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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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


      今晚的月亮分外圆。

      银色的月光洒在竹席上,慢慢地往楼下淌,屋子仿佛浸泡在冰冷的溪水里。墙壁上,烛罩的影子在旋转,拨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楼下的炭炉燃的太旺,沐浴过后便裹着狐裘,坐在窗口想心事。眼底的殿宇一片黑沉,偶有几点明火迂回攒动,隐约可闻靴子踩碎冰雪的窸窣。

      视野忽然亮了起来,有人提着灯盏,来到水榭中,翻身跳了下去。夜里冰层又冻上,他在潭面飞驰,或展开双臂,或伏低身子,好像生出了一双翅膀,迎着月光翩然起飞。

      “陛下!陛下别滑了!危险!”黄门提着大嗓门跑到冰面上,咕咚一下滑倒了,惹得人影哈哈大笑。

      近处又传来几声呼唤:“宝宝——”

      “哎——”

      殿里每喊一声,冰面上就应一声,你来我往搭了三四次腔,才重归寂静。

      我笑的开怀,转身倒了杯水喝,不料肩头一痛,一粒石子掉在竹席上。

      “你笑什么?”熟悉的声音在窗口响起。

      我诧异道:“卢令?你怎么进来的?”

      他换了张白面具,上面写了个大大的“哭”字,屈腿倚在窗台上,手指拈着一粒石子,发丝在寒风里翻飞。

      “我心情不好,来看人滑冰。”听这意思,他闯过许多次宫禁了。

      我给他斟了一杯热红茶,他摆摆手,“我难受,喝不下去。顺便告诉你一声,底下那人名字就叫宝宝,你别笑他。”

      卢令看我不敢相信,跳下窗台,拖长声线:“郑——宝——宝,懂了吗?虞国没你们南边人讲究,先帝和太后怕他养不活,才这么取的。”

      还以为太后她老人家看谁都是宝贝儿。我表示理解,箕踞在地上,“你为什么心里难受?说说呗。”

      他低下头,闷闷地说:“我喜欢的姑娘不喜欢我。”

      我安慰道:“你才多大,还没及冠呢。以后你会喜欢上别人,然后发现,那姑娘其实不适合你。”

      卢令不停地摇头:“我才不会喜欢上别人。要是让你放弃期弦,你会吗?”

      他都知道了,我就没瞒他:“期弦他喜欢我,情况不一样。”

      卢令长长地叹了口气,躺在地上,瓮声瓮气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说话,兴许就不那么难受了。”

      “好呀。”我表现得很有兴趣。

      “从前有一个遥远的国度,那儿有一位公主。公主住在高高的塔楼上,每到月圆的夜晚,就来到塔顶看金黄金黄的月亮。后来,从远方来了一位国王,他带着一百万士兵与一千箱茶叶,求娶这位公主。”

      “如果公主不答应,他就打仗;如果答应,就把茶叶送给她。”我插嘴道。

      卢令的眼睛眨了一下,“后来,国王还没开始打仗,公主就死了。”

      “什么?”

      “因为公主喜欢的人不是国王,而是塔顶的月亮。有人告诉她,从塔顶跳到下面的湖里,就可以永远和月亮在一起了。国王很生气,杀光了城里的人,后来这座塔楼就被沙漠掩埋了。”

      “没了?”

      他笑起来,“最后,国王活到一百岁,也死了。月亮活了一百万岁,现在还活着。没了。”

      ……这是什么故事!

