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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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和


      我从小就有个毛病,不太愿意接受别人的馈赠,尤其是衣裳这种穿在身上的东西。不过这是九年来第一次有人送我衣服,不能说不开心,何况是穿给期弦看。

      他显然痛极了,捂着肩侧过身去,然而右手已经稍稍能动。还好漆红屏风离得远,也不透光,我脑子里全是他辛苦忍痛的神情,在屏风后飞快地拆盒子,迫不及待地抖开——

      是条怪异的银红色夹棉袄裙,裁剪带了胡人的风格,银色的尖领斜立着,敞得很大,三指宽的腰带绣着繁复的曼陀罗,喇叭袖上镶有几簇纯白兔绒。裙子里还赠了个两寸半长的金篦子,两端挂着及腰的金色纱巾,珍珠大小的白蔷薇一朵朵盛开在上面,十分华丽。

      我其实有点抵触这样的衣物,但不可否认它很漂亮,就是不知穿上去如何。换上裙子发觉尺寸略大了一点,为了插这个难对付的篦子,我随手挽了个最简单的髻,但还是不大懂纱巾要怎么挂,和锥帽差别太大。

      索性就这么走到他面前,不自然地攥着手中的篦子:“这个太麻烦了,不知道怎么……”

      期弦突然站起身,握着我的手将篦子插在发髻上端,左手灵活地摆弄了几下,一幅绣蔷薇的厚纱从脑后披下,盖住头发,另一幅披在身前,遮住下半张脸。他安静地凝视着我,隽秀的面孔离得那么近,几乎可以看见瞳仁里自己的影子。

      我贪心地看了很长时间,依依不舍地垂下眼,声如蚊蚋:“你要看,我才穿给你看,不然谁想穿这么奇怪的衣服。”

      “桑桑,你真漂亮。”他怔怔地说。

      我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欢欣,咬住嘴唇,轻轻抚上他的右肩,“你不疼了?”

      “不疼了。”

      “那,那我现在换下来。”

      “别,”他止住我,“下午陪我在城里转转,探下风声。”

      我只好应下,“摄政王送我这么贵重的裙子,十有八九是要我穿到大场面上。如果满座都是胡人、半胡人,我穿成这样,又不会说胡语,别扭得很。我是中原人,要蒙脸就全蒙上,半遮半掩算是什么样子。“

      期弦笑道:“入乡随俗,虞国的贵族讲究多,这套是最常见的。这儿的异族成千上万,年轻姑娘露着头发和脸很危险,你穿成这样安全些。”

      我听说书先生讲过,西域诸戎都信焚和教,女人外出都穿米白色的袍子,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在大街上都不知道谁是谁。进白渠时看到好几个裹着长袍、戴着半透明面纱的女子,遮的没有传说中那么严实,但看见我穿着普通的袄裙,棕眼睛冷冰冰的。

      三百年前钧朝以礼治天下,女子不常外出,到了几十年前,康国只有贵族小姐兴戴幂篱,到了节日里就没有哪个姑娘不露脸的,南方昭国更是不当回事,我对伊涣他早逝的乳母记忆犹新,那齐胸襦裙低的让我自惭形秽。

      “绲戎夏天炎热,穿成那样肯定很不舒服。《四方经》上说,天神鼓励教徒向远方的国度学习,海纳百川,怎么不见他们穿我们的服饰,多透气。”卢令跟我说了许多经文里的故事,都是往好里夸。

      外头有伙计咚咚敲门:“公子,您的汤药。”

      那伙计是个胡人,不知道是哪国来的,呆呆地看着我,手里的碗都忘了交出来。我夺过药碗,不太高兴地道:“多谢,你下去吧。”

      说什么遮起来能安全些,根据我多年道听途说的经验,坏人要真想做什么,面纱和头巾顶什么用……等于用稻草来救命嘛。

      汤药有助眠效果,我让期弦上榻好好睡一觉,自己在房中找了本介绍白渠风土人情的书看,结果看困了,趴在桌上直到申时才睡醒。

      出了太阳,天气倒比下雪时还冷些,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这时方觉出面纱的好处来。期弦休息了两个时辰,面色有所好转,与我一路走一路瞧。

      白渠按照钧朝的王都澧丘修筑,因国力衰微,城域只有岐原三分之一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处处都是人,无处不热闹。南北走向的主街可容五辆马车并驾而驱,两旁是钱庄、糕饼店、香粉铺,放眼之处必定有高鼻深目的胡人。逛进一家玉石行,客人和东家见了我们俩的打扮,都摘了帽子鞠躬,态度极为客气。

