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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裁判长宣布中午封棋,海伦娜站起身来,她注意到面前的对手嘴角上流露出一丝洋洋得意的微笑,而吕迪娅脖子上戴着的那串蓝宝石项链折射出的刺眼的光芒,又使海伦娜不敢把目光停留在对手身上,她走出对局室,心里还是感到有些疑惑。“她到底有什么办法使自己转败为胜?难道是我太盲目乐观了?”
她慢慢走进电梯,下到一层,在电梯里就听见从餐厅里传来一首用小提琴演奏的奥地利著名音乐家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优美的旋律和唾手可得的棋后桂冠使她心情不错,天使一般秀美的面颊上露出了一丝喜悦的微笑,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人们向凯旋而归的她献上鲜花、掌声和欢呼声,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和侄子露出了喜悦的笑脸。她没有注意到,电梯已经到了一层,门已经打开。
“小姐,一层到了。”服务员提醒她,听不太懂德语的她没有注意。
“小姐,一层到了。”服务员又提醒她一次,她仍然沉浸在胜利即将到手的喜悦当中。
电梯门关上了,海伦娜这才从浮想联翩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坐过了。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门徐徐打开,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的帅小伙正站在门口。
小伙子以为她要出来,先给她让道,可是她站在电梯里没动,小伙子才进了电梯,对服务员说,“七层。”
小伙子的眼神被海伦娜的美貌一下子吸引住了,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织在一起。海伦娜只好把视线转移到别处。
小伙子认出了眼前的这位姑娘就是棋后战的挑战者,于是用波兰语对她说:“你好。”
海伦娜一愣,她没想到小伙子会用波兰语跟她打招呼,她小声地回了一句“你好”。
“小姐,到地下一层了,这里是车库,请问您去几层?”服务员问海伦娜。
“嗯?”
“他问您去几层。”小伙子赶忙用波兰语给海伦娜翻译了一下。
海伦娜伸出右手食指。
“怎么下来又上去?”小伙子奇怪地问。
一层到了,海伦娜出了电梯,向餐厅走去。
那首《蓝色多瑙河》还没演奏完,这优美的乐曲仿佛使她真的置身于多瑙河沿岸的秀丽风光之中,尽管她还从未领略过这条碧波荡漾的河流的迷人风采。
服务员把门打开,她走进这间能容纳三、四百人同时就餐的豪华餐厅。精美的壁纸上画的是德国浪漫主义风景画家弗雷德里希的《山上的十字架》、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睡莲》、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绘画大师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等世界名画以及阿道夫希特勒的半身像和纳粹鹰徽标志,一面面“卐”字旗悬挂在天花板上。一个个身穿灰色军服、头戴灰色军帽、活像一只只大灰狼的党卫军军官,还有穿着奇装异服、露着后脊梁的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挎着军官们的胳膊,嘴里叼着香烟,趾高气扬地进进出出,再加上从这些人眼睛里向穿着朴素的她投来的蔑视的、不屑一顾的眼神,让她感到恶心。
一名穿着朴素、面颊瘦削、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角落里向她招手。她走了过去,坐在那个人对面。这个人眼睛虽然不大,却炯炯有神,饱经沧桑的脸上看着很精明。
海伦娜看见餐桌上除了每次比赛中午休息时都吃的三明治、沙拉和冰淇淋以外,还多了一瓶酒和两个酒杯。
“祝贺你,孩子,”男人拿起酒瓶,笑容满面地说,“看来你的梦想今天就要实现了,来,喝点吧。”
海伦娜用手捂住酒杯,“您知道我不会喝酒,叔叔,我妈妈说,女孩子喝酒不好。”
“傻孩子,这是香槟,很甜的,你现在已经胜利在望,为这样的好事破个例,你妈妈不会埋怨你。”
海伦娜慢慢地把手拿开,秀美的脸颊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像两朵绽放的鲜花一样妩媚动人。
叔叔给她倒了一杯香槟,然后给自己倒上。
两只酒杯轻轻地碰在一起,两人把酒一饮而尽。
优美的《蓝色多瑙河》演奏完毕,演奏者们开始演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欢乐颂》。
“没想到她会用斯堪的纳维亚防御应对,前七盘她一次也没这么下过。”她慢慢地放下酒杯,忽然预感到有些不妙,也说不清为什么,毕竟胜利还没有到手。
