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作者:悬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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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魂


      这一摔却牵动了筋骨,全身上下都开始刺痛起来,胸口更是难受得如坠千斤巨石。

      呼吸越来越困难,像是有只大手掐住了喉咙,我顾不得脚底下到底有多少死人脑袋,跌跌撞撞地走下骨堆,终于支持不住,跪在冰冷的地面干呕。混沌中听得咔哒一声,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滚了出来。

      上方传来一个清淡如水的嗓音:“你再不服药,就算是天神亲临也救不了你。”

      我压下胃里翻涌的酸水,齿关一松,温热的血从唇间滴落,沾了满手滑腻。

      “康国人从不信异教之神,况且……况且你们幽明宗丧尽天良,谁要他救!”

      模糊的视线里,沈护把那柄短小的火折子插在骨缝间,缓缓褪去玄袍,一身白衣在暗中莹莹生辉,几乎与白骨融为一体。

      他忽然笑出声,温和慈悲的神态犹如龛里的佛陀:“那小子费尽心机从我这儿取来的两颗解药,要是让他知道全给死人做了陪葬,怕是会闹得天下大乱。我看你是个不错的丫头,所以才提点一句,莫要不计后果逞一时意气。”

      我下意识握住伊涣丢下的瓶子,差点就忍耐不住揭开盖子,脑中蓦地闪现出那天城门口惨烈的一幕——教徒皮开肉绽的脸,凄厉的哀嚎,焦黑的尸体……手一抖便掉了。

      沈护看我发作更厉害,试图站起身,又慢慢坐了回去,“你怎会中了离魂散?这毒很是阴险,半年内需服三粒解药方罢,否则人死后一炷香内皮肉皆化为血水,只余白骨。”他颇含深意地眺望暗河边成千上万的骨头。

      我此时已说不出话,看着瓶子滚到石头后,气若游丝地闭上眼。

      “殿下!”

      熟悉的喊声从远方传来,我听到了,是期弦,他在找我。

      又是几声大喊,可我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四周寂静无声,沈护也不再说话。

      ——“活着很好,我想活下去。”

      ——“今日初一,是个好兆头,要一直这么想。”

      黑暗里浮出一双笑吟吟的眼睛。

      他是我唯一可以倚靠的千军万马,他一定会找到我的。

      “期弦……期弦。”我喃喃地念着,颤着手够瓶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地上胡乱抓握,麻木的手指触到石头、骨头,分不出哪个才是要找的东西。心脏几欲跳出胸腔,嘴里全是血腥味,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就算他谎话连篇也要试一试,菩萨保佑,如果能换回一命,日后必给所有拜过的佛像重塑金身!

      我终于够到瓶子,用尽最后一股力气拔开木塞,往下倒了两下,手心里空空如也,一瞬间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不可能!

      不可能是空的……我不要死在这里!

      眼泪刹那间便涌了出来,我不信这十几年今日就到了头,天要亡我至此!

      我在石头上疯狂地砸着瓶子,清脆的咔嚓一声,手指飞快地在碎片上摸索,一定是黏住了,不可能是空的!

      冥冥之中上天开眼,让我在瓷片上摸到了湿润粗糙的药丸,我一口叼住瓷片,混着血和泪水囫囵吞下两粒,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

      喉间的腥甜依稀辟出一线极致的苦涩,我这才发现脸上和前襟脏得一塌糊涂,待晕眩过去,仍然没有力气爬起来,浑身大汗淋漓。

      从前宫里的嬷嬷总是教导我要坐有坐相,只要还剩一丝气在就万不可在人前失了仪态,现在想来无比可笑。

      “老夫没骗你吧?咳咳……”不知过了多久,沈护突然开口。

      静止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一个诡异微笑,“人之将死,任何事都做得出来。我只道你生的极像你母亲,原来性子竟半点也不像,就算把解药摆在她眼皮底下,她死前也没有动过一根手指。”

      原来他还不知道母亲和卫析已经”死而复生“。

      我没有理他,攒足了力气叫了几声小将军,可期弦似乎早已走了,只有羸弱的回音萦绕在河岸上。

      眼泪又决堤似的滑了下来,我从不觉得哭是丢脸的事,不想拿脏兮兮的袖子抹,索性仰面朝天,等它自己干。心绪大起大落,这时那些白骨却显得没有那么可怕了,毕竟他们已经死了,而我还吊着一口气。

      “世风日下,当年宫里那些女娃娃,如今都看不到了。”沈护俯视着我,惋惜地摇头。

      我无力地笑了笑,“说明她们都死了。这两粒药是先生的?多谢。”

