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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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补


      火光映着那张略微苍白的脸。

      他薄唇微抿,黑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眉峰聚着冰冷不化的霜色。

      我也凝视着他,很久,才找回自己嘶哑的声音。

      “放开。”

      他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要捏碎骨头,看到我疼得皱眉,才慢慢松下来。他不知在想什么,眸光变幻数次,一时狠厉,一时平静。

      我移开视线,看着手腕烙上的红色指印,“药我吃了,你可以放心。”

      清冷的檀香萦绕鼻尖,他凑近几分,贴着耳垂柔声道:“我现在很想杀人,你不要让我动这个念头。”

      他的嗓音已经变成原来的样子,被我揭了真面目,没必要再遮掩。

      伊涣在我喉间一点,我立马成了只锯嘴葫芦,被他提着衣领扔在稻草上,捆住手脚。他转身在石承训身上搜了一遍,摸出个小匣子,简单粗暴地拿剑劈开,掉出一个白玉印章,正是伯律昨天请出的虞国国玺。

      我终于知道他来虞国是为什么了!

      他和沈筠冲合作,沈筠冲让期弦把我嫁给郑氏皇族,婚礼上伯律肯定得拿出国玺盖册封章,而石承训早就做好了准备。来救他的女刺客未必同他是一伙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沈筠冲帮伊涣来了个坐收渔利,只需抓住安玉一派的石承训,玉玺就到手了!那女刺客……身影很像青羽,我脑子里顿时浮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

      现好大一盘棋……我打了个冷战,伊涣突然回头瞪着我,我后背挨到墙砖,退无可退。

      “算了。”他莫名其妙地叹口气,“我就不该指望你能对付得了期弦,半块破石头,也值得我亲自出手?”

      他伸了个懒腰,将死不瞑目的石承训拖了出去,片刻后回来燃起火盆,熄灭了火折子。银色的月光洒满屋内,他在稻草上铺了件披风,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在旁边哼起小曲儿。我差点气歪了鼻子,种树,还在种树!

      挖坑埋人还要威胁拿石头砸死我,我除了欠他两粒解药还欠他什么了?他这种人为什么还没被奸臣篡位!

      “你是不是很生气啊。”他笑吟吟地偏过头,“我也不是故意要绑你的,刚才我拿错了药,你吃的不是毒.药,是……”他做出一个口型,“我怕得很。这些天没怎么休息,今晚实在没力气了,容谅则个。”

      一股气血翻涌而上,我闭上眼,忍着,忍着,有什么忍不了的,我没必要跟他较劲儿……然而身体逐渐热了起来,我脸都白了,他不会说真的吧!

      他却翻了个身,逍遥自在地睡了,屋里只剩下匀长的呼吸声。

      好容易挪到墙角晃着袖子,叮地一响,匕首砸在石板上。我头皮一麻,发丝都针立起来了,瞄了眼伊涣,见他还是睡得很沉,就赶紧用靴子夹住刀刃,拼命磨绳子。那股燥热愈加明显,我终于满头大汗地割断了绳子,抖抖索索地解开脚上的,可他打的结太复杂,割又割不开,此时腹中好像腾起一股火苗,我吓得顾不上那个死结,扶着墙跳出屋子,啪嗒一下,砸进数尺深的雪坑里。

      没事,我要冷静……抓了把雪敷在脸上,冰凉的雪起初让我好受一些,可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了,穴道被冲开,口干舌燥,天旋地转,干涸的眼泪都给逼出来几滴。不会死人吧……难道我今天就要结果在这里?

      上方簌簌落下雪块,一双手搭上我的腰,我惊叫道:“你别碰我!”双脚踩着半截绳子往后移,成功地脸朝地摔了下去,昏暗里终于看清了那根尖尖的东西,是戳猎物的带血木刺——

      “嘶……”

      意想中的尖锐疼痛并没袭来,我的脸被温热的物体托起来。他扛麻袋似的把我扛在肩上,翻出雪坑,低声骂了一句。

      他居然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怎么?”他看穿了我的腹诽,冷笑道:“好,我换个斯文的——卫桑,你的脸真大,一巴掌都托不住啊。”

      我也只能在心中用新学到的词语骂他了。

      “你怎么虚成这样?”伊涣蹙起一双长眉,抬起我的下巴,“没七窍流血吧?”

      我打掉他的手,“你到底想作甚!”