      玉石行门口.爆发出喝彩,我迫不及待地拉着期弦跑出去,踮着脚伸长脖子,原来是一对北狄来的爷孙在演幻术,一顶皮帽高高抛在空中,里面飞出几十只扑棱棱的蓝色蝴蝶,围着小孩子转圈。观众们都拍掌叫好,一枚枚铜板往瓢里丢,甚至还有人给碎银子的,出手颇为大方。

      “白渠人果然富裕,要在我们那儿,一场戏顶多赚一吊钱,运气不好还会被当做妖术抓起来。”我啧啧感叹。

      “再演一场吧!”有人喊道。

      白胡子老头笑眯了眼,从瓢里抓了一把钱让小孩儿去买糖葫芦吃,自己把桃木杖往青石板上一杵,乍放开手,那根拐杖居然自己立在地上,顺着老头儿的手势慢慢倾斜,做出个点头哈腰的模样,煞是好笑。

      就在众人鼓掌叫好之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粒石子,“啪”地击倒了拐杖。老头儿脸色霍然一变,连瓢都不要了,拎着孙子冲出人堆。

      一个大叔认出不远处奔来的五六个彪形大汉,大惊失色:“火刺儿来了,快跑!”

      一条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仓皇四散,期弦牵着我跑了几十丈远,避到一家香料铺里,店老板是个好心肠的本地人,探着脑袋一看,让我们留在这儿不要动:

      “夭寿喽,又是那群人……”

      期弦松了口气,与我解释道:“火刺儿就是咱们那里的火蒺藜,常常闹事寻衅。”

      火蒺藜就是康国人嘴里的焚和教徒,传闻随身带着一个铁球,看你不顺眼就砸出去,里头的草乌、砒.霜炸个满脸开花,双双毙命。

      店老板苦着脸插嘴道:“这位相公说的不错,最近隔三差五就有这一出。那些后生入了冬没有活干,在这条街挨个收租,其实就是打家劫舍!他们追的那个老头儿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昨儿傍晚演幻术的时候有个火刺儿来要钱,他犟着不给,人家要打他孩子,他就急了,骂天神是狗……”碍着我在场,老板咳嗽一声,“骂了几句北狄话,又用幻术伤了火刺儿。这不,隔日结伴寻仇来了,我看那对爷孙不能善了。”

      我有个疑问很久了:“这里的焚和教徒不归幽明宗管吗?”

      店老板叹气:“阿弥陀佛,姑娘慎言。咱们国内的教徒少说也有十万人,幽明宗是几十年前才在虞国建的分坛,说自己救世济民,那些杀人放火的教徒绝不能入宗门。火刺儿是咱们骂人用的,正经的教徒叫做‘皮苏’,殉教的叫‘皮达’,哼,我看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摄政王殿下是幽明宗靠山,平日没人敢说坏话。”

      一个中原人眼里的西域□□要在虞国扎根立足,必然要做些顺应民意的事,他们宗门内部应该确实重视教化,要不也养不出卢令这样心地纯良的孩子。可毕竟都读同一本经书,拜同一个天神,我对那个叫布拉曼的神一点好感也没有。

      “哎呀!他们又回来了!”老板惊讶地道。

      只见街上飞闪过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后头几个赤膊大汉穷追不舍,前胸后背纹着大朵的火焰刺青,耳垂坠着硕大的金环,看上去就十分凶猛。

      老头儿牵着孩子跑进一家钱庄,几个大汉在台阶下交谈片刻,用胡语吼了几句。这么冷的天,他们光着身子也不哆嗦,拔了腰间的酒囊轮流灌下几口,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不走。

      店老板翻译道:“他们让那对爷孙滚出来,别以为进了摄政王殿下的地盘就安全了。”

      “摄政王殿下的地盘?”

      我看向钱庄的匾额,和康国一样,“开源钱庄”四字银光闪闪。难不成伯律连民间的钱庄也要插手管?

      “这家钱庄是这一片最大的,听说半月前摄政王府才出来个管事,接了掌柜的位置,请了护庄,不许火刺儿进来。”老板补充道。

      康老板在灵池客栈里帮我们付的银票也是出自开源钱庄,纸上的花纹是曼陀罗、葡萄藤和火苗,满是西域风情,这摄政王又是半个戎人……

      所以虞国的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到底有多少啊!