      “我心情好多了,谢谢你,再见。”他闪身翻出窗子,如一滴水渗入大海那样消失在夜色里。

      我趴着窗口看了许久,潭面上滑冰的少年终于被宫人捉住,脱下了冰刀。

      *

      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宫人们给我换上礼服,仔细打扮了一番,戴上母亲——原来三公主的首饰。我还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是对血缘之亲太失望了,以至于宫人们迭声说“生的很像”,第一次没有生出反感。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却感到她是个愉快而活泼的人,喜欢鲜明的色彩和璀璨的宝石,对陌生的东西有很强的好奇心,并且愿意钻研。在书架上我发现了好几本写着异域文字的书册,有的是练字用的,还有的是自己做的文章,格式像手记。

      我望着落地镜中的自己,腰束玉绶,青裙曳地,外罩一件白狐裘,发髻上只加了个云母篦子,插了支白玉鹊首步摇,不至于在这个“康国生死存亡”的关头太喜庆。

      虽然宴会上人杂,但有期弦在,我就不怕了。只隔了一天没见,我就特别想他。

      太后亲昵地携着我的手,边走边扯家长里短,一颦一笑都格外正常,根本看不出有病。到了明华殿,司礼监把精神抖擞的小皇帝引入座,太后带我从西边上阶,命我坐在左首。

      我一眼就找到了期弦,他一袭庄重黑衣,玄冠束发,身姿峭拔清颀,凝重地望着酒觞,不知在想什么。

      洒酒祭过天地,殿中央一丈高的烛台被点亮,或红或金的星芒映得雕梁画栋流光溢彩。琴瑟初起,雅乐方歇,五十来个宾客在蒲团上跪直身子,举起酒杯祝皇帝万寿无疆。

      ……要是父皇当年狠狠心,虞国就真无疆了,我还用得着来这。

      小皇帝还没说话,对面一个声音朗笑道:“诸位都请坐,今日上元佳节,不必太拘泥于礼节,只是少饮些酒,别让贵客取笑。”

      他褐色的眸子望过来,精光毕露,我心里一沉,原来是他!

      那人便是在酒肆里救了我的山羊胡,摄政王伯律。他还穿着那件尖领紫袍,被满堂金玉一衬,显得分外朴素。

      宾客每家分案而座,女眷坐在家人身边,伯律只带了一个人赴宴。看到那张清秀的瓜子脸,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真的是在暗道里与我分开的青羽!

      即使她盛妆华衣,即使她神情冷淡,但她跟了我四年,同吃同住,我怎么可能会认错!

      我死死盯着她,她抬起脸,空洞的目光颤了一下,旋即垂下头。伯律关切地与她说了几句,带着一丝兴味看向我,狭长的褐眸微眯,仿佛在打量一件玩物。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我一定要找机会向她问个明白。

      君臣寒暄过后,佳肴玉馔一盘盘端上来。我食不知味,只挑了两筷子入口,太后令布菜的宫女下去,招手让我坐到她身边,亲自给我倒酒:

      “侄女儿,是不是饭菜吃不惯?”

      我忙道:“只是受了些凉,没胃口,舅母费心。”说罢双手捧觞,将辛辣的酒水饮尽。

      太后揽着我,轻声细语地介绍宾客:“那位是我的长兄卢偲,他旁边是十三郎,族中排行最末,是个极可爱的孩子。”

      筷子一顿,被她指着的少年笑盈盈地歪着脑袋,目露狡黠,分明就是卢令。只是这种场合,他还戴着张花里胡哨的面具,未免太儿戏。

      太后低低道:“可惜他天生兔唇,缝起来后留了疤,就整天遮着脸。”

      “我认识他,他叫卢令,在白渠街上碰见过。”我随口瞎扯。

      太后掩嘴笑道:“他原叫卢令令,最讨厌人家这么叫他,自己给改了。”

      我抿着嘴,喉咙有些痒,没笑出来。青鸢是这么叫过他,他还要我装没听到。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其实是个很好的寓意……而且一听就和小皇帝郑宝宝是表兄弟。

      许是这酒太烈,我身上有些热,撑着额头发晕。酒过三巡,有人乘兴到殿中和舞姬们一起踏歌,拉手而唱,踏地为拍,气氛其乐融融。

      我迷迷糊糊间,觉得那个领舞的大高个在哪见过,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心跳越来越快,烛火在眼前忽闪忽灭,一抹幽蓝的光刺进瞳孔,我霎时清醒了大半——胡人的左眼是深蓝色,右眼蒙着圆形黑布,正是从行宫逃跑的石承训!