      他闷哼一声,捂住手背,转身回了屋里。

      我低头,雪上落了几滴暗红的血珠。身体里的灼热不知不觉消退了些,我站在月亮地里好一会儿,才走到火盆边,合衣躺下。昨天一晚没睡,早就疲惫至极,经历了这些糟心事也不敢懈怠,屋外万籁俱寂,我什么也不想管了,闭眼就不省人事。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还十分困倦,小腹剧烈的疼痛生生把我逼醒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困难地喘息着,努力挪动身躯靠近火,每动一下,腹中的刀子就狠搅一下,眼前金星乱飞,冷汗直往外冒。我咬唇压抑住呻.吟,手指抓握到滚烫的土瓷,猛地缩了回来,试图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弄点热水喝。

      窸窸窣窣的动静让我清醒了点,看到伊涣打开我的包袱,正一件件翻找着什么。他顶着两个黑眼圈阴森森地回过头:

      “闭嘴,不许说话。”

      我压根疼得说不出话,感到身下的稻草濡湿一片,只能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

      伊涣没找到东西,扶住额头,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僵持了片刻,又找了件衣服裹住我的腰,把两个包袱都塞到我手里,扛着我翻身上马,愤然抽了几鞭子。

      ……我忘了告诉他这马实在跑不动了。

      无论伊涣怎么抽,马就是不走。他静默一瞬,从屋里搬来一捆稻草,洒了点白色的粉,用格外温柔的眼神看着它。

      我正纳闷马为什么连这个都吃,他重新跨坐上来,抽出剑在马股上重重一刺,黑马痛得哀鸣,撒开蹄子奔向前方。我被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他似乎察觉到了,放慢速度,咬牙道:

      “往后看,数数有几只狼。”

      我乖乖地数了一数:“四只。”

      “你还有脸数!”

      要冷静,不要生气,我忍着疼,呜咽道:“反正我脸大。”

      他作势要把我扔下去,我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血顺着裙角滴了一路,引得两匹狼眼放绿光。

      前面拐弯处是个山崖,马跑疯了,一直冲上崖边,伊涣及时拉住缰绳,不料一头饿狼凌空扑到马股上,尖利的爪子离我不过半分,我一下子尖叫出来,惊慌失措地揪住他的袍子。

      马受了惊,将我们甩下来,又一头灰狼龇着牙缓缓接近。伊涣拔出剑,电光火石间血溅当空,他拽起我,踏着狼尸高高跃起,可剩下的两匹狼都迎面而上,他将我一推,举剑格挡,左臂却已被咬住。

      一轮孤月照亮崖上的积雪,脚下碎石滚落深渊。我僵直地趴在石头上,灰狼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就要插进他的肩头,那一刹我仿佛看见了把我从伯律剑下推走的郑宝宝,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匕首就捅在了马脖上。

      黑马轰然倒地,鲜血汩汩而出,浓重的血腥味让几只狼垂涎三尺,放开盘中餐,拖着马尾往后撕扯。我满手是血,全身发冷,伊涣环住我的腰,运力奔出几十丈远,直到看不见狼,才咳嗽着把我放下。

      我的肚子更加绞痛,他把手腕贴在我发热的额头上,昳丽的面容阴沉万分,蹲下身,冷若冰霜地吐出两个字:“上来。”

      见我迟疑,他将我的手绕过颈侧,背我走上崎岖的山路。我不知为何突然分外难过,和我待在一块儿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以前给我算命的先生没有说谎,我克尽了身边的人,是天煞孤星的命。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深蓝的夜幕褪去了,东边快蒙蒙亮,前方勉强能看到几户人家。彤红的朝阳从云海里跳出,雾气环绕着数座奇峰,霞蔚绚明,群山万壑在雪后的晨曦里焕然一新。

      伊涣一路上默不作声,这时走到一座茅屋前,放下我:“把面纱戴上。”

      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靠在门柱上晕晕乎乎,都站不住脚,他恨铁不成钢地把斗笠压在我头上,遮住大半张脸。

      他清了清嗓子,敲门。

      “你找谁?”开门的是个男人,声音粗犷。

      伊涣掂着钱袋,然后说了一句让我立即回魂的话。

      我怀疑耳朵出问题了。

      “你要什么?”男人好像见到了鬼。

      他用标准的虞国官话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你家有月事带吗?”

      “有病啊!”

