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这声音刻意压得很低，然而我还是听出一丝熟悉来。

　　池边战况正激烈，灯被剑风斩灭大半，水雾后依稀可见两个黑影缠斗在一处，一股刺鼻的气味顺风弥散。

　　我顾不得别的，死命用膝盖踢着他，眼前忽地一黑——却是竹篓不合时宜地翻倒在头顶，将我套了个正着。身后那人似是笑了一声，胳膊骤然收紧，横抱我从池中纵身跃起，还不忘用湿透的袖口盖住我鼻子。

　　顶着个竹篓目不能视，雪花落在敞开的领口，感官一下子变得敏锐至极。双手奋力挣扎无果，耳闻噗通一响，像是有人摔在灌木里。毒烟很是厉害，也不知是三人中哪一个放出的，即使隔着层湿布，此时也不免头晕目眩。

　　等从晕眩中缓过神，已回到自己屋里的床上了，我掀起那碍事的竹篓，狠狠扔到一旁，抬头怒目而视：

　　“你——”

　　红烛的微光下，一张半月前才见过的脸笑吟吟地望着我，眼中带着从容的冷意。

　　他指了指地上昏迷不醒的侍女，又指了指我的袍子，那清锐的目光使我顿时没了气焰，哆哆嗦嗦退到床角，拉好袍角。

　　“怎么不说话？”他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循循善诱：“你就喊一嗓子，穆将军在你房里图谋不轨，期子愔快来救驾——”

　　去他的穆将军！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我无暇思考他为何会出现在灵池，为何要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飞快地把露在外面的脚踝缩进袍底。

　　窗外人声骤起：“姑娘在房里吗？贼人逃走了，姑娘可有伤到？”

　　大约有四五个男子咋咋呼呼地往门口冲来，我刚要开口唤人，他一掌扫灭床头烛火，扯下帘钩，抖开被子倾身扑了过来，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厚重的帷幔层层落下，阻隔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幽淡的檀香味凝成一线，从遥远的记忆中飘出，萦绕在鼻尖。

　　他伏在我肩头，温热的手掌垫在腰下，嗤笑：“贼喊捉贼。”

　　“姑娘？姑娘！”

　　门被踹开，人已到了外间，我一口咬住他遮来的手掌，他嘶了声，凑到耳畔：“依你之见，我敢是不敢？”

　　他的手指探入袍子，沿着脊背一寸寸往上滑，没几下就摸到了陈年的伤疤，我绝望至极，蓄着的眼泪决了堤似的流出。

　　“想好了，这交易还做不做？”

　　“都滚出去！”我沉下心，闭着眼大喊：“连贼都能放进来，要你们这些护院何用！”

　　外头的人讪讪回道：“姑娘没丢东西就好，某等把外头清理干净，真是对不住。”

　　我抽了抽鼻子，努力让嗓音听上去底气十足，越骂越悲愤：“你们等着，我付了二十两银子住这一晚，竟然有人闯进池子，这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门外的护院唯唯诺诺，“姑娘息怒，您稍作歇息，压压惊，待会儿苑主会当面向您致歉。”

　　“我不……”三个字被他放肆的动作逼停，硬生生改了口：“知道了，一会儿念夏带我过去。”

　　脚步声逐渐听不见了，一枚夜光石映亮了被子狭小的空间，他依然撑在上方，睫底光华流转，一双长眉透出飒然冷丽。

　　“这才对，我就知道你念着旧情。”他满意地摩挲我的手腕，“我说过这笔账要好好算，你当是开玩笑么？……心跳这么快，紧张？”

　　我麻木地盯着上方被子的花纹，胸前落下滴水，他叹了声：“这衣服得烧了。”

　　我垂眸看向衣领，心中不由一惊，鲜红的血在衣料上洇染开，他的手臂竟受伤了，包裹严实的布条正在渗血。

　　“嘘。”

　　他用指头抵住我的嘴唇，做了个手势，凝神听去，外面的人居然又回来了。我更加紧张，那些人故意杀个回马枪，抓的就是他！

　　“打扰姑娘，您可有看清贼人的模样？”

　　我没好气地抹了把眼睛，提高嗓门：“高个儿，狐狸眼，下巴尖的能削葱，一副短命相。”

　　人终于走了，他却未沉下脸，反而勾起唇角，缓缓地将我的腿顶开，“短命么，今日能死在这儿，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我吓得寒毛直竖，“伊涣……伊涣！我同你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哪里冲撞了你，还请你……”恕罪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敢情还是我错了？

　　他蹙眉凝视着我胸前的血迹，展颜一叹：“冲撞么，这词儿不是姑娘家用的。”

　　我瞠目结舌，他放开我，坐起身不明所以地叹道：“卫桑，你怎么穷成这样了？二十两，虞国人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穷成这样了……

　　我便是死也想不到眼下他能说出这句话，几次想辩驳又不知说什么，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淌，又羞又气：“你滚出去！”

　　他一点也不恼，眼眸弯弯如月：“二殿下不是最喜欢拿金子砸人么，怎么，多年不见，遭报应了？”

　　我昏了头，把几个枕头一股脑儿朝他身上砸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抓住我的手，目色一暗：

　　“再动，我也不用忍了。”

