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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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穴


      河水汩汩地流着,我的鞋湿透了,路走得很艰难。溶洞曲折逼仄,地上生出的石笋如交错的獠牙,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到。

      伊涣一言不发地走远了,我还在水潭边扯裙角,这条裙子是丝织的,料子太好,被尖利的石头缠住了。

      快要看不见他的影子,我暗暗着急,身子一歪,忙眼疾手快地撑住一根石笋,不料石头太滑,直接和地上的白色物体抱了个满怀。

      半个时辰内见到的全是骨头,这时脑门磕在几根肋骨上,不过淡定地念了几句经安慰一下物主。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应该不会半夜找上门语重心长地教诲我一个黄毛丫头。

      光线渐亮,前头的人折了回来:“怎么了?”

      伊涣把火折子往前送了几分,我硬着头皮盯着脚下的骨头起身,“多谢——”

      火光照亮了那具骸骨,我欲言又止,只是个死去多时的小孩子罢了。骨头嵌在沙土里,下半身被水侵蚀,上半部分还很完整,刚刚碰到的那根小臂,只有我的一半长。

      “幽明宗的宗主死了……”我换了个话题,小声道:“君上与他谈了条件。”

      “沈护属河蚌的,死前倒是把沙子吐了个干净。”他烦躁道,“药服了?还笑?”

      我压下嘴角低头看路,想起种种因果,心情又沉了下去。

      “你身上有伤。”

      “伤的很重。”见我呆呆地望着他的左臂,他还举了一下,“流血了。”

      我顷刻间什么感激的心思都没了,干巴巴地道:“君上救了我,我不能把命给还回去,君上带兵打到岐原城下,我也不能把城给献出去,这些君上都清楚,您到底图什么?”

      伊涣长眉一舒,眼波清浅,口中的言辞却比刀子还利:“我有一个万全之策,你让你的小将军带你回京,绝食三天后沐浴焚香,穿着祭天的礼服从城楼上跳下去殉国,我让昭国的先锋以公主之礼葬了……”

      仿佛在哪本折子戏里瞧过。

      他似乎对自己的计策无比满意,“你的公主之名能保住,对我大昭也无害处,就这么办吧。”

      “……”我重新理顺腹稿,“君上,公主之名值多少银票?”

      他忽然间沉下脸,眸中冷光闪过:“值多少钱?颍川王值多少价钱、多少人头,你这个公主就值多少,听懂了么?”

      等了半晌,他又厉声道:“说话!”

      “君上的计策甚好。”我眼眶一红,“只不过,除非有人杀得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去死。”

      洞里的水声越来越大,好像快要逃出生天了,他狠狠地拉过我的手,“不许哭!”

      “我没有!”我躲开他的目光吼了回去,突然浑身一抖,僵立在原地。

      方才没发现,这里的白骨十分密集,层层叠叠铺得均匀,可骨骼大小怎么看也不是正常的,竟都是小孩子!

      记忆的暗门刹那间轰然打开,一串串阴森可怖的画面穿过陈旧的岁月接连而至,我曾经看过这样的场景。

      我再也站不住,捂着眼睛颓然坐倒在地,黑色的屋檐,烟气缭绕的祭坛,迷宫一样的回廊,怎么跑也跑不出去……重重绣幕后那张圆形大床上,全是白森森的孩童尸骨!

      “卫桑,卫桑。”

      肩上传来热度,他挡住了背后的景物,漆黑的瞳仁紧紧盯着我,“我最恨言而无信的人,再哭就把你扔在这儿。”

      他的胳膊穿过膝弯,轻而易举地把我抱了起来,我窘迫地挣扎:“我可以自己走!”

      “爬比走快。”他一哂,面色转为凝重,凝视着那些尸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畜生。”

      “这些娈童看样子才死不久……”瞥见我面无血色,叹道:“你就当没听见,忘了我说的。”

      如何能忘,那两个字甫一入耳,手臂抖得像筛糠,他低声道:“好了,期弦不是把你从紫金侯府里救出来了么?安玉也被我杀了。”

      一提紫金候府,我就没法镇静,颤着声线尽量让自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期弦那天都在秋狩,没和我们一起回宫,是谁让人把我从安玉……安玉的道观里带出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若是我,你会跟我回去吗?”

      “你说什么?”

