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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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府


      应化坊就在宫城南门外,历来是达官贵人的居所。昭国退兵前,坊内的官员逃亡大半,有的没命回京,空出许多屋子。

      原先的户部尚书就是其中一人,这位状元出身的大人跑得比谁都快,一家老小皆死于乱军之中。户部吃钱最多,府里带不走的古董名画数不胜数,花园游廊也修得极精雅。

      住过村庄,睡过稻草,这宅子对我来说简直无可挑剔,两日过后,我便对这处御赐的新家熟门熟路。今上除了更换公主府牌匾、派来佣人之外,对我不闻不问,也不召我进宫,估计是想把我软禁终生。

      我挑了两个年小的婢女入寝房服侍,打听到今上刚继位,以德服人,令大都督府只将栎州卫押入刑房,重打四十军杖,崔斛发派到南边某州当佥事,降了一级。松口气的同时仍是歉疚,这笔人情我谨记于心。

      “公主,这是大人们送来的乔迁之礼,几位大人特地嘱咐,眼下国朝百废待兴,礼物不免轻些,只望殿下知晓心意。”

      我看着长桌上堆的水晶如意、玛瑙珊瑚之属,不由叹道:“的确是轻,把名帖递上来。”

      百废待兴,我看他们兴得不能再兴了!这一株珊瑚够寻常百姓两年的用度。

      我一一扫过帖子,本欲退部分礼回去,又转念一想,令仆从好生收起,回房默了个名单出来。名帖上有住址,都是左邻右舍,低头不见抬头见,尽是些不大不小的新官。

      用过晚饭,我让人都散了,独自去花园里散步。细雨初停,湿漉漉的花香清淡宜人,池塘里漂着几抹浮白,搅碎了荡悠悠的树影。

      云破月出,四下俱寂,墙头忽飘来一阵箫声,幽柔缱绻,如泣如诉。

      我沿着墙根走到园子西面,近来雨水丰沛,疯长的杂草掩住一扇通往邻家的小门,铁锁锈迹斑斑。那是一支《楚江秋》,曲中描摹出苍峦白水,萧萧落木,教人仿佛看见一苇孤帆在霜空之下漂泊自流,心生千丝离愁。

      倚门听了许久,箫音骤停。我如梦初醒,意犹未尽,忍不住搬了几块石头垫脚,透过花墙悄悄往外窥视。月色清朗,隔壁院子里挂着两三盏风灯,只见石桌边一人持箫而坐,雪色深衣疏疏垂落,轻风卷着落花萦绕在他周身,缥缈空灵宛如云中仙人。

      “谁?”他敏锐地转过脸。

      原来隔壁是侍郎府!我靠在墙上,这下脸丢大了……

      “殿下?”宋憬又唤了声。

      花窗后出现他诧异的面容,我装作路过的模样,淡笑道:“大人吹得极好,怎生不继续了?”

      他将灯笼放在草丛里,躬身道:“这箫是家父的遗物,曲子也是他所教,可惜只记得一半。家父故去数月,臣睹物思人,难以成眠,不料惊扰公主,实在惭愧。”

      我在心里过了一遍名单,送礼的官员里并没有宋憬,对他的印象愈发好上几分,和颜悦色道:“这不是朝上,你不必如此拘谨。令尊也在朝中为官吗?”

      宋憬笑道:“先父早年做过太傅。”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宋之修宋大人!承蒙太傅教诲,本宫四书五经都是他授读的,听闻他在昭军破城之时自尽殉国,当时很是难过。公子节哀,他老人家求仁得仁,不枉此生大儒英名。”

      “同朝为臣,宋某当以家父为楷模。”他颇为触动。

      “当年在宫中读书,公子的长兄宋恬和先帝情谊甚笃,本宫却未见过公子。”宋太傅的独子是个纨绔,脾气比仪旃还暴,早些年病死了,我从没听说过宋憬这号人。

      “说来见笑,”他垂下眼,“臣自小多病,八字与父兄不合,一直住在梧州祖母家。四年前兄长病故,嫡母与祖母亦辞世,家父怜臣无依,便让臣来京城,这宅子原先就是太傅府。”