      呯地一下,地面震得一晃。

      我的脸腾地烧着了,连忙拉着他往后退,“你别管,我,我去找人,你别管了!”

      伊涣指着自己袍子上的血渍,横眉竖眼:“我衣服脏成这样,你还让我不要管?你没毛病就走两步,走啊,怎么不走?”

      刚才走了几步,已经疼得要瘫倒,确实走不远……他低咒一声,又背起我,挨家挨户地敲门。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趴在他背上简直羞愤欲死,这个村子不过十来户人家,他拿着一袋钱,开口就要红糖水和那玩意,一圈问下来,几乎人人都知道我月事不调,连院子里遛弯的狗见了我们满身血污的狰狞模样,都狂吠不止。

      ……那是马血和狼血啊!我失血这么多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剩下最后一户,他伸手:“钱。”

      我掏出自己的钱袋,拿了一片金叶子给他,他用雪擦净脸,来到最后一幢大木屋前。这栋房子建在溪边,比之前的都要新,还有个广阔的院子,公鸡在棚里精神抖擞地打鸣。

      一个年轻妇人闻声出来,伊涣用受伤的左手抵住院门,并不说话,只是捂住嘴一阵猛咳。

      那妇人惊疑不定:“……哎呀,你被狼咬伤了!”她向屋里喊道:“当家的,你快出来!”

      伊涣压低嗓子,艰难道:“在下只想讨碗水喝,身上晦气,进不得屋。”他回头担忧地望着我,“你怎么样,还疼吗?”

      我一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他演得流畅自如,还偷着掐了我一下,见我挤不出眼泪,便对妇人道:“实在对不住,我们是去白渠贩货的商人,路上遇到强盗,马匹又喂了狼,拙荆身子弱,便一路把她背到这儿,身上只藏了这点钱,请收下……”

      明明是我只剩这点钱。

      “快进来吧!”这家的男主人看到金叶子,眼睛都直了,忙从他身后接过我。

      伊涣顺理成章地止住他:“不必,我来。”

      妇人了然地抿嘴一笑。伊涣脱了靴子,气喘吁吁地把我抱进侧屋,里头的银骨炭燃得很旺,温暖如春,陈设虽简单却齐全。

      “看妹子这身打扮,也是宗门的女弟子吧?”

      正担心说实话主人会不会赶我们出去,妇人又笑道:“妹子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如果不急,等开春冰河解冻了再走吧,也不差一旬了。”

      我躺在炕上,信教这事瞒不过,便直接道:“多谢,但我不是幽明宗的人。”

      青帘外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端着热水过来,奶声奶气搭话:“天神要我们敞开门迎接客人,不管读不读四方经,都应该把他当成兄弟招待。”

      我摸摸他的胎毛,扬起一个虚弱的笑。

      妇人给我换了身衣服,仔细整饬好,又请村里的大夫过来看。一片金叶子够普通百姓家里过上好几年,主人夫妇把我们当成神仙供着,口风也紧,只对外说家里来了避难的殷实亲戚。

      “这位夫人虚不受补,冷热交加才会疼痛难当。敢问夫人,这几天吃了什么热性的补药?”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伊涣。

      他坐在炕沿,挑眉放下书,淡定道:“让你别乱吃药,咱们都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等回了府,我让人把那劳什子三十、五十年的人参都给老太太,你的脉案,都让大夫交与我过目。”

      “……”

      我低估他了。

      大夫捻须笑而不语,“夫人月事不调,以后有了娃娃,自然就好了。”

      我放弃了垂死挣扎。

      伊涣送大夫出门,疏疏白衣衬出一把清雅风骨,水汽未干的墨发垂在肩上,单看背影,端的是冰清玉润的君子风度。

      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陶罐,面露不解:“这些灰是做什么用的?”

      纵然我的脸已经全丢光了,也还是有口难辩,干脆一被子把自己卷了进去。等到外面静下来,我探出脑袋,从睫毛底下瞥了一眼,他果然出去了,便从枕头下扒拉出妇人给我的碎布,鬼鬼祟祟地做起针线活来。

      舀了一勺草木灰,他的声音蓦地响起:“原来是这样。”

      我手一抖,灰洒在被褥上。

      伊涣托着腮,懒懒地趺坐案后,一双光华流转的黑眸聚精会神地望着我手里某个不可描述的东西,那妖精般的神态比沈筠冲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打扰,你继续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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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脸才大!你脸全文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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