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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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明



      我现在算是明白宋尚仪求我“陪伴太后”是什么意思。一切都被计划好,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什么来虞国,除了稀里糊涂的我自己。

      婚礼吉日定在二月十七,摄政王已经答应在开春后动用虞国的火器营和所有兵力,联合康国的二十万残兵反击昭国。

      我在床上一直心灰意冷地躺到月末,太后被吓到了,她减少了石楼外看守的人,允许卢令像只蜜蜂一样飞进飞出。

      他的正当理由是:“小时候我重病,教中一位长老让我每天做五次祷课拜天神,后来就好了,就让我去说服公主入教吧。”

      我才知道太后、小皇帝和大部分宫人都在幽明宗供奉了莲灯,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宗门弟子,很信这一套。卢令是传教利器,他隔三差五地过来给我讲《四方经》里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还给我看他雕的十二个圣贤小像。

      我始终不和他说话,直到有一天终于烦不胜烦:“你不要再说任何有关焚和教的事了,我只拜佛。”

      卢令浅褐的眼睛流出一丝失望:“好吧。你现在有没有开心一些?”

      我用目光示意他拉开柜子第二个抽屉,他拿出一本被火烧焦半册的书。

      “茶壶神,你认识上面的字吗?”

      “这是析支文,西域八戎统一之后就没人用了,我只会看简单的。”

      “第一个愿望,你帮我解释下,册子里写了什么。”

      他便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翻开来,一页又一页地看起来,屋子里总算安静了。那是我在书架上找到的像手记的文章,很多页被撕了,好像她担心别人会发现。卢令只会看简单的,但文字本身写得也很简单,于是他用平缓的语调读出来:

      “一月初三,出太阳。吃饭的时候,宝宝踢了我一脚,我惊得勺子都掉了,但是很开心。”

      “一月十一,下雨。妹妹说我不能要这个孩子,父亲和母亲都会生气,但我昨晚梦见他,他说会来接我,让我再等一等。晚上他竟然真的来了,我坐在阁楼的席子上,望着窗口发呆,他就出现了,对我笑。”

      “二月初一,下雪。他见到母亲,把这件事和她说了。母亲把我身边的宫女都赶了出去,让我暂时别告诉父亲。我后悔了,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她总是踢我,晚上也梦到她,是个小女孩,又白又胖,笑起来和他一样,有两个酒窝。”

      “二月十九,下雪。天天下雪。表姐把药碗砸碎了,说喝下去我和孩子都会死。母亲说如果我不嫁给他,父亲和哥哥们就会死,我以前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不知道他会杀人,成千上万的人。我都快不认识他了。他带我出宫散心,居然要杀一个七岁的孩子,我求他把那孩子放了。”

      “二月廿三,天阴。明天就要离开了,我不放心父亲。妹妹最近每天都送汤药给我喝,她陪我一起走。我拜托她把孩子养大,因为我的身体太差,恐怕会死。他说想要个像我一样漂亮的女儿,原来他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让我给孩子取个名,我想了很久,窗外有一棵桑树,那就叫桑桑吧。蚕宝宝很能吃,我希望桑桑以后能吃能睡,一定不要生病。她是我的宝贝,是最漂亮最可爱的孩子。我要把她生下来,世上虽然有她父亲这样的人,但还是有很多好人,很多好事的。我的桑桑要平安长大。”

      ……

      卢令放下书,“后面的纸都烧毁了。她画了一颗小树,析支文看到就可以读出来,她写了桑桑这个词,所以茶壶神猜这是桑树。”

      他把那页纸给我看,歪歪扭扭的文字间真的夹着一棵绿色的小树,几笔勾勒出轮廓,树上挂着紫色的圆点,下面还有一条白米粒状的虫子。我几乎能想象出她趴在紫檀桌上画画的样子,被逗笑了,几滴泪却砸在泛黄的纸上,晕染开一片字迹。

      “你别哭啊……”卢令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娘亲都没有给我留下过东西,我没见过她,只知道她来自析支。论起比惨啊,我最惨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怎么个惨法。

      “谢谢你,茶壶神。”我破涕为笑。

      他赶紧问:“那你现在有没有开心一些?”

      我点点头,他长舒了一口气,笑得很高兴。

      “是谁让你来陪我说话的?”