      沈护白衣上的血迹比之前浓烈许多,他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从容趺坐,“丫头,你若是谢我,就扶我下去。”

      我自己都站不起来,谈何帮他,感到地上寒气太重容易着凉,便极慢地翻了个身,靠着岩石坐正了。

      “先前让你扶一把,的确是有心,康右使看起来是摄政王的人,但他今日对石承训动了手,身份就瞒不住了。我亦未料到石承训要杀我,只当他顾着你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想他竟是要赶尽杀绝。主殿地下有三条大通道,两条都通向湖底,咱们运气不错,没被淹死。”

      沈护波澜不惊的面上裂开一丝不满,到了此时,居然仅仅是不满。

      “这处地下墓穴没有别的机关,丫头,你不愿扶我下去,就去河边找找我的拐杖。”

      他把火折子扔到我脚边,我生怕火灭了,抬手就捡起来,皱着眉头一脚浅一脚深地朝反光的河水走。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味,我掩着鼻子,极快地扫视一圈,那根桃木杖真的落在一片凹陷的泥坑里,斜插入一个骷髅的眼窝。

      我默念两句佛经,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抽了拐杖就走。

      步履沉重地来到骨堆底下,这拐杖很重,没办法一只手递给他,只得重新踩着白花花的人骨登上去,离他三尺远:

      “给你。”

      他接过拐杖,垂眸按下杖头的螭纹,“这摄政王赐的木头可金贵的很,丢了太可惜……”从中取出一粒药丸,“吃了。”

      我惊了片刻,刚才吃下的药根本没看清是什么颜色,他莫不是又要害我?

      沈护看出我的心思,叹道:“我身负重伤,快要死了。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何况我平生并未亲手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母亲有恩于我外甥,今日权当我替他还礼。”

      有恩?我对母亲嫁来康国前的过往知之甚少,并不知道她也会有恩于他人。这个宗主看起来是个面善之人,可到底是不是表里如一,我一万个不敢断定。

      那粒药丸在他苍白的指尖似冰雪消融,沈护倏然厉声道:“还愣着作甚?老夫从不打诳语!”

      他的目光立时锐如剑锋,我懵了一瞬,咬牙接过。这药入口即化,难怪刚才吞起来那么顺畅。

      见我吃下药丸,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柔和:“那位昭国的信使是你什么人?孤身闯入幽明宗的地盘与我周旋,不错,不错。”

      沈护的头一点点垂下,微阖的眼角似是含着笑意。

      我觉得心口那阵刺痛减轻了不少,低声道:“幼时认识,现在没什么关系了。”

      想了想,又追问道:“先生能告诉我与他做了什么交换吗?”

      半晌没听到回答,我怔怔地抬起眼,面前的老人一动也不动了,只有几缕灰白的发飘浮在火折子上方。

      “先生?”

      我连连后退,差点从骨堆上摔下去,只见沈护的脸飞快地由白转黑,干皱的皮肤从骨头上一片片剥落,化成恶心粘稠的液体,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盘膝而坐的老人就变成了一堆披着衣裳的白骨!

      离魂散!

      我跌坐在地,电光火石间,一切都连起来了。伊涣从他手里弄来了两颗解药,他自己藏了一颗,现在又给了我……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母亲当年的恩情太大,就是伊涣给他的条件太重。

      偏偏这两人,谁的情我也不愿承!偏偏是这两个人!

      我握紧了火折子,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我得出去,去找期弦。

      河边蓝色的鬼火幽微闪烁,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碎骨,地下反倒比地上热,额头不停地出汗。刚刚来那么一出简直元气大伤,腿脚发软,但我必须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在水里放了根头发,顺着水流往下游走,地势由缓到陡,水声也越来越大。河边的白骨并没有减少的趋势,我不禁猜测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才会被这么残忍地丢进墓穴来。这些人的骨头无一例外没有血肉,甚至干净到没有苍蝇,莫不都是用幽明宗内的离魂散化尸的?

      这种药我以前听过,瑶光宫的离魂散来自安玉,安玉是个披着道士皮的焚和教徒。幽明宗为虎作伥,其心可诛。

      我一路走一路喊期弦的名字,但又想起其他人也掉了下来,可能引祸上身,便静悄悄地沿着暗河往前行。两旁的石壁变窄了,最后仅余一人通过,不得不淌水过去。耳朵捕捉到什么声音,辨不出远近,时有时无,我告诫自己不要往背后看,看了一次就想看第二次,好像后面有个鬼影跟着……

      这世上是没有鬼的,都是人吓唬人。退一万步说,我要是被鬼吓死了,也成了鬼,那我们俩飘在一起岂不是很尴尬……难道要互相说一声对不住吗?