      宋太傅其貌不扬,宋恬与仪旃站在一块儿,就是蒹葭倚玉树,宋憬这个庶子倒比他哥哥顺眼百倍不止,他娘亲一定是个绝代美人。

      正东想西想,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我已经没有脸可丢了。

      住进来后我没吃过一顿饱饭,唯恐他们在里面加了料,就算饿极也只挑上几筷子。靠着夜色的掩护,我咳了一嗓子,“夜深露重,公子早些歇息,本宫还有些事要办。”

      宋憬眼里闪过温和的笑意,道:“恕臣多言一句,陛下刚刚御极,正是需要公主帮衬的时候,公主回京途中舟车劳顿,须得好生休养。”

      他莫非是说卫析有事儿让我做,叫我不要多心?

      我把这话细细思索了两遍,开门见山:“公子今日刚从御前回来,是否听到了什么旨意?”

      宋憬诧异了一瞬,复而点头道:“臣有幸得陛下垂青,不能将殿上所议之事一一说出,公主明日便知晓了。”

      我心里便如有只猫儿在抓挠,可眼前的人君子做派,再逼问他,反显得我底气不足,又兼失了风度。

      “如此,还是多谢宋大人了。”我颔首转身。

      “公主,”他在背后叫住我,一双黑眸笼着灯光,润泽似玉,“当心脚下。”

      他把手里的灯笼抛上墙头,我伸臂勾了,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拿起木柄时,听到他极低地说:

      “这天气乍暖还寒,公主千万保重贵体。”

      我再抬头,人影已经消失在花窗那头,只有蛛网在风中微微颤动。

      *

      沐浴后躺上床,忧心忡忡地睡到一半,硬生生给饿醒了。我抱着被子发了会儿呆,想起宋憬的话,披衣下地,轻手轻脚地绕过外间打盹的侍女,摸了出去。

      我住的是二进院子的主屋,耳房连着个小厨房,是给下人做饭用的。夜半三更,里头的灯还亮着,两个婆子围着灶台打牌赌钱,不想我会亲自踏足这种地方,慌慌张张被逮个正着。

      大户人家给下人立规矩,往往禁止赌博,这些人明里恭恭敬敬,背后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冷着脸训斥完,摸出一袋碎银子拍在桌上:

      “你们的月钱是宫里定的,自家病丧嫁娶,但凡不够用,着佳蕙、檀音二人通报本宫一声,短不了你们的用度。本宫夜里浅眠,时不时须人做些宵夜,赏钱另算。”

      那两个婆子见我不罚她们,又得了钱财,喜上眉梢,殷勤地问我想吃什么。我拾了张小马扎坐下,开口要了碗清汤馄饨,脑子里却想起郊外林子里外脆里嫩、滋滋冒油的烤兔肉来。

      ……我没事想那个干什么!

      馄饨很快端了上来,我饥肠辘辘,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与她们寒暄几句,两人自告奋勇轮流在小厨房当班。我满意地端着另一碗馄饨回去,屋里静静的,烛火明灭,檀音仰面睡在榻上,值夜的佳蕙歪头靠着圈椅,闭目养神。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将碗轻轻搁在桌上,她身子一抽,立时醒过来:

      “殿下……”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吟吟地按住她的肩,低声道:“我去用了些宵夜,想起你值夜,便带了点回来,填填肚子吧。”

      佳蕙震惊又感激地望着我,我目中流出怅然之色,继续道:“你生的很像我原先的侍女,她跟了我八年,我们在虞国失散了。”

      榻上的檀音翻了个身。

      我施施然走回暖阁,哼着小曲儿解下裙子。佳蕙跟了进来,又是倒茶又是端水漱口,我笑道:“你去睡吧,早些起就成。”