      “回昭国,”他的语气柔了下来,“回洛葭。”

      “……我可以跳洛葭的城楼吗?”

      “卫桑,”他在火光下怔了须臾,嗓音轻得不可思议,“我不是……我刚才不是故意那样说你的。”

      后背濡湿了一块,我转头,他的伤口迸裂了。绷带是湿的,全部浸了水。

      他的胸膛起伏着,略微侧过脑袋等了好半天,似用了极大的力气,在急促的呼吸里开了口:

      “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可这些年一过,你甚至认不出我!我,我不在意,桑桑……”他猛地抬头,“你跟我回去吧,你留在康国,没有半点好处。”

      “康国有期家。”

      话音未落,身子遽然一空,砸了下去。

      他脸色铁青地站在一边,草草擦了擦流血的左手,怒不可遏:“好,好!果真有骨气,我若是再管你,就让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骑到昭国头上来!”

      说罢转身便走,前面一扇石门,他在右侧的石笋上按了数下,那门一分为二,缓缓从中间分开。哗啦啦的水声大了一倍,原来后面还有一道小门,外头就是活水,伊涣像是从这里进来的。

      我捂着摔得生疼的腿,犹豫要不要趁机跟上,转念一想,自己在水里只能扑腾两下,实在太危险。我不愿跟他有什么牵扯,且看他怎么出去,在这里等上一等,休息片刻再照葫芦画瓢。

      轰然一声响,第一道门开始复位,他负手站在中央,冷冷道:“这里原先有三扇门,进来时废掉一扇,现在出去,第二扇也会沉入湖底。你待会儿记得把机关按重些,让水冲个尸骨无存,省得让你弟弟替你哭丧。”

      门快要闭合,伊涣回眸灿灿一笑:“差点忘了,太后和新君,是断不会为你哭的。”

      心头宛若被剐了一刀,我气疯了,从地上跳起来:“你,你,你活该被抽鞭子!你当年怎么没死在东宫!”

      他的唇角却爽朗地扬起来,而后目神骤然一凛。

      身后劲风乍起,伊涣将火把一扔,右手抽出腰间软剑,通道里霎时黑了。地上残存的火光映在兵刃上,两点寒芒从头顶擦了过去,宛若流星。

      只听得暗中熟悉的低唤:“公主!”

      我喜出望外,刚想张嘴,颈前一麻,什么字也没吐出来。

      “来的正好。”伊涣轻笑一声,似是在不远处站定,“期家满门忠烈不假,出了个卖国贼也是真。你拱手送上的贵礼,摄政王可喜欢?”

      鼻尖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期弦的喘息愈加粗重,他应该受了不轻的伤。我担心他的伤势,他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击中。

      一颗夜明珠掉了出来,堪堪能看清轮廓。沙土一震,他咳嗽着摸到我的手,匆匆道:“怎么不说话,哪里伤着了?”

      又是一道劈金断石的剑风飞掠手腕,他抓起长剑,飞身横跃,以千钧之势刺向伊涣。

      年前南境一战,据说连期老将军的尸体都被朔州卫喂了狼,期弦不知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誓要将昭国的罪魁祸首斩于剑下。

      伊涣一掌拍向石壁,再次启动机关,门缝流出许多水来。我听着哗啦啦的水流声心急如焚,他要是独自出去了,我们俩只能被水给冲回去。

      期弦身形如电,运剑疾拦,我将夜明珠高高举起,企图让他看清一些。伊涣回头见我一副巴不得他快点死的模样,身法如魅地躲过期弦的猛攻,一把拽起我的领子往第二道门拖去,左臂生受了期弦一刺,大笑道:

      “期将军,你不如把玉玺给我,咱们两国还能做个亲家!”

      石门移动得比先前快多了,期弦的剑卡在闭合的门中间,额上满是汗珠,颈侧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整个下颔都被血染红了。我被伊涣拎着,丝毫使不出力气,看着他的伤往外渗血,眼泪一滴滴往外冒。

      期弦锁眉运力,那柄剑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他闪身而入的刹那,大门应声而闭。

      两扇门之间的空当极为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立。伊涣圈着我,手中的软剑架在期弦脖子上,而期弦随身不离的匕首同时抵住了他的喉咙。

      冰冷刺骨的水漫过脚踝,到了腰间,伊涣笑吟吟地道:“还要劳烦将军助我一臂之力,等水满了推开这石门。我进来时带了一人,已经死在暗道里了。”

      他刚才准备一个人出去,便是独自也能推开,这分明是瞎话无疑。可我被点了哑穴,根本提醒不了期弦。

      期弦嘶哑开口:“昭国的信使,一个足矣,哪里还有旁人?”