      他还活着,这么快就又在场上跳舞了!

      一舞终了,小皇帝拍手叫好:“重重有赏!”当下先把两个舞姬赐给他。

      石承训谢了恩,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我被他最后两句话彻底吓醒了:

      “……十八年前我朝公主曾嫁去康国,如今何不结此良机,与康国成永世之好?”

      去他的永世之好,我来虞国又不是为了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

      笙歌停了,摄政王站起身,带着文武大臣向皇帝谏言:“年前昭国入侵,康国生民凋敝,皇族只有一位公主,期将军不畏艰险,奉孝元皇帝遗诏在国难之时被护主北上,欲与我主联姻,希望我朝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在我们虞国,婚事没有康国难办,只要两人情投意合,绝无狮子开大口索要彩礼一说,出兵乃是本分。小王以为这是一桩美事,但要以公主的心意为准,绝不强迫。”

      他和和气气地笑着,高声道:“期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我怔怔地望着期弦从席位走出,来到皇帝和太后面前,俯下身子,字字清晰——

      “外臣出京前,已得公主承诺,否则断不会挟持公主远赴白渠。公主心系康国百姓,令期某惭愧万分。外臣唯望贵国陛下善待公主,不负先主重托。”

      他缓缓地直起腰,眼眸黑如子夜,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漠然。

      “公主,微臣已完成先主遗命,途中多般冒犯,微臣愿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

      我闭上眼,一定是喝多了。我在做梦。

      “尊贵的公主殿下,您不必羞于启齿,好与不好都直说了,我们虞国人绝不食言。”摄政王说道。

      胸口宛若有一把火在烧,撕心裂肺,无从发泄,我张开嘴,却一声也发不出,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酒里有药!

      太后紧紧握着我的手,目光带着恳求、歉然和决绝,她精致的妆容遮掩不住灰败的脸色,轻轻靠近我,在外人看来就像附耳私语:

      “你说什么?——好,好。”

      她让宋尚仪扶着我,轻柔的嗓音带着喜悦,萦绕在大殿里:“公主同意了,亲上加亲,是我朝之幸!”

      “陛下的意思呢?”摄政王又问。

      小皇帝朝我苦笑了一下,“朕也愿意,此事就交给仲父操办吧,别委屈了公主。”

      “拜托王爷了。”期弦背对着我,又说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清了。

      脑子里轰然一响,好像有只匕首直直捅进了心脏,翻来覆去地绞,满殿嘈杂的欢声笑语刮得耳膜生疼,异常尖锐的痛苦从心口蔓延开来,指甲嵌进掌心,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了……

      眼前天昏地暗,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他的脸,嗔怒的,含笑的,温柔的,冷峻的……他浑身是血救我下马的模样,他在新年的第一天对我说要好好活下去的模样,他肩头飘雪、却给我打着伞的模样,他在客栈里紧紧抱着我的模样,他站在晨曦里目送我上车的模样……此刻全变作滚烫的铁水,顺着头顶浇下去,皮开肉绽,血溅三尺!

      他说回康国就娶我,他说愿意陪我找一处山林隐居,他还说我是他见过性子最好最好的姑娘,如果有人欺负我,一定要告诉他……他为什么要这样,什么要骗我!