　　我真真切切地不敢动了，他的喉结滚动一下，替我拢上袍子，我转过脸去，双颊如火烧，打开他的手：

　　“你放开！”

　　手腕被我拍得一抖，那方薄薄的丝绸就这么掉了下去，他的指腹无意中擦过胸口的伤痕，神情由茫然变为复杂。

　　我揪着被子护住胸前，艰难地据理力争：“这屋里还有人，你快走，我可以考虑不把你供出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屋里这人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至于条件……”他语气蓦地一厉，“我生平最恨和人讲条件。”

　　一阵天旋地转，他轻而易举地把我压在枕上，急促的呼吸异常可怕，我不愿求他，只是咬紧牙关默默掉泪，不敢看他的脸。

　　“我听说有人连颍川王是谁都忘了，”他的气息笼罩着我，“卫桑，你长进了，竟敢……”

　　他的手又故技重施，顺着衣角攀上来，恨恨道：“刚才可不是我要碰你。”

　　黑暗里倏忽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深吸一口气，掀开帷幔，甩了件衣裳过来，冷声道：“穿上，跟我走。”

　　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只按他的话做了前半句，“谁跟你是一路的！你要走快走，别扯上我！”

　　他胆大包天地重新燃起烛火，负手踱步，“还等着期弦那小子来救你呢，他可是要把你卖得连骨头都不剩。你不走也罢，我今日心情不错，也就是随口问上一句。”

　　我气极败坏地跳下床，摇着不省人事的侍女：“我就算死在虞国也与你无干，跟你走，下辈子吧！”

　　半晌没听到他再说话，我狐疑地仰起头，只见他倏然抿唇一笑，眸子里迸出晶亮的光彩，盯得我毛骨悚然：“行啊，说好了。”

　　我漠然地望着他，他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在火光下晦暗不明。

　　“卫桑，我再问你一遍，你执意要跟期弦去虞国？”

　　“是。”

　　面前丢来个药瓶，“想活过月底就吃了它。我今日来还你人情，往后你自求多福。”

　　我把侍女搬到榻上，嗓音平静：“你从未欠我，何来人情。你的东西收回去，我不信你。”

　　他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好字，跨出几步，又忍不住回身恶狠狠道：“卫……你怎么没死在岐原城外？我扔出去的东西，从无收回的时候，你若不识好歹，便砸碎了割腕！”

　　我不知他哪来这么大脾气，从前那个狡猾如狐的小王爷说话虽不中听，尚有几分温文尔雅，现在宝座升到云头，口舌竟毒得令人发懵。

　　这么大的动静，外头还是没人来，这院子在别苑的西北角，离大门说远也不远，十分蹊跷。

　　他嫌恶地弹去衣上灰尘，欲拂袖又发现夜行衣着实不方便，幽幽地瞧了我最后一眼，弹指间便消失在屋子里。

　　*

　　伊涣走了没一刻，念夏就醒过来了。

　　她揉着太阳穴，迷迷糊糊地含泪道：“奴婢正收拾桌子，窗外飘来阵可难闻的味儿，头一晕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姑娘没伤着吧？”

　　我拍了拍她的肩，只字不提温泉旁有人打斗的事，“闹蟊贼了。准备准备，去行宫赴宴。”

　　坐在镜前任由侍女梳妆打扮，脑子里反复想着贼喊捉贼四个字，如果真像伊涣推测的那样，苑主派了第一个人来偷东西，又派护院来抓贼，那么和贼打斗、又迅速逃走的那个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伊涣又凭什么出现在我的院子里？还有这个念夏，好巧不巧，连个声也没吭就晕在屋里，醒的也正是时候。

　　我随身不过带了几件衣裳，再无其他贵重的，那两个人和伊涣该不会是以为玉玺在我身上吧？

　　这院子太过诡异，我若见不到期弦，今晚决计睡不着。

　　念夏有一双巧手，三下五除二便打理完毕。镜子里的脸庞略施螺黛，薄涂口脂，巧妙地掩去憔悴之色，只是素袍穿久了，恐怕压不住这身绯红的裙子。

　　“姑娘长的真好看呀！”她赞叹道，“就像——”

　　“走吧。”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恭维。

　　平生最厌恶听别人对我说“像”这个字，一开口多半就是像母亲。从小我就不喜欢照镜子，我怕自己越长越像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念夏打着灯笼引路，我披着火狐裘，捂着手炉，走到前院时发觉引路的人太多了。这些侍儿个个皮囊不俗，衣裙素雅，每人袖口还镶着圈兔绒，从前我只见过宫里有地位的嬷嬷这样穿。

　　温泉别苑东面就是古行宫，曾作避暑之用，一共十来间大小殿宇，帝王和得宠的臣子住中央三间，东西翼在秋冬开辟为民用，丰富地方税收。

　　四个雪肤花貌的侍女在前开路，不顾大雪纷飞，手捧银盆洒了个花雨满天，另有四人手提琉璃宫灯，描金彩绘映得走廊两侧雪光斑斓。登上侧殿前的露台，方觉高烛荧荧如星，鬓鬟扰扰如云，场面盛大至极。

　　多少年未见的宫宴胜景，此刻在县城外的山腰再现奢靡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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