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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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魇


      刚才那道雷声……莫不是炸.药?

      火光映亮了黑色的天空,刚才露出水面没注意,这火恐怕烧了多时,也没听到侍从救火的喊声。要是我执意待在房里,恐怕现在已经丧了命!

      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我手心一震,手脚并用把期弦拖到干燥的草丛里,六神无主地环顾四周,却无半个人影,再回头看潭子时,伊涣已经消失不见了。

      “期弦!你醒醒!”火势越来越大,眼看就要从坡上烧到脚下,我不敢摇晃他,把耳朵贴在他冰冷的胸口,好半天都听不到心跳,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快起来呀!”我泪眼模糊地攥着他的手,使劲地搓着,期望能让他暖和一些,“我拖不动你,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小将军,我们不去虞国了,别管那劳什子玉玺,我只要天天看到你就够了……你别死,我真的怕。”

      他还是没有回应,我紧紧地按住他颈侧的伤,感到一丝微弱的跳动,心中焦急万分,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怨恨自己无能。

      身上的衣物被烟气烤干,红色的火焰很快到了眼前,烧灼到他的衣角,我疯狂地扑打着那簇火苗,只是徒劳。

      “快……走。”他忽然咳嗽出声,费力地睁开眼,被我握着的右手极力挣脱,“公主,快走……”

      我喜极而泣,却意识到前方的路已经被一人高的火焰截住,怔怔地看了片刻,终于伏倒在他身上,用衣服罩住脑袋。

      黑暗里,他的呼吸异常急促。

      我抱住他,用干燥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将军,我喜欢你。”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我颤着手捂住伤口,还是害怕,“我答应你要活下去,我真的努力了……可是你死了,我就没有家可以回了,期弦,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会乱跑的……”

      浓烟熏来,我闭目剧烈地咳嗽,仍不愿放开他的手。他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边飘来:“桑桑,松手……”

      我几乎窒息了,拼命摇头:“你说过你要保护我的,我怕一个人走奈何桥,你一定要牵着我,像昨天一样……”

      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乳母说过,如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死去,身边也没有亲友,下一世会孤单到老。我是想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的,和我的小将军一起,可是他不在了,我没有勇气面对那些黑暗的东西,没有勇气面对过去,面对未来。我死也不想和他分开。

      我真希望他可以把我当成亲人,朋友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像我这辈子一般孤单。他应当拥有最荣耀的一生,像他的祖辈一样。

      但苍天不仁。

      *

      黑暗里渗出一缕光,我抬手挡去,有人来了。

      来者戴着一张纯白的面具,两丸黑瞳紧紧地盯着我,而后伸手将我拽出衣柜。

      我被之前床底下的尸骨吓得说不出话,在柜子里缩了不知多久,脚还是软的,身后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在走廊里飞奔,一跤跌在台阶下。

      “别让她跑了!”有人大叫。

      我又急又气,想冲他们大吼,他们竟敢绑架宫中的皇女,可话卡在嗓子眼里,我顷刻间想起了把我带到这里的人……是宫中的老嬷嬷!让我来道观上香的人,不就是母妃吗?这里的观主——不就是父皇最宠信的道士吗?

      我趴在地上喘着气,无声地哭了出来,一双手将我提上墙头,瓮声瓮气地道:“不准哭!”

      我只要一哭就停不下来,抱着他的胳膊呜呜咽咽,他似是觉得烦了,威胁道:“再哭就把你扔下去!”

      我用他的袖子抹去眼泪,看清了那面具正是秋狩时祭祀先祖跳舞用的,他好像是从不远处的林场赶来,衣服上还粘着几根羽毛,腰间用带子草草包起的玉佩露了出来,上头刻着一个熟悉的“愔”字。

      “出去之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看到了什么。”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谢谢你,三公子。”

      他顿了一顿,回头望望后面,那些人没有再追上来,舒了口气:“从这条路走,碰见前面那个宫女,就说你不舒服,要尽快回宫,知道了吗?”

      “你要走了吗?”我抓着他的袖子,惊慌地摇头。

      “我不走,留在这儿给他们逮住?”他笑了声,扒拉开我的手,用力一推:“下去!”