      卢令笑声骤停:“这个绝不能告诉你,反正我答应了,就要做到。我们幽明宗的人言出必行。”他转移话题:“明天我带你去总坛,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我不可能喜欢那里,但我想出宫。

      卢令瞧出我的心思,幽幽道:“桑桑姐,你别想着逃跑。宝宝他其实不错……你就,你就把他当弟弟好了,他会很尊敬你。”

      我把被子蒙过头,听到他自信地说:“明天申时我来接你,陪吃陪喝陪玩,包你满意。”

      *

      薄暮时分,火烧云犹如葡萄酒从水晶杯中翻涌而出,倾泻半幅西天。

      白渠城有两大集市,西市卖丝绸、茶叶等中原货,东市卖宝石、香料等西域货,就在东城崇仁坊内。崇仁坊是幽明宗总坛所在,总坛就在摄政王家门口。

      冰戏节和宝石香料一样也是从西域传进来的,根据天气安排在正月末,今年有二十多支冰上队伍,在总坛前集会,由摄政王击鼓开赛。伯律是幽明宗在朝廷的靠山,同时也是一名宗门长老,卢令提到他的时候神色淡淡。

      我想起伯律就犯恶心,本不想来这,但卢令抓着我一路走一路吃,吃遍了东市里的烤串乳酪芝麻饼,牵羊似的把我牵到冰台下:

      “晚上咱们就在这儿看滑冰,可好玩儿了。”

      这其实是一个围有石壁的圆形场地,青砖为底,前几天往里灌了水,形成平滑的冰面。冰台口径很大,能容一百多人在上面溜冰,南部向街道敞开,修筑了一条很宽的冰道,延伸约十几丈远,是给武士们“走冰”用的。届时会有好几项比赛,城中举行抢球、走冰,城外的白水湖则举行射球和冰上蹴鞠。

      卢令集齐十根炙肉串的竹签,随手扔在一户前的铁桶里。他看我很惊讶,便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乱丢污秽是要被街道司罚十文钱的,每天都有倾脚头来倒桶,崇仁坊两个时辰收一次,因为这里住的大多是教徒,天神要求我们从里到外都整洁。”

      我顿时觉得岐原成了乡下。刚才我们经过的集市,如果是教徒开的酒肆,甚至路边的摊位,都会准备叵罗给客人洗手,而且路边的毛司也非常干净,一文钱入,手纸不限。

      “把面纱遮上,”他指着冰台后高大的石头房子,“那就是总坛的入口,里面相当于一个大祠堂,有不少栋屋子。”

      石头建筑有三层楼那么高,有个红色的圆屋顶,墙砖铺着复杂精密的花纹,以红蓝白三色为主,大门呈拱桥形,两扇铁门上有七十二枚铜钉,很是气派。门外立着一面大鼓,此时正值黄昏,里面走出一个戴红圆帽的白袍老人,拿着鼓槌用力敲了三下,集市里瞬间安静下来,上百人放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朝灰房子跪下,五体投地。

      悠远的唱经声从门内里传出,似一浪推着一浪,满大街都飘着奇异的调子。从前我常去寺里听僧人诵经,经中有慈悲大光明,但这种调子令人极不舒服,沉闷而压抑,把夕阳下的街道沉浸在一汪黑色的死水中,冰冷,幽深。天神无情地俯瞰人间,而灵魂匍匐在地,微如尘芥,秩序井然。

      晚祷终于结束了,长老走回房子,人们继续拾起手上的事。但卢令依旧阖目低头,双手放在胸前,做出捧着一本书的姿势,面具在余晖里镀着一层暖金。

      我感到他在和煦地微笑:“天神会听到我的心愿,我一天对他讲五次,讲了半个月,他会记住我。”

      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我觉得他比天神可爱多了,他是个好人,天神连人都不是。

      他又说:“这歌真好听,你不觉得吗?我听到它,心里就静下来了。”

      我蹲在他身边,揉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听什么歌都好听。”

      卢令抬头挑剔地打量我一番,我身上穿的是宫女的裙子,头发用青缎遮住,看起来像个普通教徒。他神秘兮兮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一般人都不知道,你得保密。”

      他拉着我从冰台上溜过,在大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前冲进了石头房。里面光线很暗,地毯纤尘不染,大堂边缘整齐地立着二十多个贴青瓷的圆立柱,顶起一个又一个半月形的拱洞,再往上是极高的屋顶。四面的石墙刻绘花草鸟兽虫鱼,用枝蔓似的线条连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种细长蜿蜒的线条是文字。

      扫了一圈没看到任何神像,几个白袍人正在跪在地上点灯,一群裹着青袍的教徒向屋子中间凌霄花状的水池朝拜,水池中有一簇小小的泉水喷涌,如同花芯。

      “天神不像你拜的菩萨,他没有□□,只有灵魂,是宇宙万物的主宰。”卢令崇敬地说,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对他慈爱地笑笑,他用胡语问了声好。

      “这边。”他示意我穿过一道狭小的木门,脱下厚靴子,换上一双草履。

      我迟疑了一下,地上铺的是青石砖,寒从脚底生。卢令一拍脑门,懊恼地说:“我忘了你在生病,你不用换,天神不会怪你的。”

      “那他会怪你把我带进来吧?”

