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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十里洋场,成就一生功业;潮起潮落,里里外外都体面】
【你陪了我多少年】
昭华十九年,夏至。
茂林修竹,青树翠蔓,掩映着山腰处的一泓清潭。潭水冰寒彻骨,水面上仿佛飘腾着森然寒气。
潭边坐着一名男子,天蓝色的发丝从头顶流泻下来,一双同色的眼深沉胜似潭水。
右手按着腰间长剑,左手挑着一盏花灯。花灯已旧,有一个角已经破了,但年轻男子仍凝视着它,像是透过它能看见些别的什么。
风起,云涌。
竹林传来簌簌的响动,男子依然静坐,只是银光一闪,长剑以惊人的速度向身后刺去。
“是我。”
“呛啷”一声,长剑被打落地面,身后的人语气多少有些不满:“你左迁此山已一年有余,其间只有我来过这里,你竟还是放不下心中戒备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周纶羽低吟两句古词,长叹一声。
你知我心。
诸葛梦明苦笑:“我知道,可惜……”
他将手里采来新鲜的薇菜往地下一丢:“苍天无眼,国无明君。你有报国之志,又有何用?”
周纶羽的目光越过千尺潭水,投向远处看不真切的连山:“我心不泯。”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铿锵有力地咬定了一世忠诚。
“有时候我啊,会觉得这样也不错。”诸葛梦明的语调近乎安慰,“这深山荒林,不正是你想寻求的世外桃源么?天下纷争都波及不到这里,若是报国不能,我便同你一起住在这儿——永生永世罢了。”
“蠢货。”周纶羽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神色有所缓和,“国家兴亡,你我不能坐视不管。”
国破,家何在。
“若你这般才能之人,我倒盼皇上能够重用,或许还有挽回的可能。”诸葛梦明无奈叹息,“如果南燕当真不保,你我便学古人伯夷叔齐采薇而食,常居于此,如何?”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居然挑起一个笑容,看向周纶羽手中花灯:“你还没有将它丢弃,是否说明了过去的那段时光,那种兄弟情怀你还是有所眷恋?”
“……啊。”
周纶羽没有否认,他抬起手,将花灯抬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灯纸上绘着壮丽山河,纸已发黄发旧,并残损了一角。
山河破碎。
“你还没走。”他回头,认真地望着诸葛梦明,天蓝的眸子澄澈如洗。
身世浮沉。
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叶,过程轰轰烈烈;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灭,幕还未谢】
一声惊雷,暴雨便从天而降。
雷鸣电闪撕裂晦暗的天空,韧竹劲木在狂风骤雨中摇摆,雨点如同密集的箭矢,穿林打叶,响彻整座山林。
“咔嚓”一道电光,耀得雨中的山林无所遁形,呈现出惨白的颜色。
“这样的天气,你都不回去吗?”诸葛梦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
周纶羽仍坐在水潭边,冷色的长发在阴沉的天空下如同来自另外的时空。任凭雨点激烈地扑打着他的衣衫,全身湿透,狭长的双目仍万分沉静。
一切如同往常,只是手边少了那盏花灯。
“国既破,家安在?”他低声说道,微颤的手仍按着长剑。
一切如故。
赤子心在,风雨无拦。
“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诸葛梦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慢慢走过来,在周纶羽头顶撑起一柄油纸伞,“皇上听从我的进谏,决定重新启用你,随我直捣绍庭。”
周纶羽猛地回过头来。
“雨一停,圣旨就会上山。”诸葛梦明赤红眸中喜色难掩,“你我报国之心,终于能够一偿……”
“此话当真?何日出兵……?”
“当然不假,”诸葛梦明沉声道,”立秋之日,临仙出兵。”
“临仙还有多少人马?”
“整三万。”
雨声渐徐。
春秋泯灭,幕未谢。
【好不容易又一年,渴望的你竟还没有出现】
【假如成功就在目前,为何还有不敢实践的诺言】
昭华二十年霜降,平阑大捷。
勒马阵前,周纶羽将长剑收回鞘中。
出征以来,二人纵马驰骋天下,与观棠女将联手,同葵苑一起练兵。平定望舒,收复潇湘,在三千里河山书写着临仙军的传奇。
上表言事后,诸葛梦明决心正式向绍庭宣战。
兵员已增至五万,诸葛梦明亲率三万,余下二万人马由周纶羽统领,兵分两路一取平阑一攻绍庭。
平阑乃是绍庭近邻,即便诸葛梦明取绍庭不下,平阑战事足以侧开其门户。
只是攻了七日,平阑已如囊中之物,主帅诸葛梦明却再没了消息。
策马回营,年轻的副帅坐在帐中静静沉思。
有着刚毅面庞的将军无数次说起战事结束后要与他一同归隐,他只当那是戏言。而真真正正失去音讯时,周纶羽脑中反而只剩下一个念头:
找到诸葛梦明,同他一起收复南燕天下。
同他一起。
平阑将取,副帅动摇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揉揉眉心,努力镇下万般思绪。
派到绍庭去的探马也是有去无回,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不安。
周纶羽用手挑起桌上那盏残破不堪的花灯,忽而高声道:“下令,明日五更,全线攻城。”
【一辈子忠肝义胆薄云天,撑起那风起云涌的局面】
【过尽千帆沧海桑田,你是唯一可叫我永远怀念】
攻城尚未展开,紧闭城门的平阑城前死气一片,只有穆玄国的旗帜在淡白的天空下缓慢而毫无生气地飘摇,一如此时局势。
白空之下,那抹天蓝成了除遍地鲜血外最为艳丽的色彩。
“若不肯降,便要强攻了!”一名小统领高声叫道。
城上无人回应。
“报——”
在这个节骨眼上,探马忽而来报,云丰偷袭临仙,诸葛梦明已弃了绍庭赶去支援。云丰太强,临仙城主召周纶羽火速回去救援!
