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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当天下午,葛道义先领着虞锦去看了看船。
如今二月中旬,运河刚化冻,南来北往的货船并不多,是以河道上还没有行禁令。渔民逮着这个空子,划着小船下河捞鱼,码头之上一片繁华盛景。等到下个月码头兵来了,会扯起拒马,到时候下河得先交一两渡河费,小渔船就望而却步了。
虞家的船大,泊在运河另一头,要搭船才能送人到对岸去。然此时码头上全是卸货的小渔船,挨挨挤挤,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儿,就算一个猛子扎下去,都未必能见着水。
再望望南北两面的桥,最近的桥离这儿得有半里地。
百里望了望那桥,寻思着自己这腿,是该回府里去等着,还是该跛着走完这截路。他伤没养好还天天跟着凑热闹,叫冯三恪隐隐生出些敬佩。
正这么想着,却见葛盐头跟左右使了个眼色,他身后四个大汉了然,站码头边上,提声喝道:“虞家客船经行!烦请诸位朋友借个道——”
高声喊了三五遍,码头上的百姓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还纷纷帮着他们喊“虞大家的来喽!”个个面有喜色。
闻声,那堵成一团乱麻的几十艘小渔船竟还真往两旁退出了一条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云雾,露出东边初升的彤彤圆日来。
百里瞠目结舌:“老冯啊,这、这可真是绝了!”
虞家行盐,渔船与虞家的生意本没有半点相干,可单凭“虞家”二字,就能有这么大的脸面,与虞家平时仗义疏财荫庇乡里是分不开的。
百里缙心潮澎湃难以言表,苦于只认识一个冯三恪,心情再激动都只能与这根干巴巴的木头说,得到人家一句“嗯”为回应。
盐船离得远,看着也不觉多大,等到上了船,才觉出妙处来。盐船分上下两层,一层住船夫和护卫,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二层一半当厨房,一半为存盐。因盐怕水怕潮,所以这上层修得比一层还要好,船棚宽敞,超出房辕半丈多,顶上还铺了厚厚的油纸,一点水都渗不进来。
葛道义亲自送他们上了船,笑言:“这是去年的新船,跑了没两趟,旧船甲板上盐味重,怕姑娘闻不惯,就挑了几艘干净的小船。桌椅被褥都安置好了,姑娘看看还缺什么短什么。”
“没事,水手日常那些就够用了,备齐笔墨纸砚,多支几张桌子。”虞锦略一思索,又说:“天还凉,棉衣一人准备上一套,另每条船请个大夫,多备些药材。”
“还是姑娘想得周到。”葛道义随手招呼家仆去准备了。
*
这一夜,冯三恪到底是没能睡好。
葛盐头家里的客房,哪怕是给下人住的后院,都布置得精致极了,比在陈塘时虞府的也不差。枕巾是拿什么香薰过的,一簇一簇的甜香味儿往鼻里钻。冯三恪闻得头疼,扯了枕巾丢到了一边。
他认床,几个月前刚进虞府时也是这样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有时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有时什么都没想,都能睁着眼睛熬到天亮去。
没有后路的人,走在哪儿都没法安然自在,在陈塘时还好,到了这满眼陌生的地方,更少了一分底气,总怕行差踏错一步。
他是如此,百里缙也是一样。
夜里听到旁边床上的百里哼哧哼哧喘粗气,冯三恪怔了怔,知道百里又做噩梦了。
这一个月来他时常如此,有时喊爹娘,有时喊救火,有时声嘶力竭,有时轻声呓语。冯三恪知道哪怕百里白天再爱凑热闹,却也始终没能从那场火灾里脱出来。
连着好几回,冯三恪上前拍醒他,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尴尬,还得扯几句有的没的遮掩过去。
于是冯三恪也不喊他了,啪啪啪,重重击了几下掌,是足以惊醒他的动静。
百里猛地一挣,从梦魇中脱了出来,茫然地四下望了望,怅然若失,喘息的动静很快变得平缓了。
冯三恪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装睡。
他觉得百里似乎是知道自己毁容了,前些天还总是跟他讨镜子,说是想要刮胡修容。这几天不讨了,昨天他甚至还把离开陈塘前冯三恪送他的那顶灰纱帷帽也戴了起来,脸遮得严严实实,美名其曰——“河边风沙大,护着脸,好养伤。”
半梦半醒间,思绪又绕回到了自己身上。
什么喜不喜欢的,冯三恪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明白,只觉得百里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确实对锦爷过于重视了。
平时锦爷冲他笑一下,他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晌午都能多吃一碗饭;像今天,锦爷没跟他单独说一句话,便觉得精神惫懒,一直盯着她看,哪怕运河两畔的风景再好看,他也没能挪开视线。
此时想来,冯三恪发自内心地,深深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百里说“喜欢”,喜欢什么呢喜欢。
依赖中掺杂着敬畏,一边期待一边克制,以仰视的姿态望着一个女人,也是自己的主子和救命恩人,这不能是喜欢。
吧……?
