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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小麓山脚下的人仅凭“穷”这一字便已扬名四方，村里人家家盖不起好房子，都是用泥和草糊了，平日里涂涂抹抹，补了东边又露了西边，根本经不起一连五日的阴雨连绵。
好在天可怜见，这几日雨水虽是浇了个透彻，却没起什么大风，否则要真的将房顶上的茅草都刮走，可真是要断了人的活路了。
可是茅草终归是茅草，雨水很容易的便顺着那草编的缝隙，一滴滴往房里渗。搞得现在屋外的雨是停了，反倒不知屋里的雨不知该等何时止。
乔唯望着屋顶上淅淅沥沥落下的水珠子，又瞥了一眼地上泥砖之间的水洼，满眼的凄清悲凉。她眯着眼睛，倦怠地垂落下手臂，宛如一朵被风吹雨打后的残红一般，失魂落魄的躺在阴冷潮湿的榻上。
她隐约知道自己死了，璎哥儿也陪她死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从前在小麓山下的家中，可却无暇细想为何会回到这里，又是如何回到了这里，只一味顺着胸口淤积着的阴郁，不断的淌着眼泪，生是要将这泪都流尽了才好。
“璎哥儿……璎哥儿……”她惨白的双唇翕动，脸上却毫无生机，整个躯体变得异常麻木。她吸了吸鼻子，微微地合上眼睛，如泣如诉的说道：“璎哥儿，你何必……”说着，便无法自持的啜泣起来，柔弱的双肩不停地耸动着，眼尾上的那颗朱砂痣随着眼皮痉挛不止。
直到窗外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便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外。乔唯心尖猛地一颤，哭声即刻被生憋了回去。她慌忙做起身子，自问：“莫非是阴差过来擒我，要带我去投胎？”她只当是自己已经死了，照着戏本上演的那般以为人死要下幽冥司，幽冥司中有一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便可重新投胎。她慌忙抹去脸颊上坠着的泪珠子，胡乱套上鞋袜。正打算站上前开门时，却见对方已然推门而入。
这是小麓山人的习惯，大概是太穷了，没东西可盗，因而各家房门从不上锁。
乔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双目圆嗔，原以为会看见什么惊悚可怖的画面，没想到竟然看见自己的爹爹——乔老汉。
乔老汉自摔断腿之后便一直瘫在床上，根本无法下地行走。而眼前的爹爹却腿脚康健，正稳稳地站在自己面前。
“爹？”乔唯圆嗔双目，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乔老汉身穿一袭粗布麻衣，赤着脚，指甲里嵌着泥，手里提着一尾鲫鱼。见自己闺女神色异样，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随后唇边浮起一抹微笑，笑叹道：“这是咋了？”
像是胸口被撕裂了道口子，乔唯郁气得以抒发，却也被撕扯的生疼。她突然扑身上前，嫩如水葱般的手臂柔柔的环在乔老汉的脖颈上，哽咽道：“爹，我好想你。”
乔老汉见乔唯扑上来，怕鱼腥沾了乔唯的衣裳，连忙反手将其避到身后，“你这丫头，这又是搞得哪一出？”他抚了抚乔唯披在肩头的长发，眉眼皆是宠溺的舐犊之情：“不过是昨个儿去镇上沽酒，回来见你睡了，就没吵你，咋弄得倒像是三年没见一样。”
乔唯眉心微蹙，恍然挺直身子，“昨个儿？”她一脸疑惑，正当出神之时却察觉爹爹掌心里的温度透过肩膀的衣衫透了进来，是暖的！难道……这不是阴间？爹爹还活着？她略显痴傻的张了张嘴：“爹……”她伸手摸了摸乔老汉的青白色的胡茬，又习惯性的揪了一根下来。这是她小女儿家与爹爹之间的玩闹，每次看爹爹故意装作一副痛到不行的样子就不由得想发笑。
乔老汉一如乔唯心中预想中的那般，果然捂着脸嘴里嘻嘻嗖嗖嚷个不停，怎么滑稽怎么演。原本是想让乔唯乐一乐，却没想到竟然给她逗哭了。
乔唯不知怎的，两行清泪蓦然落下，清莹的泪珠子悬下巴尖上。