周纶羽一惊。
临仙不保,要平阑何用?
他一咬牙:“战事吃紧,葵苑、观棠如何?”
“葵苑攻打正则,阳旭乘虚而入,观棠正在派兵增援。”
周纶羽长叹一声,望向城楼之上狰狞招展的异邦旗帜。城墙之上血迹斑驳,数不清的兵卒葬身于此。
“撤兵,回临仙。”
一日四百里,到临仙城也花了足足三天。
诸葛梦明已将云丰军队阻挡到距城十里之外。
闪耀着森然冷光的刀枪剑戟交错之间,人仰马翻,碧血扬天。
诸葛梦明并不恋战。他要守护的不止是临仙城的民众,还有手下三万人马的性命。
战场厮杀在所难免,这些壮士中不乏抛妻弃子,背井离乡之辈,他决不能让任何一人白白牺牲。
眼前的云丰副帅左肩遭他砍伤之处还在淌血,清丽的面孔却不露半分痛苦之色。
那么些将士的性命,包括他自己的,他全不看在眼里吗!诸葛梦明愤怒地大吼,挥起大刀又向那副帅砍去。
他恨,恨这些抛弃了操守投敌的人,恨这些人使无数普通百姓失去亲人,流离失所,恨他们令无数忠魂化为白骨!
他只觉气血上涌,没留神主帅拉开了弓,锋利的箭簇直指诸葛梦明后心。
“嚓”一声,银光一闪,刚刚离弦的箭在空中被另一个方向射来的箭从中劈开!
崩裂的箭杆飞过主帅眼前。
身着青色战袍的年轻男子徐徐放下手中硬弓,拔剑策马冲入人海,蓝色长发如同风里飘扬的旌旗。
临仙援兵已到,将云丰来犯之敌逼离城郭三十里开外。
【锦上添花,不如一蓑烟雨;满堂盛宴,还不如一碗细面】
【井水一瓢也香甜】
如丝的春雨在天地之间织起大片薄纱,整条街道弥漫着沉寂。
可惜这种平静并不能久远。
天色仍旧苍凉黯淡。
道旁的小店里只有稀稀落落几名食客,也仍旧宁静,只有几人不时低声说着什么。
“真冷。”诸葛梦明捧着面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风雨飘摇之际,谁不盼雨住风收,云开雾散。
周纶羽并不言语,也不吃东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小店来了这样两位客人,店家显得极为诚惶诚恐。
“喂,如果有一天我们不敌对手,你会投降么?”诸葛梦明挑起几根面条放进嘴里,白汽从碗里升腾出来。
“不会。”周纶羽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目光游移。
诸葛梦明咬着面条,直到把嘴里的几根吃完,才继续说:“为什么不投降呢?你又不生在临仙,而且壮志未酬便遭贬谪,想必恨透了南燕王朝吧?”
“没错,我恨。”周纶羽低声说道,“我恨他们无能,不能还天下苍生太平。”
诸葛梦明停顿了一下:“啊,真不巧跟我想的……一样呢。”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我们并非为了南燕,而是为临仙而战,对吧?”
