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窗外蓦地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卢令霎时直起腰，竖起耳朵听了听，神色一凛：“不好，有追兵。”

　　他示意我和青羽躲在香案下，自己出去探风声，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伯律发现你们俩不见了，”他踱了几步，凝重道：“得换个地方。”

　　我们三人从后门鬼鬼祟祟地出来，卢令和青羽在荒草丛生的茅厕里换上包袱里的衣服，戴上面纱。

　　“往回走，回东市口。”那里人流密集，又是幽明宗的地盘，士兵们不敢直接掀女子面纱。

　　卢令同意了我的建议。他穿着女装，走起路来左摆右扭，踩着小碎步跟在我们后面，水汪汪的大眼睛到处乱瞟，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弄得青羽恨铁不成钢地挽着他。他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却轻轻地吹起口哨。

　　“闭嘴。”青羽低斥。

　　东市口有个香火旺盛的龙王庙，我们欲装成上香的女客，刚踏进门槛，前院就迎面巡来一队人，香客们纷纷往外流蹿。

　　青羽往后疾退，惊慌道：“是城防司的库里耶，他养的狗能认出我们！”

　　“他不是在喀尔班待着吗！难道伯律让他戴罪立功？” 卢令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也着急起来。

　　院子里十几个人高声吆喝着，为首的彪形大汉满脸横肉，带着红帽子，手上牵着两条细长的黑犬，正是那天被伯律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库里耶。那两条狗东闻西嗅，突然摇起尾巴，朝这边大叫起来。

　　“我去引开他们。”青羽异常镇定，在汹涌人潮中脱下外袍，露出一袭干练的黑衣，对我扬唇一笑：“姑娘，卢令带你出城，出了城，你就往南边走，我会赶上你的。”

　　她又握住卢令的手，塞给他一个指甲大小的琥珀：“令令，我把她交给你了，遇到危险不要逞强。”

　　卢令差点哭了，拉住她不愿松开：“青羽，你别去！”

　　那两条恶狗越来越近，百姓如蚁四散，青羽把卢令往我这儿一推：“我好歹是王爷的女儿，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姑娘，你能原谅我，我就是死也甘心了，你等我和你一起回葑台！虞国不能待了，快走吧！”

　　卢令咬咬牙：“走！”

　　我眼看青羽从人群中高高跃起，纤细的身影在阳光下分外鲜明，竟和救走石承训的女刺客十分相像，我顿时明白她要干什么了，卢令捂住我的嘴，运起轻功，带我朝反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库里耶放了狗绳，率众兵冲向集市：“在那儿！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喊声穿透厚厚的□□，我心中一震。

　　*

　　我和卢令换了好几处藏身的地方，最终来到东城门一处残破的庵堂，巡逻的士兵终于走了。白渠灭佛二十余年，这儿早成了流民乞丐的容身之所，但我们运气好，并无旁人在里面歇脚。

　　天暗得很快，卢令弄了点吃食，在无头的佛像后燃起一堆篝火，又爬上满是灰尘的供桌。

　　“你干什么？”我放下手中的干粮，瞪了他一眼，他不情不愿地下来：“我想弄点木头烧。”

　　“我要是搬了你们喷泉的石头搭屋子，你乐不乐意？”我皱眉，“世上又不是只有焚合教一个教，天神是神，佛祖的宝座就可以随意拆卸？”

　　“好吧。” 他蔫蔫地垂下头，侧躺在火堆旁，门外的寒风卷着零星碎雪刮进来，他用稻草戳着地上的冰碴子，眉头一点点锁紧。

　　我叫了他一声，他没答，身子越发蜷缩起来。我这才发觉不对，连忙将佛像底下断裂的木头扒了几根出来，扔进火里，又把水罐架在火上烧，喂他喝了一些。

　　卢令捂着肋下，虚弱地道：“佛祖会怪你。”

　　“救人是功德，我没你们那么死板。”

　　“我才不死板……”他哼哼两声，“好疼啊，我要死了。”

　　“瞎说什么！”我心软了，用力吹着火堆，火星子到处乱飞。

　　卢令伸出手指，捕捉到一丝悬浮的亮，剔透瞳眸刷着层温暖的润光：“它好像萤火虫啊。”他眼里明快的神采忽然黯淡下来，喃喃道：“不知道青羽怎么样了……”

　　“……我犯了戒，私自请教中未婚的姑娘吃饭，还被长老撞见了。”

　　“……那天我本来要去找宝宝，突然看见她站在很多人中间，一点也不开心，我就上去和她说话，她要我帮她，我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我以为我努力一些，她就能开心起来。桑桑姐，我今天没做晚课，你帮我向佛祖求两个愿望吧，青羽能平安回来，宝宝在天上也能滑冰。”