      她方才退下。

      我重新躺回被窝里,安安稳稳地闭上眼。

      *

      翌日辰时,宫中果然来了懿旨,宣我进宫。

      传旨的太监满面忧色:“太后病重,十分想念公主,公主穿得熟稔些,好叫她心里欢喜。”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嘴上连连称是,让侍女尽心尽力地打扮。檀音比前几天勤快许多,拿起一条海棠红的宫裙在我身上比了比,巧笑道:

      “奴婢听宫里的嬷嬷说,太后年轻时可喜欢这颜色,成宗每每瞧了都赞不绝口。”

      我接过佳蕙递来的牙白披帛,轻斥:“好大的胆子,皇兄宾天不过三月,就拿这色儿来糊弄本宫。宫里清一色披麻戴孝,你存心叫本宫难堪?”

      檀音噗通跪下,忙不迭磕头:“是奴婢糊涂了,公主饶了奴婢这回吧!”

      我坐在镜前,慢悠悠地插上一根素白玉钗,“起来吧,本宫知道你是为了太后着想。你把那裙子带着,母后想看,本宫就在她面前穿上。”

      鸾镜里映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我知道自己长得像她,却不知上了妆会这么像,恨不得立刻拿水洗掉。

      国丧刚过,卤簿从简。公主府的十六人抬着轿子,跟太监往宫里走,到了地方我才发现错怪侍女了。

      哪里是清一色披麻戴孝?也就是穿得素净了些,我一身的白,反而在宫女里分外醒目。佳蕙管不住嘴,和我说大臣们给仪旃送了个下谥“灵”,新君继位时将他大贬一通,宫内只服三月的孝,已经结束了。

      阳春嘉月,正是禁庭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我走在阔别多年的宫道上,一路姹紫嫣红,莺歌燕舞,心境早已不同当年。不苟言笑的父皇死了,横行霸道的太子也死了,炼丹的面首跑去绲戎,只剩下东山再起的母子二人。

      瑶光宫翻修一新,开国太.祖亲题的牌额气势凌人地架在梁上。小时候每次来这里我都很害怕,因为母亲总能挑出我的错处,经常莫名其妙对我大发脾气,饿上一顿,罚跪到深夜。

      我总是觉得,她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恨我。

      白发苍苍的女官把我引进东暖阁,带着侍儿们退下。阳光在帷幔上勾勒出女子曼妙的侧影,太后斜倚在软枕上,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腕,撩开一角纱帘:

      “来了呀。”

      她低咳几声,嗓音带着沙哑,低柔婉转。

      淡淡的药味弥漫在空中,我记得她向来厌恶这个气味,要是喝完药没有及时通风熏香,扫洒的宫女必定要皮开肉绽。

      “过来给母亲看看。”她又道。

      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心脏提到嗓子眼,记忆中数段过往轮番而至,紧张得手心濡湿。我还是很怕她,即使她真的生了病,我也一万个不敢近前。

      自打我四岁开始,她就没有让我近过身。

      房中寂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她在榻上轻微地呼吸,时不时艰难地咳嗽几下。

      我用尽力气,踏出一步,又一步,掀开帘子坐到榻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却是一惊。

      不过三月未见,太后的容貌竟老了十岁,面颊红润尽褪,白皙光洁的额头出现了浅浅的纹路,唇色像秋天的玫瑰花瓣那样枯萎下来。然而她还是美得惊人,那是种与生俱来的风情,任何人看着她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都会以为自己是个讨她喜欢的人。

      她思索着什么,摩挲着腕上的翠玉镯,密长的眼睫翩然一抬,幽幽注视着我。我被她盯得发慌,低下头,心里直打鼓。

      “你都知道了吧?”她的眸中忽然渗出晶莹水光,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那样期盼地望着我,紧紧地攥住我的双手,“桑桑,我不怨你跟期弦逃到虞国,你能回来就好,你生我的气,我从来都明白。我……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有了你弟弟之后,我就爱他多些……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成亲生的孩子,都怨我,没教好你……我这病好不得了,桑桑,你能不能原谅我?”