周纶羽默然点头。
誓死守护的,不是王朝苟延残喘的政权,也不是自己或城主的荣耀。只不过是临仙城,是他心中的天下二字。
城春草木深,霏霏霪雨,何不引人伤怀。
“如果我死了,你要不降,务必守住临仙城。”诸葛梦明放下筷子,神色郑重。”
面汤凉了,天还没有放晴。
“不用你来提醒。”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有谁一任平生,可以不拖不欠,漫漫长夜,想起那谁的人面】
【想到疲倦的人间,不再少年】
临仙城终是陷落了,在主帅诸葛梦明战死以后。
临仙城主献降,副帅遭云丰主帅生擒,缚于城门之上示众三日。
平阑军赶到,大肆屠杀。
云丰副帅一剑砍下城主人头,那颗上一刻还在苦苦求饶的头颅瞪圆了眼睛,咕碌滚到了周纶羽脚下。
天蓝色的眼睛已如同死水,望向城主人头的目光没有一丝悲哀或怜悯。
不值得可怜。
耳中听闻太多戚切恸哭,生灵涂炭,大地化为焦土。
支离破碎的大地上空笼罩着苍凉肃杀,云团渐渐向天际东移,天光淡去,暮色低垂。
繁华的临仙惨遭血洗,妇女被□□,婴儿被虐杀,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第三日,目睹了一切惨状的天蓝眼睛已了无生气,淡漠的神色间,只染有一丝对于苍生的垂怜。
“周将军,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云丰主帅踱步走上城楼,冷笑着,语气不疾不缓,“……假如你仍不肯受降,明日午时三刻,将在还活着的那些百姓面前,对你实施我们对南燕顽党的最高礼节——车裂之刑。”
周纶羽没抬眼皮。
车裂,凌迟?怎样都好,比起眼睁睁看着山河遭人践踏,纵然是炼狱的道路也只管去走好了
苍白的面庞如同没有生命一般,木然地感受着对方侮辱性的摩挲。
“真是个美人,可惜了,你并不适合战场。”对方狞笑着,眉目间,似乎通过他在看着另一个人。
同样有着不食烟火般纯净的美,同样厮杀于战场,周身沐血。
可是结局却截然不同罢了,对方微微用力捏着他的下巴:“好好度过你的最后一个夜晚吧。”
“……”
沉默,长久的沉默。
天色渐沉,夜黑如墨。
“姚将军。”周纶羽闭着眼,低声说道,声音已有如游丝,“换作是你,也不会降的。”
对方愣了一下,笑起来:“你怎么知道?”
“你是忠臣,假如生在南燕……结局便会不同罢。”
没有换来下文,周纶羽将眼睛睁开一线,只看到身穿玄色长袍的年轻将军转身走下城楼,身影不同于来时透着决然凛冽。
城楼上只剩下周纶羽和守城的云丰、平阑军。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月光惨白,晚风彻骨,吹遍临仙苍凉大地。
周纶羽记起从前出征边关,也是这样的月光之下,与诸葛梦明同诵古人之诗。他偏爱苍凉悲怆之美,诸葛梦明却只爱壮志雄心。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同一首诗,他爱前两句,诸葛梦明却只爱后两句。
那盏诸葛梦明亲手造的花灯,也早在战中毁灭了吧。
风很冷,周纶羽的手脚早已麻木。
【一辈子忠肝义胆薄云天,撑起那风起云涌的局面】
【浪淘尽沧海桑田,你是唯一可叫我永远怀念】
昭华二十一年,惊蛰。
临仙街道上的泥土已被鲜血染透。
面馆的老板因不为穆玄人造食而身首异处,尸身横陈路前。
押送周纶羽的车子来了,幸存的百姓畏畏缩缩拥到路旁,谁都不敢高声说话,却都争着想见这位临仙最后留下的、还有气节在的将军最后一面。
风云淡薄。
粗大的麻绳将年轻将军四肢并头部绑在五驾车马之上,老人流下混浊的泪水,妇女捂住面孔,小孩尖声号泣。
壮士何在?血膏锋锷!
天空极尽惨白,紧绷着,如同此时将军的肢体一般。
苍天并不垂怜。
五匹马受到鞭挞,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向不同方向奔去。尘土飞扬,马嘶淹没了受刑人的惨叫。
“苍天啊,你若有眼,请降雷殛死那可恨的畜牲罢!”一名老人颤抖着双手伸向苍天!
“如果苍天有眼,应当殛死叛贼,还我河山,为周将军雪恨!”年逾古稀的私塾老先生握着枯瘦的双手,老泪纵横。
“噗”“噗”两声,长矛捅透两位老人的后心和腹部,鲜血泗流。
百姓真正的愤怒了,城门遭破,城主被斩,都从未如此愤怒。
女人挥舞着双手冲上来,小孩哭闹着跑过来,老人颤抖着拿起兵器,双眼含着泪水和愤怒的火焰。
只为了最后的操守,为了受到震撼后人格里一瞬的清醒。
『不能过来……』
意识被吞噬之际,周纶羽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如同潮水般涌来的人群。
“大家……”
眼前昏黑,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立刻被人喊马嘶吞没。
最后残余的意识里除了无边无际的剧痛,只剩下温热的鲜血淋到身上,染红了整个视野。
临仙城最后一条英魂,消逝在无数人心胆俱裂的号哭声中。
——据说那副帅死后,眼睛仍不肯闭上。
人头落地,失去光泽的天蓝双眼仍旧大睁,顽固一般看向城门的方向。
——青山埋骨。
人世间最后的执着葬送于此。
“呜哇——”
死人堆里,最后一个活着的孩子刚发出半声嚎哭,就被利剑从头部将幼小的身躯生生劈成两半。
——三屠临仙,临仙已成死城。
随着年轻将军最后的牵挂,整座城池沉入死寂。
只剩下异国的旌旗在大开的城门之上飘扬。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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