“是啊,”叔叔说,“她大概是想出奇制胜吧。”
“我对她这样的下法有些准备不足。没想到她会连拱两步g兵,而且之后还走短易位,简直让我琢磨不透。”
“是有些出人意料,我在观战室里还以为棋谱传错了呢。”叔叔又给海伦娜倒上一杯香槟,“不过孩子,你应对的很沉稳的,那两步弃兵,还有后面那几步棋都走得不错,普林茨走的都是险棋,但效果并不好。”说完他自己也倒上一杯。
海伦娜没有端起酒杯,“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今天走棋特别快,而且我看她脸上还有笑容,是不是我……”
这时,旋律欢快的《欢乐颂》演奏完毕,演奏者们开始演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
“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想在心理上迷惑你,有的棋手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表情还是那么泰然自若,甚至喜形于色,这我见得多了。不要被这种心理战术打乱你对形势的判断。我看呐,她除了走马f5防止你走马h6将军以外,也没什么好棋可走。真要这样,你别跟她兑看后,否则她会跟你展开拉锯战,你走后c3,控制住a1到h8的斜线,这是先手,她的防线很快就会土崩瓦解。我相信你,孩子,这种局面你一向十拿九稳,我想今天也不例外,嗯?”
海伦娜微笑着点了点头,端起了酒杯。
两只酒杯再次碰在一起,两人一饮而尽。海伦娜这才感觉到,这香槟酒确实像叔叔说的那样香甜。
“从你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很有天分,但我没有想到幸福会来得这么快。一开始,你妈妈坚决反对你跟我学下象棋,她说女孩子应该学的是缝衣服、钉扣子,将来在爸爸妈妈的裁缝铺里作裁缝。你从小就是个很听话的姑娘,一直跟你妈妈学手艺,可要是仅仅当个裁缝,那就不会有今天了。”
“妈妈只让哥哥学棋,让我学缝纫。”
“遗憾的是,这项极为有趣的智力游戏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兴趣,我教他下棋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着跳进维斯瓦河里看看究竟能捞出多大的鱼。后来我对你妈妈说,学下象棋可以开发孩子智商,她才同意让你闲暇的时候跟我学棋。不过我没想到,你学棋总是那么专心、那么投入,那么一丝不苟,学手艺也没耽误。你真是一个有心计的姑娘。”
这时,音乐忽然停了下来,海伦娜回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党卫军军官和两个当兵的,军官冲着演奏者们行了个纳粹军礼,嘴里喊着“嗨希特勒!”那几个演奏者提着小提琴,走出了餐厅。
喇叭里传出刺耳的声音:“请注意!请注意!帝国广播电台,帝国广播电台,下面播送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先生的讲话。”
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们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和刀叉,军官们的手也从女人的肩膀、后腰上放了下来,一个个直眉瞪眼地盯着挂在墙上的喇叭。
“德意志帝国的公民们!同胞们!英勇的士兵们!伟大的腓特烈大帝的优秀子孙们!我们日耳曼人是世界上最优等的种族!元首这样形容我们这个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的民族,是很恰如其分的。在这一伟大的历史转折关头面前,我们必须打破传统的枷锁,要把所有的人,从道德、良心招牌后的肮脏、腐朽和腐臭中解脱出来。大自然要遵循其自身的法则,那就是优胜劣汰。如果我们把日耳曼民族的精华送到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去解救全人类,毫不吝惜地献出德国人珍贵的血,就能够征服那些像昆虫一样繁殖出来的成千上万的劣等的种族!今天的德意志是我们的,明天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
这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总算告一段落,餐厅里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紧接着,广播里开始播放一首歌曲。
“这是什么歌?这么高亢激昂。”海伦娜问叔叔。
“党卫军第一装甲师军歌。我们的坦克轰鸣向前,伴随着阵阵尘沙。当敌人的坦克露出踪影,我们加大油门全速向前!我们生命的价值就是为了我们光荣的军队而战!为德国而死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伴随着雷鸣般的引擎,我们在坚实的装甲板后像闪电一般冲向敌人……”
“哼!一群疯子!”