      我被他从树上推了下来,摔得背后一阵剧痛。眼前的大殿、树木开始扭曲,袅袅的白烟从那张面具上喷出,越来越浓,一阵狂风刮过,烟雾散去,天地仍是苍白。

      冰冷刺骨的触感从膝盖传来,我呆呆地低头,雪地上有两排靴印,延伸到殿门处,一个人收了伞,站在檐下。

      “贵妃娘娘没让您起来,公主便一直跪着罢。”他长着两撇小胡子,五官的轮廓不似中原人,眼里愤恨交加,还有一丝刻毒的快意。

      我想要喊出来,喉咙被人扼住似的发不出声,我想起宫女哄我喝下的那碗药,顿时如坠冰窟。

      那人施施然进了母妃的寝殿,大门一关,欢声笑语从窗户里飘出来,无比刺耳。父皇正是病重的时候,极其依赖进贡的丹药,允许一两个道士在内宫行走,若是他知道……他知道会怎么样?如今能见到父皇的,只有母妃和卫析……

      额头上的冷意忽然停止了,雪花仍在飞舞。

      一把伞撑在头顶,身旁的人生硬地把我从雪地里拉起来:“回去。”

      我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跪在原地没动,他恼火地低喊:“腿不要了么?丢了一双腿,你以为贵妃会为你伤心、为你哭?她自己有个儿子,你又不是她……”

      我望向他脸上的白面具,森森然,全身都开始发抖。

      这么冷的天气,他扯开自己胸前单薄的袍子,指着锁骨下方狰狞的鞭伤:“算我求你,二殿下,回去。”

      他蹲下身,右手轻轻落在我的背后,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此时却灼烧般地疼起来:“我一个人在屋里,做了噩梦,醒来又看不到你,害怕得紧。桑桑,咱们回去吧。”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真的是在做梦,他怎么可能这样同我说话,掐了下胳膊……果然没有知觉。他搀着我起来,嘴里咕哝着什么,我不敢哭出声,只默默地望着母亲的宫殿,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雪地上,又朝他张嘴,做出几个口型来。

      他面具下的眼神霎时变作惊痛:“他们把你怎么了?桑桑,你说话啊!桑桑!”

      我以为一辈子都不能说话了,仓皇无措地攥着他的袖子,宫殿的门吱呀一响,他将伞一丢,迅速挡在我身前:

      “侯爷万安!”

      白雾带着丹药刺鼻的气味从殿门内滚滚涌出,宫道两侧的树木变细、变高,母亲的瑶光宫一寸寸沉入地下,消失之处露出幽碧的水潭,映出岸边模糊的倒影。

      钩月悬于中天,偏僻的花园一片死寂。我坐在一棵枯树下,揉着麻木的膝盖,等人。

      远处的黑影越来越近,他的白袍子在泥里蹭过,脏兮兮的,冻得通红的双手拉着一根粗麻绳,上面拴着五六个酒坛。他虽然是我唯一的邻居,平日见了我却总是恶声恶气,和参加宴会时的彬彬有礼大为不同,嘴毒得像吃了刀子一样。我很少单独见他,以防哭着回去,又被嬷嬷数落。

      “喝酒。”他累得够呛,倒在雪里,苍白的脸如同一张面具,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夜空。

      我用手比划了一下,问他是不是又打架了。他摸着脸上的血痕,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弄的伤痕累累,他娘亲一定会难过。

      “太子上次埋了几坛酒在东宫的槐树下,被我发现了。期家那小子还算义气,替我挡了个小黄门。”

      仪旃与他势不两立,抓住了是要剥去半条命的。上次他被揍得可怜,回来躺了三天,高烧下不了床,躲在被子里迭声唤阿娘,把父皇派来的御医吓坏了。好歹也是昭国送来的质子,名正言顺的颍川王,一命呜呼总是不吉利的。

      他瞄了我一眼,抱起一个坛子,咕咚咕咚灌下半坛,抓了把雪覆在嘴角的血迹上:“什么破酒,简直是刷锅水!”

      见我还是无动于衷,他拔了另一个酒坛的塞子,双手捧到我嘴边:“二殿下,再不喝,你的腿就要真废了,以后一到阴雨天,疼得恨不得上吊。我暂且没钱贿赂御医拿贵重药材,又不敢动你的私房钱,他们不管你,你可别自暴自弃,人死了,一切都没了,你再想报仇也没机会了。”

      陌生的怪味扑鼻而来,我没喝过酒,也知道这酒有问题,使劲推他的手,挣扎着想逃走,意料之中滑倒在薄冰上。他板着脸摁住我,将一根匕首唰地插进靴旁的冰层里,刀刃闪着冷冷的银光: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殿今日还非要做山匪欺压弱质了,你喝不喝?不喝剁指头!”

      我想起那喝下去就不能说话的哑药,冷汗湿透衣襟,无声地哀求他:小王爷,你放过我吧,我不知道你的毛病又犯了!