乔老汉宠女是全村有名的，恨不能将这丫头捧到天上去，这会儿看见丫头哭，更是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连忙揪了揪袖子，用袖口给丫头擦眼泪：“你这丫头，没理由的哭啥？今天爹用换来了一条鱼，快快快，把这鱼拿去厨房炖了。”
乔唯眨巴着泪盈盈的双眼，望着爹爹手中的鱼发呆。
鱼这种金贵的东西，乔唯从前只尝过一次，只可惜那次鱼还在锅里，便听见窗外传来爹爹摔断腿的噩耗。乔唯想到这里，身子猛地打了个激颤，她隐约的意识到——自己大概是重生了。
******
乔唯素日里是不爱吃鱼的，原因大抵和爹爹有关。她心底里总觉得鱼这东西不吉利，不仅冥冥之中惹得爹爹摔断腿，自己也因此不得不嫁入雍府伺候傻相公。
乔唯指尖勾起鱼嘴拴着的挂绳，目光冷冷的望着鱼的眼睛，见那鱼眼浑浊之中隐现一抹光泽，不禁心中暗潮迭起，竟生出些惶恐的意思来。尤其是正当她往灶里添柴火时，听见乔老汉倚着窗边说了一句：“丫头，趁着这会儿天还亮堂，爹再去山上走走，看看能不能碰巧寻到些药材，带回来卖了换钱，明个儿又能有一锅鱼汤喝。”
果然，所有的事情依旧沿着原有的轨迹继续发展。
乔唯慌忙扔下手中柴火，撒着丫子飞奔出厨房，一把拽住爹爹的胳膊，十指衬着衣衫深陷下去：“爹，你别去。”
乔老汉对这丫头反常的举动十分不解，他砸吧了一下嘴，粗粝的手掌轻轻伏在乔唯的手上：“你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嘛，发个什么疯。”
乔唯不知该如何解释，心想若是真要照实说了，爹爹定会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疯病，到头来白担心一场，不如姑且先瞒着：“爹，您就听我一回，今个儿别去，在家里等着喝鱼汤。”
穷人家吃鱼比不了富贵人家，为了能多尝几次鱼鲜，大多都是熬成汤，储在罐子里，天气凉快的时候能保证喝上三天还不坏。
乔老汉见丫头一再坚持，索性打算歇上一天，只当是惫个懒。
可是不去采药，多少也得找点活计做。乔老汉见院子里墙角堆着好些削好的竹条，于是坐下来编筐。
乔唯继续回到厨房里忙碌。她先将火烧好，用勺子㧟了点猪油爆香，丢了几片姜蒜进去，又将鱼用酒淋了再放入锅中。接着加水，闷上盖子。
厨房闷热，乔唯搬来把小凳坐在门口透风。
乔老汉见乔唯凝神痴望着身前的三寸空地，半晌身子一动也不动，于是随口闲问道：“丫头，想啥呢？”
乔唯怔了怔，抬了抬眼皮：“没啥，就是想以前的事情。”
“啥事儿？”
乔唯双手拢在一起，纤细的指节抵在唇边：“明个儿我想去趟京中。”
乔老汉眉梢一抬，“去干啥？”
“那边药材能卖上好价钱，比咱这边多上三倍不止。”
“你咋知道？”
乔老汉心想自家闺女打一出生便未曾出过远门，如何能知道京中的采买物价。不过说来也巧，他前几日亲自去给镇上的药铺送药，临走时曾听店中伙计闲谈京中轶事，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只记得那伙计道：“如今京中各类行市水涨船高，若能将别处存下的东西匀往那处，定能从中谋得薄利二三。”
乔老汉是个本分的乡野汉子，不懂这银钱之中的机巧，只想着挣个踏实钱便罢了，并未想太多。此刻听乔唯突然提起，倒是顺势起了念头——若真能去趟京中也好。
“罢了，去一趟就去一趟。左不过就歇一天，家里刚晾好了一批药草，你送过去卖了，换来的银钱拨出一些，当晚夜宿顶够。只是路上要当心。”
小麓山离京中八十里，当天往返有些勉强，还得在那里歇一夜才好。
乔唯点了点头。
待饭食准备妥当，乔唯饮完一碗鱼汤便匆匆回房整理包裹。
只歇一夜，衣衫裤袜自然不需带。只拿一把发梳，一条手巾，几枚铜币，再几个路上吃的炊饼便可。
乔老汉看出乔唯不论是举止还是神情都透着些急切，越想越认定里面有缘故。尤其每每问起时见乔唯要么支支吾吾，要么想打个混儿囫囵过去，心中更生出好大的疑影来。
乔唯见爹爹神色不好，觉得大约是瞒不住，倒不如一五一十说了，索性也能卸下心理负担。她走到乔老汉身跟前儿，手指绞着衣角：“爹，有件事我说了你可别瞎想。都是实事儿，我不瞒你。”
乔老汉翻了一下眼皮：“说。”
