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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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令



      “有动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浓稠的黑暗散去,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陷在云里。

      “去了魇,魂给拉回来,便无事了。”有人在黑暗中叹道。

      混沌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影子,像是青羽坐在我身边,有双手抚上额头,温柔地拭去汗珠。熟悉的触感让我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待视线重归清晰,却见床前空无一人,陌生的房里静悄悄的,顷刻间便出了身冷汗。

      ……原来是做梦吗?

      胸前一阵刺痛,我揉了揉太阳穴,拉下领子低头一看,锁骨下的旧伤被人包扎起来。喉咙干燥发痒,除此之外,身上并无其他大碍,只是手臂被火燎出几个泡,已经上过药。

      是谁将我从火海里救出来的?期弦呢?

      木门吱呀一响,屏风后出现一个绰约的身影,婷婷袅袅地走过来:“姑娘可算醒了。我叫青鸢,宗主让我跟着姑娘到白渠去,这里是虞国的谷山镇,咱们约莫还要走上三五日。”

      她两句话说了个明白,把药碗送到我嘴边,指甲像是新染成,透着云母的莹润粉泽。我垂眸看着她递过的汤药,并不敢喝:

      “沈宗主现在何处?”

      她冲我嫣然一笑,秋波妩媚,杏眼盈盈,如画脸庞竟有几分眼熟,我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姑娘明知故问,老宗主已经殁在灵池了,我等赶到后救起姑娘和期将军,您二位吉人天相,伤势都不重。”

      她知道沈护死了,当时殿里统共就八个人,是谁派她来救我们的?这幽明宗邪门的紧,我既然拿到了离魂散的解药,就不想与他们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见我仍然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她曼声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若是想害您,何必将您救起?”

      她说的倒巧,不要我的命,不代表不会在药里放其他东西,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期弦在哪?”

      我一口气把药喝了个干净,掀开被子下床,她倒也不制止,在前头利索地领我出门。青鸢走起路来身段摇曳生姿,风情万千,实在不像个侍女,往日青羽没有个仆从样子,可也会在我生病时扶一扶我走路。

      原来我睡的地方是一间小客栈,只有二层,殊无人声,楼下有几个一样穿着的中年人坐着喝茶,想来是被这些人包下。走廊首尾两扇老窗敞着,夜里蹿风蹿得厉害,我打了个哆嗦,到了隔壁的房门口,青鸢意味深长地回眸一笑:

      “姑娘还是少见期将军为妙。我趁其他人都在楼下,领您见他半柱香的功夫,我在外头等着。”

      她的语气犹如一根刺扎在我心上,好像我见期弦是万万见不得人的事,寡妇偷情还要丫鬟掐着时间望风。

      然而那种熟悉感愈发强烈,我可能曾经在哪儿见过她,或者她曾经在哪儿监视过我,被我无意中看到了。

      “那就多谢了。”我盯着她,没看出个所以然。

      房门突然开了,青鸢背过身,一只手将我拽了进去。

      背后被勒的难受,我顿时懵了,不敢相信地仰起脸,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唤了他一声:“小将军……”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他哪里受伤了,这些人为什么要救我们,匣子里的玉玺去哪儿了,可对上他带着怒意的眼睛,眼眶就不争气地湿了,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慢慢地回抱住他的腰。温热的呼吸喷在头顶,连发丝也染上熏然暖意,我靠了片刻,偏过发烫的脸颊,听到他的心脏稳稳地跳着。

      他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忽地放开我后退几步,坐倒在榻上,按住自己的眉心。

      我突然手脚发凉,咬咬牙奔过去,脸上红潮未褪:“我身上的离魂散已经解了,我们没有必要再求幽明宗什么,如今卫析已经登基,我不愿去虞国,但如果你要去,我会同你一起。期弦,我对你的心思从来没有隐藏,你都知道。你就算不喜欢我,在可怜我,也要让我知道你究竟怎么想。你是怎么打算的?”