      那柄银光如水的软剑嵌进伤口一分,一阵锥心的刺痛从手指传来,我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下意识握住了剑锋。手心滑溜溜的,夜明珠幽冷的绿光把血迹照了个清楚,我别过头,还是害怕。

      “怎么不看了?”伊涣淡淡道,“不是挺能的么?你高抬贵手,把这玩意从他脖子上取下来,我保证不再动他。”

      “桑桑,放开。”期弦急道。

      手掌被水一激,痛得打了个寒噤,紧接着下巴也触到了水面,只一会儿功夫,呼吸都得仰着脸了。伊涣在我手肘处一点,借着水流往后退去,我在水中听到一声闷哼,仿佛期弦的匕首扎了进去。我闭着眼睛,抓紧手里的衣料,他们身量高,可以多呼吸一时,我就只能在水底下憋气。

      每一弹指都像一个时辰那样长,那两个人都没动,到底什么时候才推门,一口气快用尽了!

      身子蓦然一轻,一只手扶着我的腰往上推,我顾不上那么多,钻出水面拼命呼吸着,头顶一痛,碰到了石壁。

      “活该。”他面无表情,苍白的脸粘着几绺乌发,宛如水妖。

      “小将军,你也看到了,我要是放手,她就掉下去淹死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不愿她孤苦伶仃地给里面那群白骨陪葬吧。”他言笑晏晏,手上一拽,我又吐着泡沫沉了下去。

      我向来在水里睁不开眼,只觉冷水不规则地流动,两人又过了几招。头上隐隐作痛,忽擦过温热的什么东西,我一缩,鼻子磕在坚硬的骨头上。

      周身的压力逐渐变大,原来石门终于开了。他果然是诓人的,根本不需要推门!伊涣脚下一蹬,携着我往外游去,他箍得极紧,水性又好,俄顷便浮出水面。

      我抽出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水,睁眼一看,不远处有个湍急的小瀑布,浮上来时感到湖水越来越暖,可能是离温泉近的缘故。

      丈外水面破开,期弦也露出水面。他双目紧闭,靠着一块石头慢慢下滑,显然是伤得太重体力不支。

      我正要划水过去,后领被大力一扯,“死不了。”

      伊涣解了我的哑穴,眼疾手快地握住我挥过去的手,带着我凑过去,上下其手地摸索一番,搜出个系在腰间的小黑匣子。

      他拿着匣子摇了摇,“听听,里头有东西吗?”

      装玉玺的匣子空了。

      我泡在水里,望着昏迷过去的期弦,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他遇上了幽明宗的人。”

      伊涣嗤笑两声,“你跟着他,再好不过,赶紧去虞国,现在就走。你们放心,我一定命人将康国的追兵清理干净,没人来打扰你们。”

      他的话真是和鲤鱼的刺一样多。

      我挣开他,抬起期弦一只胳膊抗在肩上,努力往岸边拖。他太重,我差点又坠回池子里,总算把人弄上岸,发现他脖子上的伤都已经泛白了,手足无措地跪坐在冷风里。

      两道灼热的视线让我坐立不安,伊涣仍然浸在水里,眉覆寒霜,琉璃般的眼珠映着两簇火苗。

      天边滚下一道惊雷。

      我回头望去,逶迤□□内燃起熊熊大火,噼里啪啦的杂音间隔着几声巨响,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形状眼熟的檐角。

      那是我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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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打卡2:公主抱时把公主摔地上。
    关于“陛下的话和鲤鱼的刺一样多”这个比喻句,可能是鲤鱼被黑的最惨的一次……镜子皖南人,家这边都说鲤鱼刺超多又腥,市场基本不卖,从小常吃青草鲢鳙黑鮰鲫鳊昂丁,鲤鱼只在婺源和河南吃过,感觉并不好吃。问了北方同学刺多的鱼有哪些,都说鲫鱼和草鱼,然而它们味道很好不忍心这么写呀!【为啥我总能扯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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