      我誓死不从,他没了耐心,把我往后拖了两步,利索地掀开裙子。腿上一凉,酒液顺着膝弯浇了下去,一只手垫在膝盖下,另一只手在腿上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按揉,我全身的血液都冲上脑门,他他他……干什么?我还没及笄,以后还要嫁人的,禽兽,真是禽兽……

      他像是知道我在心中怒骂,俯身轻笑:“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哦,对不住,忘了你叫不出来。”

      我哭的伤心得要死,腿上慢慢回血,针扎般的麻痒如同千百只蚂蚁在啃咬皮肉,他下手又渐渐重起来,一滴热汗落在我脖子后。

      “本殿的清誉都被你给毁了,”他一边按摩一边碎碎念,极其讨厌,“本殿活了十二年,连崔家十四娘的手都没牵过,等回了昭国,一定沐浴焚香,禀告佛祖今天只是救人,算不得授受不亲。”

      “崔家十四娘是谁?”

      沙哑难听的声音一出口,我和他都惊了,两个人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大眼瞪小眼。

      “我只是问问……”我把头埋了下去,谁要听他说话了。

      他像是很开心,手上的动作也轻柔了许多,嗓音似浸着初春的泉水:“十四娘就是十四娘,彼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我们洛葭城里的美人可多了,她姐姐是京城第一美人,可十四娘以后会比她还美。”

      我“嗯”了一声。

      他俯下身来,对着我的眼睛,恶劣地笑道:“她生的比你好看多了,全家都把她当成宝贝,她也有个弟弟,对她可好了。”

      我依然不说话,鼻子发酸,心头像是坠着块铅。身下的残冰被酒和眼泪融化了,透骨的凉。

      他把裙子盖好,拎着我靠在树干上,指指地上的坛子:“喝酒,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费力地举起坛子,学着他那样咕咚咕咚灌进胃里,一阵头晕目眩,炙热的血液从喉管奔流至全身。

      迷迷糊糊中,远处的寒鸦叫了几声。我顺着他的手仰头看去,银色的月亮弯弯的,一会儿是两个,一会儿是三个,晃悠悠地挂在枯枝上,像他胸口那道泛白的伤痕。

      “公主,你知道你为什么混得这么惨吗?”他和寒鸦一起聒噪地吵闹。

      我昏昏欲睡,他将我的眼皮扒开,凝重道:“不许睡,听我说完。”

      他喝醉了,烦得要命。

      “公主的名字起得不好,郑卫桑间……是要亡国的,给你取名的人,肯定没读过书。”他坐在树下笑起来,脸庞比月光还亮堂,照出一片银灿灿的积雪,“克宗亲还要亡国的公主,谁会喜欢?”

      我也喝醉了,用力将他一推,没想到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嘴里低喃着大逆不道的话:“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灭了康国,让,让卫淳老儿死不瞑目,让卫杉开门迎我,把六玺双手奉上!”

      卫淳就是父皇,立国以来头一个率军直捣虞国王都的皇帝,卫杉就是仪旃,卢皇后嫡出的太子殿下。以前他待我不错,我习惯叫他的字,可后来谁也不理谁了。仪旃比我们大几岁,脾气很急,动不动就把他这个昭国质子抽得遍体鳞伤。他要让这两个人俯首称臣?

      “你疯了……”我呵呵笑他,“有本事……有本事你先对付昭国丞相,篡了位再来管我们康国的事。”

      我笑完又嚎啕大哭,“你不许那么说,我有人喜欢,总有人喜欢我……名字又不是我取的,母妃为什么那样讨厌我,她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

      他握住我的手,我认识他五年,第一次看到他哭,和仪旃养的小猎犬似的,一丝声也不出,眼角就那么一滴滴掉泪,盛满水光的眸子里全是猛烈的恨意。哭到后来,他抹去泪珠,定定看着我道:

      “我母妃不在了,桑桑,下个月我就回昭国了。你要是在这里过不下去,就来洛葭找我,我让十四娘在崔府给你安排个职位,做个烧火丫头……”

      “烧火”两个字刚落,园子外突然升起一股黑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连忙后退,可身子沉得像块大石头,一步也挪不动……

      “桑桑!”

      我听到他的喊声,下意识紧拉住他,掌心却如同握着尖锐的荆棘,定睛一看,那只手上的皮肤开始脱落,熔化成黑色的粘液,我吓得连连甩开,可怎么也挣不脱,眼看它变成了白骨,而我自己的手也开始这样变化……

      热浪袭来,四面都是火海,绝望至极时,天边蓦地响起一道雄浑旷远的钟声,伴着法器的叮铃作响:

      “魂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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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把自己的一切完全寄托给他人,公主现在还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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