      他抬起眼看我,目光幽晦不明,脸庞的轮廓在烛火下显出微微的柔和,一瞬又变得冷峻如常,声音平静如水:

      “我没有在可怜你,桑桑,刚才是我唐突你了。如今我们周围都是虞国人,白渠必定要走一趟,即便回了国,也要瞒着新帝和太后。这些你不用担心,先把伤养好,我会想办法找时机回去。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吃苦。”

      我终于松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扬起一个自己觉得最好看的笑容,颤声道:“好,我陪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动了几下嘴唇,过了很久,才低低道:“桑桑,我是要下地狱的人,你就算死了,也不要和我一起。”

      我摇头,“你不会下地狱的。”

      期弦突然沉下脸,眼里的怒气重新蹿上来:“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再不轻生,为什么不守信?”

      我无言地垂下脑袋,褥子上的影子越来越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责备,半圈着我的肩,以额相抵:“你好好想想,若是我那时还有一丝气,也被你压没了,对不对?你应该先跑出去,再找人来救我,找不到就算了,你能跑得出去,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可是我跑不出去。”

      他严厉地说:“借口。人若是想活命,怎样都能活下去,只要没有失去知觉,就有希望。毁容了,嗓子熏哑了,断手断脚,只要性命在,都是好的。桑桑,我要你发誓,以后我遇险,你不要自己去救,走的越远越好,否则我……”

      我捂住他的嘴,认真点头,生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举起手掌朝天:“是我错了,你别说了。小将军,我那时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用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他颈侧暗红狰狞的伤口,他舒展开的眉梢一抖,握住我缠着棉布的手:“不疼。倒是你,好端端为何去握剑刃?伊涣那人……”

      期弦想起什么,声音冷下来:“你说毒已经解了,是谁给你的解药?”

      我定了定神,将掉下暗道后的遭遇说了一遍,只说沈护因承了母亲的情,把手上的药都给了我,自己重伤不治,忽略掉在温泉别馆遇到伊涣的经过。期弦面色阴沉,也不知信了没有,我及时转移话题,若无其事地道:

      “匣子里的玉玺没有丢吧?”

      他的手一紧,“他跟你说的?”唇边噙了丝冷笑,“桑桑,伊涣是个什么性子,十几年前我们就清楚,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现在卷土重来,逼死你兄长在前,退兵朝贺新帝继位在后,实是居心难测,你千万别被他骗了去。”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他从枕头下拿出小黑盒子,我仔细一看,凤鸟的眼睛是用红宝石做的,现在的颜色却没有原来那么清澈透亮,雕刻的线条也有细微差别……原来这是个假的!

      期弦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他在别苑里遇到了一个武功极高的人,北方口音,戴着面具,大概二十多岁,一出手就夺玉玺。期弦身上虽带着伤,也不料被他轻轻巧巧将盒子抢去,丢来一个空赝品。那人倒也不走,说自己是沈护的手下,承诺帮我们开启盒子,不过来日需要我们帮他一个大忙。不等期弦答应,他便带着玉玺走了。

      期弦之所以带我去虞国,除了去幽明宗给我找解药外,主要是为了用归还玉玺为诱饵,拉拢摄政王伯律,也就是之前他说在虞国“接应我们”的人,因为只有伯律才能调动几十万兵,联合苟延残喘的康国抵御昭国。可现在昭国诡异地退了兵,暂时不用打仗了,倒叫半路上的我们措手不及,要是伯律在与我们会面之前得到了想要的玉玺,很可能变卦解决我们。换匣子果然很有必要,期弦和我一样碰到了偷东西的“蟊贼”,还在暗道里杀了几个想抢夺匣子的商人,他们都不知道真正的东西已经被人调换过。

      行宫宴会上的几个商人分成两派,一派是摄政王手下,另一派属于幽明宗主沈护。伯律也是幽明宗弟子,二人看似相处融洽,伯律勤于国政,沈护因体弱长年被架空,实则底下的人早就蠢蠢欲动。

      “康老板在摄政王府当了多年细作,刺杀石承训失败,为了沈护一把火烧了行宫,不仅伯律的人没能活着出来,山庄里的下人也一个不留。”饶是期弦见惯了沙场上血淋淋的搏杀,也对他们宗门里残酷的派系争斗很不齿,“但石承训此人狡诈多谋,康老板的珊瑚树没能杀得了他,他又掀动地砖逃生,想必已经走了。”