      通过一个错综复杂狭窄的溶洞,前方的路又变宽了,视线里突然多了两个死去的人,背上露着血淋淋的窟窿,看打扮正是殿里那批人中的两个。我越是念着不要回头,就越忍不住要回头,终于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地往后看——

      “啊!”

      手腕一抖,火折子落在了湿漉漉的石缝里,我连忙捡起来,拍打着上面的水,但那点火星怎么吹都再亮不起来了。刚才看花了,哪有什么黑影!

      我一边懊恼不该自己吓自己,一边烦恼没了火该怎么办,却正好听见一声远远的呼唤:

      “卫桑……”

      远处的暗河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是期弦举着火把!我一喜,顾不上灭掉的火折子,迈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往前奔去,这一刻幽蓝的磷火看在眼里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那样活泼可爱。

      “桑桑?”洞里的回音略带了几分焦急。

      侧影就在眼前,我扑上去紧紧勒住他的腰,眼泪扑簌簌落下,哽咽道:“小将军!你去哪儿了……”

      他的手僵硬地落在我背后,继而轻柔地拍了拍,落在颊边的头发凉丝丝的。

      我刚才分明还不怕,现在觉得这地方黑的要命,诡异的要命,恨不得立刻变出捆炸.药来把这儿炸出个洞,埋在他胸口急切道:“你没事吧,有没有遇到石承训!他们有没有和你打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蹭着我的头顶,近在咫尺的呼吸温热而急促。

      “我没伤到,什么事也没有……小将军,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我们别去白渠了好不好?我想回雪霁山庄,你能不能陪我回去?”

      他还是不答,手臂越发收紧。

      我顿了一下,“期家满门忠烈,父皇让你送我去虞国避难,你把我从宫里救出来,还带着我东躲西藏,若不是你,卫桑早就死一百遍了。但我真的不想到虞国任人摆布,刚刚沈护……”

      久违的叹息随着一阵白檀香逸出,我咬住舌头,打了个冷颤,不可置信地抬头推开他:“你——”

      面前的人举着火把,一张过分昳丽的脸乌云密布,狭长的眼眸微微轻眯,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卫桑,你瞎了!”

      我本十分难堪,被他这样一说,火气也上来了,“你倒是能看见,放手!”

      他气得瞪着我,良久松了手,“你身上又是水又是泥,若不是自己贸然冲上来,我怎会被迫接着?”

      伊涣啧啧几声,绕着我转了一圈,“卫桑,你将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你那个自诩雄主的父皇泉下有知,会不会从棺材里蹦出来?”

      他语气轻狎,我纵然对父亲没什么好感,也受不得他这么激,当下鼻子一酸,脱口道:

      “我不是仪旃那种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我见过肱股之臣委曲求全,见过举止有度的嫔妃明争暗斗,见过宫里的老人在临死前痛哭流涕向我求情,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所谓的仪态尊严,你们夸耀的礼数,还能当做俸禄品级换得一生无忧吗?小王爷,我命都快没了,还要作到哪里去?”

      他愣住了,长睫掩住眼中神色,低声道:“都是期弦给你灌的迷魂汤。”又森然补了句:“我不做颍川王,快八年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份,这也不能怪我,这说话的语气虽然被我忘得差不多,幼时养成的习惯渗进骨子里,改不掉。

      “君上……”我提心吊胆,生怕他把剑拔.出来,“对,对不住。”

      未尝想有一日,当年那个说我名字起得差到家、在东宫里任人欺凌的小王爷,归国后的际遇如此之顺。

      “若在昭国你早就被砍了,不收尸。”他不冷不热地评价,“……头也不收。跟上。”

      “为什么帮我?”

      他哼了一声,置若未闻。我沉默着跟上他,是谁都好,只要能把我带出去。

      走了约莫两炷香,暗道里的风变大了,伊涣放缓了步伐,不期然停了下来,我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怎么不说话了?”他蹙眉望着我,命令道。

      “……什么意思?”

      他转过头,“算了。”

      或许脑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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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打卡1:说投怀送抱的姑娘眼瞎。
    文冷成这样就没有更新压力了,但还是想要几个评论………因为作者窝沙发上写文比较孤单~~(>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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