      卢令叩着他的白面具,今天他在上面写了一个“兴”,“今天天神也过节嘛,心情好,管不了那么多了。”

      走了一截挂着风灯的走廊,我们躲过看守,悄悄登上一座阴森森的小石楼。一些家境宽裕的教徒幼时会被父母送到宗门学习经文、书画、医理、搏斗,白天在刚才的大房子里听课,晚上就在这里睡觉,清修极为艰苦。每个人只有一间仅能容单人横躺的石室,连房间都算不上,外头的走廊细得像羊肠,每扇门正对一个方形的窟窿——就是他们的窗子。卢令也曾在这住过一段时间,据他说要是到了刮风下雪的天气,里头不给烧炭,冷得要冻死人。

      正月里不开课,二月初三是宗门某个节日,到那时楼里才有弟子回来。石楼的东边有一处稍大的露台,我们溜达了一圈,在露台上稍作歇息,他借着最后一丝暮色指给我看:

      “喏,那个屋子有一个喷泉,特别灵,你对着它许愿,保准心想事成。”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个花园,周围环绕大片绵延的黄琉璃瓦,是宗门里长老们的居所。花园南边有个笔直高松的红色方塔,隐约能看见塔顶的大钟;北边有个偏僻的小木屋,被枯枝乱叶遮挡,难以看清全貌。

      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卢令让我闭上眼,我身子一轻,耳畔风声呼啸,他携着我在空中翻跃几下,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雪里。我睁开眼,小木屋已经在面前了。

      他敲敲门,里面没人,热络地招呼我进去。原来是个堆杂物的伙房,这儿一堆干稻草,那里一堆旧椅子,干燥的空气满是灰尘,让我咳嗽了好几声,不过屋里的确有个两人合抱大小的六角石台,一只鸮威风凛凛地站在台子里,尖锐的喙部微微张开,只是没有一滴水。

      卢令在角落里找出水罐,雄赳赳气昂昂:“我倒水,你许愿。”

      我哭笑不得:“你让我拜夜猫子?”

      “这是雪鸮,是圣鸟!”他把水倒入猫头鹰后颈的小孔,将它的头扭了一周,水从鸟喙里涓涓吐出,“你愣着干嘛,快许愿啊!”

      他焦急地望着我,我只好双手合十,做出念念有词的样子,起初只是为了骗他,可一想到他这么认真,忍不住动了点许愿的念头,如果真的很灵呢?

      水流完了,卢令让我拿起另一个水罐。我如法炮制,他向石台鞠躬,诚心诚意许愿:“天神天神,请你保佑桑桑姐能实现愿望,我的任务能早点完成。”

      我的鼻尖忍不住发酸,他虽然在做任务,可他是真的希望我能高兴起来。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我不要嫁给郑宝宝。”

      他说:“郑宝宝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可以教你滑冰。你换一个愿望吧。”

      我试着扯起嘴角,心脏一阵阵发疼,“那,我不要再看见期弦了。”

      “这个愿望不错!茶壶神也能帮你实现。期弦太差劲了,他不值得你喜欢。”他眯起眼睛,半带恐吓:“如果你偷偷见他,茶壶神会惩罚你们的。我们教里的未婚姑娘如果私会情郎,两个人会被埋在沙地里,被石头砸死……”

      我又不信教。但我绝不会主动再见期弦,想到那个名字,我就止不住地难过,如果有谁能把他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就好了。

      卢令忽然把我拽到一堆木头后面,吹灭了地上的油灯,紧张道:“有人来了。”

      木头的空隙很大,我们俩蹲在地上面面相觑,他压低嗓门:“我最近犯了个戒,是不许来后院的,被长老看到我就完了。”

      他还会犯戒?

      他水汪汪的眼睛瞪着我,好像在说:要不是你,我怎么会犯戒?

      我们双双偏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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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的妈妈是个很乐观也很利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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