      听他这么说,应该是康老板在地下见到了沈护的尸体。幽明宗是焚合教在中原的支脉,教徒死亡会用火葬。只是那许许多多的孩童尸骨,永远埋在了地下,归尘归土。

      我十分怀疑:“沈护看上去和善,手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明。他的属下帮我们保护盒子,又把我们从火场救出来,以后会让我们帮他做什么大事呢?最关键的是,我们怎么知道他说的‘保护’,是不是有借无还……”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串银铃似的笑:“烦请二位开开门,有要事相商。”

      我和期弦立刻站了起来,他抽了门栓,只见青鸢带着一个人在外面,戴着张绘有火苗的白面具,脖颈纤秀,看上去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

      “少宗主让我们物归原主。”少年的嗓音刻意压低,双手将黑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请将军验看。”

      期弦拿起来扫了眼,“是这个。”

      少年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绣囊,递给我,“请姑娘验看。”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拉开绣囊的封口,立时愣住了。里头放的是我卖掉三年的长命锁,当铺在葑台,他们居然能找到!

      小巧玲珑的锁是纯金打造,用一根红线串着,灿亮如昔,一如多年之前戴在身上的时候。我出生时父皇让人给我算命,说我命里缺金,才没用银子打。我出京时才九岁,恨他们恨的要命,其他首饰都放在抽屉里,只有这锁一直挂在脖子上,因为要是有别的孩子问起来,就可以说是我爹爹给的。

      我想起了那段极其艰难的岁月,没有钱,缺衣少食,靠典当为生,每天都在当铺老板的奚落中祈祷自己不要生病,最后自己没事,乳母却被冻出了重病,我不想让她死,就当掉了长命锁。乳母陪了我十七年,那么多困难都过来了,最后她还是要置我于死地。

      “是这个。”

      我摩挲着上面的花纹,交给期弦,他把锁按在匣子的凹槽上,轻微的咔哒一声,凤鸟的整个翅膀都陷了进去,一直顺着推入两寸多,凤眼上的红宝石可以转动了。期弦用手遮着,左右拧了几次,红宝石逐渐松动,啪嗒一下掉在桌上。

      青鸢抬手制止少年上前,他站在五步外,按着面具,很好奇的样子,等到期弦从小孔里倒出一堆白色的细沙,就有些不屑了。

      沙子很快倒完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墨玉印章落在桌面上。四方型的基座上立着一只扁平的凤凰,雕刻无比简单,既不好看也不起眼。

      少年失望地叫起来,清朗的嗓音也压不住了:“还以为是什么宝贝,白渠城南半两银子就能买一个!”

      青鸢瞪了他一眼。

      这沙子不能用手碰,期弦用红宝石在印章上方晃动几下,印章被吸上来,里面应该有磁铁。他吹去墨玉上残余的白沙,我想凑近了看看,可没等我看清他就收在掌中,对青鸢道:

      “你们有什么条件?”

      他这么说,就是真货了。

      青鸢婉转含笑道:“将军随我出来商议,卢令,你陪姑娘回房里说说话。”

      期弦做了个安心的手势,随她出去了,名叫卢令的少年撇了撇嘴,颇为委屈:“真不够意思……咳咳。”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大约才十五六岁,见声音压不住了,就用咳嗽掩饰。年龄不符,又沉不住气,肯定不是期弦在别苑碰见的那个。

      他凶巴巴地扶着面具:“你笑什么笑!我会杀人的!”

      我没理他,自己回房去,他跟在后头像个小尾巴,不停地咳嗽,就是不说话。

      待坐下来,我让他给我倒杯水,他不乐意,抱着剑嚷嚷道:“我又不是你的仆人,凭什么让我做这些啊。”

      我给他也倒了一杯,对他和蔼地笑笑,坐在桌旁,优哉游哉地喝水。他站得和木头似的,我喝到一半,他终于忍不住了:“我虽然不干下人的活,可师姐让我陪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呢?”