　　他的眼角坠着一丝晶莹，眼皮渐渐合上了。

　　我搓着手将火扑灭，在土盆里装满火种，拿稻草盖上，放到他身边。天完全黑下来，破旧的屋里堪堪能看见五指，耳畔是风雪簌簌的低吟。香炉上只有一摊厚厚的积灰，佛祖盘膝而坐，如果头还在，应该是一副悲悯的神情。

　　我将一枚铜板放在香炉里，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其实我不很信佛，实在没办法才想找个地方倾诉，花点香火钱求个心安，如果有人给我一栋屋子安身，让我一辈子衣食无忧，我拜的就不是佛了。我有点羡慕卢令，他总认为天神会帮他，做起事来风风火火，毫无顾虑。

　　夜风里传来犬吠，我守着他坐了半宿，身上冷的发慌。晨光熹微时，他终于醒了，呆呆地“啊”了一下，歉然道：“你一晚都没睡？”

　　我哪有他那么心大，根本不敢合眼，还好没人来打扰。庵堂外的人声开始嘈杂起来，我们把剩下的食物吃完，熄了火盆，然后想法子出城。

　　青羽还是没回来，他很是担忧，露在面纱外的眉毛皱成了川字，带着我如履薄冰地向东门走。听说其他的城门布下天罗地网，整个白渠城只有这一扇门是开的，但盘查得很严，不仅查骡车拉的货物，还在查戴面纱和面具的教徒，估计伯律是想逼石承训往这里走，来个守株待兔。

　　前方排着长长的队伍，城垛上也站满了士兵，上空传来三声号角，百姓们皆仰头往城墙上张望，有个兵头子正在用两种语言对下面喊话：

　　“大家让一让，囚车过来了！大家让一让，不要挤在门口！”

　　“刺客抓住啦……”

　　人群沸腾起来，分向两边，待看到巷子里转出的那辆囚车时，卢令如遭雷击，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生了根似的杵在路中央。

　　“那个丫头，快让开！”

　　我使出浑身力气把他拽到一边，自己也慌张失措。囚车从门洞下穿过，五六匹马拉着柴草跟在后面，栅栏里锁着一人，蓬头垢面，穿着黑衣，鲜血从草堆里滴滴答答淌在地上，留下两排暗红的辙迹。青羽倒在草堆上，明亮的眼神在人群里扫视着，触到我和卢令，飞快地撇开了，然而一滴泪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滑落，融进满衣血色。

　　卢令嘴唇紧抿，沉默地排着队，查到我们时，他把两块琥珀交给城守检查。他从王府弄到一块，青羽又给了一块，都做工精致，与期弦手上的不同，本应是最关键的时刻，可我们都心不在焉。

　　“走吧。”士兵肯首放行。

　　我们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卢令低低道：“别回头。”

　　昨日封城，要进城的百姓们都打了一晚地铺，放眼望去，官道旁都是板车、帐篷、骡马。囚车在离城门不远的空地停下，士兵们搬运着柴堆，迅速搭了一个简单的台子，竖起一根九尺高的木杆。

　　我听见卢令粗重的呼气，他手臂肌肉紧绷，掌心全是冷汗，到了无人的林子里，一拳击在树干上，哑着嗓子哭了起来：“库里耶这个小人，他明明见过青羽！他就是为了报复伯律！”

　　“要怎么救她？”

　　我拍着他的肩头，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可他甩开我的手，激动地吼道：“他们要烧死她！”

　　我怔忪地望着他，再多说也无用，只能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卢令如被泼了一盆凉水，在树下站了很久，他身后的柴草堆已经搭完了，一个羸弱的身影被人扛上台子，绑在木杆上。一撮红色的火苗倏尔燃起，噼噼啪啪的响声将我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走……”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们走。”

　　他迈开腿，眼里渗出大颗的泪珠，砸在残雪里。

　　“桑桑姐，我把你送到村口，给你找一匹马，你可不可以自己回康国？”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点点头。

　　“好，那我们走快一点，我要赶回来。”他颤着声线道。

　　“烧起来啦！”城门处有人在喊：“烧得好！”

　　“她杀了圣上！”还有人叫着，“减些柴吧！不要让她死得太快！”

　　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卢令蓦然回身，死死盯着熊熊燃烧的柴堆，熏天的烟气从台上盘旋升起，木杆下的人影扭曲着，很快就看不见了。他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声惨烈的尖叫穿过烟雾和人群，如利箭般向我们直射来，艳红的火光和焦黑的柴草烙入瞳孔，刺得灵魂都在瑟缩。

　　“等我回来。”卢令轻轻地说。

　　他迅速脱下裙子，从包里拿出白面具戴上，踏着冰雪和衰草向城门飞奔，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渺小的黑点。士兵起了喧哗，城墙上一排弓箭探了出来，箭雨如织射向柴堆。我踉跄几步，如果有天神，就来帮帮他和青羽吧！