      期弦像是觉得街上很不安全,为了答谢老板,顺手买了一小罐米酒,拉着我及时告辞了,走的时候那几个大汉依旧站在寒风里骂街。

      “白渠真乱。”我叹息。

      他的声音有些低落,“当年你不在岐原,没看到京城乱的样子,这里比岐原三个月前好多了。”

      也不知道岐原现在怎么样。卫析荣登大宝,母妃成了太后,我很久没想起过他们了。

      回到客栈,大堂里生意红火。我让期弦先上楼换衣,把那罐糯米酒交给掌柜的侄子,用手势比划着说我们自己不喝这个,白送给店里。小伙子连声道谢,示意我在柜台前稍等,几息工夫后他从后厨出来,双手端着个大铜盘,上面托着四杯米酒和一只小花碗,嘴里殷切地重复着一个词。

      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他在说“酸酪”,拿起木勺尝了一尝,果然酸甜适口,风味奇佳,里面还有碾碎的葡萄干。他见合我胃口,笑容满面地把米酒端去靠窗的一张桌子,毕恭毕敬地捧给客人。

      那几个客人是过路打尖的胡商,圆帽尖靴,出手阔绰地叫了满桌大鱼大肉,此时八只手正在撕扯一只浓香四溢的烤乳羊,唇髭上沾满白腻油花。

      我咬着挖酸奶的勺子别开眼,只听“咚”地一声,凳子翻了。

      堂里的客人纷纷往那边看去,小伙子捂着胳膊倒在地上,酒杯骨碌碌滚到我脚下。一个胡商站在踢翻的凳子旁撸起袖子,眼瞪得铜铃也似,嘴里骂骂咧咧的,隔壁桌的本地人吃了一半,吓得丢了筷子就走。

      邸店老板听到动静慌忙跑下楼梯,一手把我往后扯了几步远,满面堆笑地迎上去。那些胡商饭也不吃了,冷冷地坐下,抱臂听老板周旋,老板和颜悦色地让小厮拿来几个食盒,亲自用刀割好羊肉,把饭菜盛在盒子里,一桌饭菜都免了银子。几人这才略略点头,相视一眼,便拎着食盒离开,留下一地狼藉。

      小伙子脸色灰败地站在老板身后,冷汗涔涔,低声咕哝了几句,老板气得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我旁观许久,不禁开口道:“阿翁,这米酒是我送给厨房的,他是好心给客人端上去……”

      “姑娘哟!你一个外地人凑什么热闹!”老板的绿眼睛流露出无奈,“我侄子傻头傻脑,连客人的帽子都不看就给人家送酒,今天晦气遇到绲戎的皮苏,他们最是虔诚,滴酒不沾,桌上有酒身后入不了极乐的!”

      “掌柜的,刚刚你侄子还没碰到桌呢,就给人踢了一脚,再说他们也没说自己是皮苏,小孩子眼力差些,不怪他。”有客人帮伙计说话。

      我不服气地附和道:“虔诚什么?我看他们就是想赖账,真要把酒当回事,怎会一顿霸王餐就打发走?这位小哥是没看清他们打扮,可一上来就动手算是怎么回事,还入极乐呢,想得倒美。”

      先在街上遇到火刺儿欺负老弱,后在客栈里碰见教徒讹钱,我对焚和教的印象已经从“神秘□□”变成了“地痞流氓”,真不知道他们经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或者经书本身就有大问题。

      老板毕竟心疼钱,用枯瘦的手指戳着侄儿额头:“这回有人替你说话,你可长点心吧!咱们米氏充其量不过是个商会里的大头,哪敢和圣教叫板,以后还得靠戎人赚钱吶!”

      我摇了摇头,放下空空的乳酪碗,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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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表示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是行为,而不是信仰。
    话说镜子去年到摩洛哥旅游,在街上看到两位全身上下裹黑袍子只露出的眼睛的女士对面走来,擦肩而过后回头互相问了声好,所以她们到底是怎么认出对方的……
    写的时候看不下去女主吃肉了,让她陪我一起喝酸奶。

    更文半个多月了,上榜单收藏点击都少得可怜,不过比起写春归时要好一些。
    我知道这文犯了什么毛病:不宠不甜,主角感情戏少,女主有前任,还是容易苏的First Person,简直跟现在的主流杠上了。
    原谅我继续当一名杠精。
    原谅我继续用爱发电。
    如果大家觉得这篇文的问题不在于以上几点,在评论里提出来作者会非常开心。Feedback是第一生产力,作者想尽力写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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