吃药！”

　　然而她的力气出奇地大，抱着母亲不撒手，呜咽哭道：“我不想活了，娘，你带我走吧！”

　　“把她架出去！”我狠心喝道。

　　一个卫兵缩手缩脚地拉起她，两根指头拈起她的衣领：“走走走！竟敢违抗公主命令……”

　　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衣衫褴褛，涕泗滂沱，抬头时我被她狼崽子似的目光弄得毛骨悚然。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身后，啐了一口，大骂：“沽名钓誉的狗官！你们会遭报应的！”

　　“还不将她拖出去！”主簿吼道。

　　卫兵赶紧将人弄出棚子，主簿自觉失态，对我道：“救不活爹娘，就把气撒到官府头上……唉，这样的人可多了，下官不会为难她。”

　　我却想着那姑娘说不定念过书，识得几个字。

　　“你们之前见过她吗？”

　　主簿笑道：“自然没有，这么多人，哪能每个都说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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