　　那个黑点突破重围，壁虎似的攀上城墙，一个银光闪烁的东西从他手里抛出，瞬间被火焰吞噬。

　　惨叫骤然停了。

　　我跌坐在地，扶着树干大口喘气，眼前浓黑一片……青羽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黑点越来越大，视野里出现一人一骑飞驰的影子，卢令伏在马上，背后插着一支箭，鲜血顺着抖动的缰绳飞溅到空中，他双目通红，面具已然开裂，泪水顺着寒风洒到我脸上。

　　他将我捞上马，狠狠抽着马股，棕马痛嘶着撒开四蹄，将追兵远远甩开。我趴在马背上，边哭边问：“你的伤重不重啊？停一下，我给你包扎……卢令！你停下！”

　　他剧烈地咳嗽，温热的血液滴到我的手上，我几乎抱不住包袱，大哭着握住他冰冷的左手：“卢令！我求求你了，停下，你把我放下来！”

　　颠簸仍在持续，不知过了多久，棕马哀鸣着凌空腾起前蹄，跪倒在山路上。卢令抱着我滚下山坡，咔地一响，那支箭被乱石折断了。他闷哼一声，强撑着站起来，又重重倒在及靴深的雪地里。

　　“卢令！”我扑到他身边，颤抖着打开包袱，里面的瓶瓶罐罐都洒了，分不出哪个才是金疮药，他按住我的手：“别……箭头有毒，你救不了我。”

　　眼泪洪水般涌出，我拼命摇头：“卢令，你别死，你还要回白渠回宗门的，我求求你了，你别吓我……”

　　“桑桑姐……我把你送到了，你往南走，不要给他们抓到……”他费力地呼吸着，“我答应青羽，要让你开心，你这样……咳咳，我没脸去见她。”

　　我抹去满脸泪水，从地上努力背起他，“我带你去找大夫，卢令，你和我说话，不许睡觉……”

　　他很乖地嗯了一下，用气音在我耳边说：“你上次问我的……咳咳，少宗哥哥，让期弦打探伯律的消息，他还要……让期弦把你嫁给宝宝，帮他们对付伯律……他和伯律不一样，他只想回绲戎当，当教主……”

　　我胡乱地应着，朝远处有炊烟的地方跑，嗓子眼泛起血腥味，他伏在我肩上絮絮叨叨，发丝软软的，像一只被猎人打伤的小羊羔。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的声音突然有了精神，“从前有一个遥远的国家，还有一位公主……公主住在塔楼上，每到月圆的夜晚，就来到塔顶看月亮。后来，从远方来了一位国王，他带着一百万士兵与一千箱茶叶，求娶公主……”

　　我多希望他这样一直讲下去，强笑着搭腔：“你换一个吧，我不想听伤心的故事。”

　　“这是个好故事……中间你都知道啦……后来，公主在地府等了一百万年差一天，她老了，不漂亮了……没人愿意和她说话，只有一个又老又瞎的人，住在她对面的牢房里，公主喜欢和他说话，说月亮，说星星，说湖水，说沙漠，咳咳……还有茶叶和士兵。”

　　“国王呢？”

　　“那个人就问她，你有没有原谅国王？……公主没回答。第二天，公主转世投胎去了，又过了很多很多年……牢房里终于来了第二个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因为她毁了月亮的祭坛。”

　　“……然后，公主和国王就永远在一起了。”卢令的声音弱了下来。

　　“嗯……”我嘴唇干裂，手脚被枯枝割破，却感不到冷。炊烟和房屋就在路的尽头，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我撕开裙子，飞一般地跑起来，可是背上的人再没有动静了。

　　“卢令……卢令！”我把他放下来，那支箭不知何时被他拔掉了，血涌如泉，我慌张地捂住伤口，“你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马上就到了……”

　　他紧闭着眼睛，轻微地撇了下脑袋，我摸着他面具的边缘，想看他一眼，可他抓住了我的手指。

　　“不要看……”

　　我心如刀割，抽泣道：“我不会笑你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不要……”他倔强地说，长长的睫毛挂着水珠。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他抱在怀里：“茶壶神，你答应我可以许三个愿望的，我想要你活下去，茶壶神，你快答应我……”

　　他抬起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茶壶神要向天神禀报去了，让天神赐给你好运……茶壶神不在的时候，你也要过得很开心，不要自责……姐姐，答应我吧。”

　　我已经心痛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撑开眼皮，低念了一句经文，而后眼里的光辉如火星般逐渐熄灭了。

　　血依然在淌。

　　我跪在地上，过了很久，才脱力地站起来。

　　天空飞来一只雪鸮，在雪地上方盘旋几圈，鸣叫着消失在山峦间。

　　可能是天神把他的灵魂带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