乔唯扯来小板凳，坐在乔老汉身边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娓娓道来。从如何私下里应允媒婆，到入府进了长公子的房，再到如何喝下那碗剧毒的甜羹。桩桩件件无不往最详尽了讲。
乔老汉起初以为乔唯是发梦，到后来听着听着竟不自觉的信以为真起来。但转念一琢磨，又难免觉得荒唐。这般纠结许久，渐渐开始有些恍惚。
乔老汉虽说是个乡野村夫，但年轻时曾为了收集药材走南闯北，听闻过不少奇人异事，比这玄乎的事儿听得也不老少。勉强算是有些见识，不似一般的愚民。他虽无法说服自己完全信服女儿的话，但自知女儿是个明白谨慎人，无缘无故何必编这些故事诓他。他抬手干搓了一把脸，使劲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将眉头又拧深了几分：“丫头，你说的这事儿……”
乔唯以为爹爹不肯信自己，心里一急：“腾”的一下站起身，“爹！你就信我吧。”
“信信信，爹信。”乔老汉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你现在是啥打算？”
“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去看看。”乔唯总觉得心头绕着个声音，让她觉得自己重生是为了回去改变些什么。
可是她能改变什么呢？她现在只是个采药女罢了，如何进的了雍府的大门？
乔老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看啥？人家是个什么身份，你又是个什么身份，你能看着个啥？何况老天爷给你机会再活一次，把你从那吃人的地方拽出来，你不珍惜，又想巴巴的跑回去，究竟是要图啥？”
“我啥都不图，只是我这样儿啥都不做，心里总觉得一直悬着，实在不是个滋味。”乔唯说着，神色陡然黯然下来：“爹，我好歹该给璎哥儿提个醒啊，就提个醒就行了。”
算算时间，这会儿还未到雍长璎坠马的日子，若是他能顺利躲过这一劫该多好。
乔老汉听完这话当即唬了脸，瞪道：“什么璎哥儿，你趁早将着口舌习惯改了，没成让人听见以为你是有什么歪心思。”
乔唯点头称是。
乔老汉挪回眼睛：“爹不管你那些话是真的还是胡诌的，总之你就当是上辈子的事情，与你是再无瓜葛的了，今后咱爷俩儿该咋过活还得咋过活。”话音落下，乔老汉知道自己闺女不是个好说服的，又补充道：“你要是实在不安心，就递封书信进去，话到了便罢了。”
乔唯听得心里一阵儿泛酸，但自知亲爹说的都是趸话。只当是良药苦口，一气儿的吞了，半晌才怔怔的应了一句：“得，我明白了。”
乔老汉见自己说通了闺女，放心不少。他静定了一会儿，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低头望着乔唯：“明个儿把药送过去，歇一晚，就回来罢。”
乔唯点了点头，将明天要卖的东西都一气儿打理好，又写好了满满三张纸的书信。晚上临睡前，她烧了锅热水，想好好地洗个澡，谁知在解裙带时突然听见“啪嗒”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低头望去，见脚边躺着一枚白色的半月形玉佩。玉佩上坠着一支翠绿色的蝙蝠样儿的络子。
无需多想，乔唯一眼便认出这玉佩是雍府里的东西。上面的络子是她打的，玉佩是雍长璎亲手送她的。当初这一对儿玉佩，她与雍长璎两人一人一个。
乔唯不明白自己既然是重生，为何还能把之前的东西一并来回来。
这也太蹊跷了。
她将这玉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突然发现玉佩上方的尖角上隐着一丝殷红。那红色极细，像血丝般嵌在玉中。
这原先是没有的，这一点她十分肯定。
人人都说玉石有灵性，难不成这红色真是血，是她当时呕血时粘上的？于是假作成了她身上的一部分，一道回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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