“你小点声儿,孩子!”叔叔赶忙把身子凑到海伦娜跟前,小声对她说,“说不定这里有人懂波兰语!”
“真受不了!我去洗手间了。”海伦娜站起身,拿起手提包,快步走出餐厅,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狂热的氛围,恨不得现在就找一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哪怕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永远也不回来。她的脑海里思潮翻滚,在她的记忆中,是几年以来自己耳濡目染的关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风声鹤唳的新闻报道、横冲直撞的装甲车、大街小巷里耀武扬威的德国士兵、道貌岸然的党卫军军官、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的民众、随处可见的纳粹鹰徽和“卐”字旗。在这个乌云密布、动荡不安的世界,她和其他犹太人一样,受到所谓优等民族的白眼、讥讽、歧视和辱骂,还有对手向她投来的阴冷、傲慢的眼神。要不是为了实现自己儿时成为棋后的梦想,她才不愿意来到这座像狼窝一样的城市。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不安和厌恶。
想到这些,她求胜的欲望就愈发强烈。“我绝对不会给你任何可乘之机,一点儿也不给!让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德国鬼子都见鬼去吧!瞧不起我们犹太人,哼!”
这时,海伦娜忽然闻见一股香烟味儿,好像和吕迪娅吸的那个牌子的香烟味道差不多。
果然,在幽暗的走廊里,吕迪娅右手拿着一支香烟,左手挎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胳膊,从迎面走过来。
走近一看,这是刚才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男青年。
海伦娜听见小伙子用德语对他的女伴说:“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操蛋!”
德语水平不高的她只听懂了前半句,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看了他一眼。只见这个男青年,身穿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脚上穿一双网球鞋,看上去是那么健壮,那么朝气蓬勃。
男青年也注意到海伦娜走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再次不约而同地交汇在一起。他向海伦娜微微点了一下头。
海伦娜也向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匆匆走开。
两个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男青年转过身,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
吕迪娅盯着男青年,她的眉毛向上挑得更高,“怎么的,难道她比我漂亮?”
小伙子没注意吕迪娅的提问,还在注视着海伦娜的背影。
“海因策!”吕迪娅大喊了一声小伙子的名字,然后吸了一口烟,喷在他的脸上。
“嗯?”小伙子这才转过脸来,“你没注意吗?”
“注意什么?”
“她身上有一种自然美,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她的棋风给我感觉也是那么温文尔雅。”
“哼!”吕迪娅把左手从小伙子的右胳膊上放下来,右手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可她不过是个犹太人!”说着,用高跟鞋的鞋跟使劲把烟头踩灭。
海伦娜站在洗手间的洗手池旁,把手提包放在台子上,拉开拉锁,拿出唇膏和眉笔,对着镜子补了补妆。她仿佛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戴上了一顶镶着许多颗宝石的金光灿灿的后冠,穿上了一件只有王后才有资格穿的色彩华丽的新衣服。这时,她想起刚才那个小伙子对吕迪娅说的那句德语“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我听错了?跟我有没有关系?”