      期弦不会对我说这种话,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他永远都不会让我受伤……殿里这个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陌生人,他不是我的小将军。

      我的小将军已经死了。

      死在虞国,在昨天清晨,米氏邸店的院子里。

      那竟然,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

      扶我回石楼的医女说,我的脉象很不好,以前应该受过大寒。

      我觉得很冷,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想睡,又努力挣脱黑暗。我怕黑,以前总是青羽守在床边,点着灯等我睡着。这屋里是有灯的,可我还是怕。

      一碗药汁灌下去,我趴在床边连胃都要吐出来,到了下半夜,人都散了,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一股清凉的竹笛声从楼外飘来,我听着听着,就埋在枕头上哭了,又不敢哭得大声。

      “你怎么了?”三楼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我没回答,他继续小心地问:“是不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我抹着眼泪,嗓音嘶哑:“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卢令像昨晚那样戴了个白面具,写着一个大大的“笑”字,蹲在石阶上:“我答应了一个人,要让你开心。喂,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一些?”

      我哭得更伤心了。

      他无奈地往后靠靠,“你说吧,只要你高兴起来,我能办到的事,都会尽力去办。实话告诉你,我其实住在桌上的那盏灯里,你可以对我许三个愿望。”

      “天神不许教徒骗人。”我哽咽道。

      卢令扶着面具,“好吧好吧,我其实是茶壶变的茶壶神。”

      我想看看你的脸。我恶意地想。

      “喂!那里有人滑冰!”他指着窗口。

      这招对我没用。不过我还是听到了外面的响动,有人在喊“宝宝,宝宝”,还有人在喊“陛下,危险”。

      预料中的那声拖长的“哎——”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歇斯底里的哭声。

      卢令说:“他在冰面上滑了一跤,疼哭了。”

      我看过小皇帝摔跤,那时他没哭。

      卢令又说:“你知道么,今天我很高兴,我喜欢的人跟我说话了。”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说话,心情就好了。”

      不等我回答,他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从前有一个遥远的国度,那儿有一位公主。公主住在高高的塔楼上,每到月圆的夜晚,就来到塔顶看金黄金黄的月亮。后来,从远方来了一位国王,他带着一百万士兵与一千箱茶叶,求娶这位公主。”

      “公主死了,国王死了,月亮活着。”我生硬地结束了这个故事。

      “公主喜欢塔顶的月亮,于是听了别人的话,跳进了塔下的湖里。国王知道以后非常生气,杀了让公主坠楼的人,灭了全城,还砸了月神的祭坛。可是湖水依然没有把公主的灵魂冲上岸,因为自杀的人是没有灵魂的,国王只能到地府里找她。”

      卢令托着腮,慢悠悠地道:“国王不想去地府,他并没有非常喜欢公主,只是觉得公主长得很美,又有一座城做嫁妆,毁了一切之后,他觉得很没有意思,就带着一百万士兵和一千箱茶叶回国了。他娶了另一位公主,活到一百岁。”

      “一样。”我红着眼睛说。

      “在他一百岁生日的那天,他的国家发生了一场灾难,所有做晚课的人都看不到月亮,月亮死了。”

      “月亮不会死。”我更正他。

      卢令笑道:“月亮是神灵,不可以干预人间,于是等到国王寿数一尽,就穿过湖水来到了地府,让阎王把国王打入永世不得超生的牢房。月亮死了一天,第二天又回到了天上。”

      “那公主呢?”

      卢令翻了个白眼:“公主还在留地府呢。你以为月亮是为了公主才这么做的?是因为国王毁了他的祭坛,他报仇来了。”

      “……”

      “不要喜欢月亮。”他总结道。

      我现在要是有力气,能像后羿那样一口气射掉九个月亮。

      卢令最后叹了口气:“既然你没有想法,那我就自己安排了。月底是我们幽明宗的冰戏节,我带你去玩,可热闹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我哪里也不想去。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一角深蓝的天空,今晚的月亮分外圆。

      毕竟是上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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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孝元皇帝是谥号,成宗是庙号,都指公主的父亲。
    ·《国风·齐风·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偲。
    · 古代就有兔唇手术。
    · 其实小将军生活作风上很君子,然而抱抱公主。写的时候其实很难过。

    可能是我写的枯燥又没有对手戏吧(〒︿〒)点击收藏再次垫底……预料到下一卷女主单刷副本升级可能会冷到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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