      傻孩子。

      我打了个哈欠。

      他坐下来,在面具后喋喋不休:“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他们在谈什么?那个凤玺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是真的吗?喂,你哑巴了吗?”

      也不知道他主子平日里怎么调.教的,他一刻也闲不下来,叽里咕噜说了三四句,“我跟师姐把你们救出来,你别的不说,至少要说谢谢吧,这是礼貌!”

      师姐……脑子里灵光一闪,我记起来了!

      “嗯,谢谢你。青鸢是你师姐?你们两可真不像。”

      “对啊对啊,小爷我干嘛要像她……”他蓦地捂住面具的嘴部,“你,你不许套话!”

      我百思不得其解,幽明宗为何会养这种毛都没长齐就往外放的小男孩,还是说他的差事就是专门逗人说话?跟印象里群魔乱舞的宗门差别太大了,青鸢尚且有几分神秘,这孩子一点心计也没有。

      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她认为我和卢令是物以群分,才让我们做个伴。这想法一冒头,我就打了个寒颤。我至少比他要深沉一点吧!

      “沈宗主让你在路上护送我们到灵池,这段日子没休息好吧,辛苦你们了。”我笑眯眯地托腮盯着他,感觉他的脸要青了。

      “你都知道了!”少年怨愤地来回踱步,“师姐就说我瞒不过你们,还让我改声音,她分明在耍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要有个这样的师弟,我也想天天耍他。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认,当时月光很暗,我只知道抓我上马的人是个染了指甲的女子,听到后面有个少年在喊期弦追上来了。他们帮忙解决了一堆抢匣子的刺客,劫我不成,事了拂衣去。还有,在紫金侯府的密道里,我瞟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晶亮……挟持我和伊涣的女侍卫,似乎也染了指甲,是不是青鸢?越想越觉得像,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跟了我一路,还与康国王宫有关系!

      我暗地里倒抽一口凉气。

      其实我对卢令没有敌意,若不是他的那声大喊,手里的簪子就戳进去了,我就死在京郊了。

      我淡淡道:“你师姐仿佛喜欢染指甲,那玩意反光。”

      少年双手一摊,“那就不是我的问题咯,她的指甲很恐怖的,千万不要被她抓破。”

      “你就不担心我说出去?”

      他古怪地看着我,“我已经跟人说了好多次了,师姐也没打我啊。”

      青鸢脾气实在是好。我觉得这孩子背后有人,可能是宗门长老的直系亲属。卢令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枕着胳膊,几绺头发软软地垂在肩上,样子无害得很。

      我逗他:“你戴个面具作甚,那天晚上我都看见你长什么样了。”

      我伸手的动作已经够快了,可他比我快上好几倍,捡起剑飞速退到屋子那一头,紧紧捂着面具:“别别别,姐姐,有话好好说嘛。”

      竟然还会撒娇。我开始怀疑青鸢出任务带着他是怕寂寞,有个这样的小尾巴在身后,怎么也不会闷。

      他闭嘴很久,蹲在墙角用剑柄画蜗牛,“那个……”

      “嗯?”

      “青羽是谁?师姐给你喂药的时候,你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我原来的侍女,跟了我四年,和妹妹差不多。当年她在桥下快冻死了,我把她捡回家的。”我的眼前浮现出青羽清秀的瓜子脸。

      “她生的好不好看?现在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高高瘦瘦的,头发颜色偏浅,可能有戎人的血统,比你话少。我们失散了,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听到我的叙述,卢令抬起脸,褐眸带着明亮的笑意。

      “像你这样的漂亮姐姐眼光都高,说‘高高瘦瘦的’,那身材一定好;‘可能有戎人血统’,那五官一定长得不错;‘侍女和妹妹差不多’,她一定又仗义又耐心,手脚又勤快。不过你这语气,我一点都听不出来你把她当妹妹。”

      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认识她?”

      卢令无辜地摇头,“真的没有,凭直觉推测。”

      还是有问题。

      这时隔壁传来哗啦一声,仿佛是刀剑劈砍在桌椅上。

      卢令霍然飞身挡在门前:“师姐不许你出去,你老实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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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令小天使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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