这时,门开了,五、六个女孩子鱼贯而入,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和一支笔,把海伦娜团团围住。海伦娜一愣,不知道怎么回事,赶忙转过身来,看着她们。这几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海伦娜也听不太懂她们在说什么。
“您是挑战者奥本海默小姐吧?”其中一个高个子姑娘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问她。
听见对方叫出自己的姓氏,所以这句话听懂了。海伦娜点了点头。她注意到这个女孩子脖子上戴着一串十字架。
“请给我们签个名吧。”一个个小本递到海伦娜面前。
海伦娜迟疑了片刻,把手中的唇膏和眉笔放在台子上,一一接过她们的小本,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几个女孩得到了海伦娜的签名,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海伦娜感到有些困惑不解:“她们怎么这么着急就索要我的签名?我还没加冕棋后呢!真有意思,我生平第一次给棋迷签名,竟然是在女厕所里。”
她把唇膏和眉笔放进手提包,拉上拉锁,回到餐厅。那些不堪入耳的噪音总算停了,餐厅里一片歌舞升平,刚才那几位拉小提琴的先生又回来了,人们在约翰施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圆舞曲的优美、和谐的旋律中翩翩起舞。
海伦娜回到座位上,叔叔斟上了两杯香槟。
她端起酒杯,和叔叔碰了杯,刚要喝,听见身后有个女人用德语大喊一声:“就是她!一定是她偷的!”
听不太懂德语的她没有在意。不料,她的右胳膊被一只大手抓住。她回头一看,是两名身穿黑色制服,佩戴着“卐”字臂章的警察,吕迪娅也来了。
“你是海伦娜奥本海默小姐吗?”其中一个胖得像肥猪一样的警察用纯正流利的波兰语问她。
“是我,请问您有什么事?”
“普林茨小姐指控你盗窃她的蓝宝石项链。”
叔叔听罢,大吃一惊,“什么?你们搞错了吧?这是世界棋后挑战者,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没你的事,一边儿待着去!”另一个瘦得像猴子一样的警察转过脸对海伦娜说,“把你的包拿过来,我们要检查!”
海伦娜不以为然地把包递给那个瘦猴儿。
瘦猴儿把餐桌上的盘子推到一边,拉开拉锁,把海伦娜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放在餐桌上,护照、证件、化妆盒、钱夹、德语字典,两名警察像两只正在搜寻猎物的饿狼一样,四只眼睛紧盯着这些东西。
吕迪娅双臂抱在自己胸前,没有戴项链的脖子恨不得要仰到五米高的天花板上。
一件光彩夺目的东西被掏了出来。
海伦娜和叔叔一下子惊呆了。“哎?这不正是晃得我睁不开眼的那串可恶的蓝宝石项链吗?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呢?!”
“是这个吗,普林茨小姐?”肥猪用德语问吕迪娅。
“没错,就是这个!”
周围的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注视着这个角落。
海伦娜脑子一下子懵了,眼前的这几个家伙叽哩呱啦地说德语,她一句也听不懂。叔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搞得不知所措。
“啊——!象棋手原来还有这种爱好。”肥猪冷笑着用波兰语揶揄她,“这么娇嫩的小手,一只拿棋子,另一只拿别人的东西,啊?”
“不不!警官先生!不是我偷的!请您相信我!”
“不是你偷的,难道是这项链自己长了腿跑进你的提包里的?!”
“请您听我解释……”
“可以,不过只能到警察署去解释!走!”两个人不由分说,抓住海伦娜的胳膊,把她从座位上拽起来就往外走。
“这是怎么回事,警官先生?你们不能……”叔叔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揪住瘦猴儿的制服。
瘦猴儿一把把他推到墙上,“这小妞儿涉嫌盗窃,人赃俱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说完,两个人推搡着海伦娜往外走。
在从吕迪娅身边经过的那一刹那,海伦娜注意到,那种得意忘形的微笑又写在了这个像蛇蝎一样心怀叵测的女人的脸上。
他们把海伦娜带到餐厅门口,服务员打开门,迎面正好碰见刚才在电梯和走廊里遇到的那个身材修长的小伙子。两个人的目光第三次不期而遇。
海伦娜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一下眼前的这个刚才用波兰语跟自己说过话的小伙子,就被身后的这两位警察带走了。
小伙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下牙不知不觉地咬住了自己的上嘴唇,眉头也紧紧地锁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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