      什么叫第一次做母亲?普天之下,有多少个第一次做母亲的女子,有几个像她这样?

      我心中冷笑,她难不成以为我失忆了,从前那些事都忘了么!

      “母后说哪里的话!”我眼圈一红,“这一趟虞国走下来,我算是看清了人心,哪里都不如自家好。在外九死一生时,念起母亲幼时待我的恩情,方才察觉只有家里人是真正替我打算。期将军同我说,父皇临终把玉玺托付于他,劝我跟他北上借兵,我就糊里糊涂地信了,谁知,谁知他……”我想起在虞国死里逃生的经历,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忍不住抽泣出声,扭头举袖拭泪。

      “好孩子,别哭了。”她爱怜地抚摸着我的脸,指尖冰凉,我一颤,还是没躲。

      “当日听闻你成婚的消息,我和析儿都不赞成,母亲就是虞国人,知道那是虎狼之地,你一个小姑娘,如何应对呢?我准备了些衣裳头面,本要让你弟弟送过去,可这孩子,他倔呀,满朝都是需要安抚的文臣武将,他一狠心,把宫中的财物都赐下去犒军了,连母亲的嫁妆都散了……桑桑,康国的现状你知道,国库被你大哥挥霍一空,又打了败仗,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银子。”她叹了口气,两行清泪从如玉脸庞滑落,“实在是委屈你了。祖宗保佑,我侄儿保不住,可女儿平安回来了,往后你若有中意的郎君,尽管让析儿做主。”

      我扯出一个笑,“弟弟还小,需要我帮衬的地方多,我得看着他及冠,才能安心嫁人。况且,我还想多陪陪母亲呢。”

      太后摇摇头,凄然道:“只怕母亲等不到那日了。桑桑,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她捂住脸哭得梨花带雨,将一份明黄的折子递给我,“母亲实在不愿你离开身边,可你弟弟,他,他——”

      她剧烈地咳起来。

      我忙给她顺气,一手翻开奏折,粗粗扫了眼,胸中蓦然一沉。

      这份奏折是宣州知州孙鸿递上来的,说开春以来多雨水,城外士兵的尸骨来不及掩埋,几处重镇发了瘟疫,其中以州治洛邑最盛。车行百里,尽是荒村孤坟,白骨露于野,回雁不敢留。

      ——民不安其业,不守其居,绿林盗匪横行,更有乱党集于大镇,号为抗敌,散播流言。陛下德行昭昭,臣恭请圣驾亲临宣州,抚慰民心。

      太后歉然地揽住我的肩,我只觉那双泫然欲泣的美目没有丝毫温度:“昨儿几位老臣提议,长公主破格在京城开府不合规矩,还未去过封地,如若陛下不能亲去,皇亲国戚也可。析儿身子骨弱,日日都要服汤药,你又刚回京,没歇个几天,我寻思太后这名号也管用,本欲亲往,可病来如山倒,竟连榻也下不了。”

      我手脚如冰,再也做不出微笑的模样,僵硬开口:“我去。”

      她神情惊异,似悲似喜地道:“桑桑,你若不想去,母后绝不逼你,明日就让析儿同他们说。”

      我替她掖了掖被角,“母后保重身体,这天气乍暖还寒的,您要是染上了病,女儿就是不孝之人,万死莫赎。”

      昨晚宋憬已经提醒我了,我不该再震惊。

      太后不再言语,躺回枕上,缓缓呼出一口气。她的唇边露出两个明媚的梨涡,衬着眼角闪动的泪光,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你这孩子,嘴上说不生母亲的气,其实还是恨的。传旨那人同你说了不?母亲是真心想见见你,这些年聚少离多,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站起身,解开素白的袍子,海棠红的宫裙迤逦曳地。

      “母亲喜欢这个颜色吧。”我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笑得十分无害。

      她却似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微缩,脸色渐渐白了。半晌,她的神情冷下来,恢复了我最熟悉的疏离和漠然。

      “好,好。”她喃喃自语,“三姐,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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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戏精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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