闲事多思无益,冯三恪索性把白天所有的新奇见闻都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像上午那盐帮的程爷挑衅,葛盐头却不气不恼,反倒拉下脸面来捡起了地上的银子;再比如锦爷说的那番话。
商贾之家,人情往来全是大学问。
窗外月光皎白。
*
休整一夜,虞府的人于次日清晨动身了。
运河河道并不宽,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七八丈,两岸的房屋田地仍清晰可见。
天儿还没暖起来,河上风大,虞锦和几个丫头坐在船舱里围着火炉打叶子牌,周围护卫也支了好几桌,一片笑声。
冯三恪此时才明白锦爷跟葛盐头多要了几张桌子、另备齐笔墨是做什么用,还以为是要督促他们好好念书,眼下他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桌子拿来打牌九,笔墨拿来记输赢。
打牌九,在冯三恪心中委实不是什么好词。要放在以前看到有人路边聚众打牌九,一输哗哗输一把钱,啐一声脏话,那是痞子瘪三才做的事,他肯定避得远远的。
可眼下,他坐在一边看虞锦摸牌,松垮垮的锦衣里露出一截嫩白皓腕,便连她摸牌时懒洋洋的姿势都变美了许多,想牌时美目流转,也挺招眼的。
嘴上照旧爱扯淡:“当掌柜的有三宝,看人、记账、有算计,打牌九算是把三样糅合在了一起。尤其遇上达官贵人的时候,不会还真不行。”
“咱家以前刚开钱庄那会儿,是没法自印银票的,那时户部的银票自印名额只发给五家,每年有无数富贾为这名额抢破了头,滥发银票,涨跌都没个数,弄得一团糟。那会儿我爹——就是你们老爷——人还年轻,常听这家说孝敬了三千两,那家孝敬了五千两的,我爹就一直奇怪,这户部油盐不进,怎么别的老爷都能孝敬得了,他捧着银子送上门,人家却一个子儿不收?”
“冥思苦想,你们老爷过了好久才悟出这个道理,原来钱不是装在盒子里给,而是靠打叶子牌的时候孝敬的。该输多少,怎么输能让人家看出你的诚意,叫人家面上有光,都是学问。”
兰鸢几个都叫她说得呆住了。
虞锦面无表情地扔了一张九索,“办法虽然脏,但得脏着往上爬,爬上去了,自会有人给你洗干净。”
竹笙和兰鸢停了手,面面相觑,同桌的姚知非打了个哈哈,干笑:“姑娘说得是。”
她这几天总是时不时地冒出句冷淡之语,仿佛陈塘一行耗尽了多半力气,再去杭州,做什么都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
再加上这二月,春风未暖,满眼萧条,船晃晃悠悠,更让人觉得烦,连竹笙往船舱里拴了一圈彩色络子,都没能消解这烦。
“看我做什么?打牌啊。”
姚知非三人只得默默低头。
虞锦算牌记牌自不必提,竹笙牌风稳妥,一圈下来几乎不赚不亏。兰鸢这丫头有几分急智,可到底年纪小,急智用完了只能拿鲁莽填补,是以输得不少。
再加上姚知非这个只知道牌九有一百零八张的外行,一人扫了三人的兴。
姚知非挺有自知之明,摆摆手苦笑,刚说完“我不打了,头晕,我歇会儿”,百里已经一个箭步窜过去顶了他。
他在船上时仍戴着那顶灰纱帷帽,风一吹,全是苦咧咧的药味。虞锦闭了口气,看他不顺眼,斜了一眼:“你身无分文,拿什么押?”
“嘿嘿嘿,输不了输不了!”百里缙咧嘴一笑:“锦爷自己别输就行,万一你输了,可别恼羞成怒地把我丢下船去。”
虞锦眼角直抽,心说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自己手上也利索地整牌了。
说起来,她的牌技还是江洵他爹——粮商江老爷教的。人说江南以北,粮商四户,其中江家居首位,当初江老爷发家的本钱就是靠着打牌九赢回来的,也算是传奇伊始。
小时候虞锦天天跟江洵玩在一块,又有娃娃亲那么一桩笑话,两边算是认了个干爹。江老爷待她不错,耳濡目染,虞锦也就把他那一手牌技学了来,从小到大没怎么输过,时至今日,更是闭着眼睛都能摸牌。
可玩了两圈,虞锦神色慢慢变了,低头看看牌,再抬头看看百里缙,笑了开。
“嗬,脑子挺活啊,大发四方都能做出来。”
“承让承让。”百里嘿嘿一笑,打了半个时辰的牌九,赢回了自己半个月的药钱。钱还没摸热,转头就给虞锦交了回来——还债。
几人也不多打,一个时辰,到点收桌,每天活活脑子就行了,玩久了会丧志。
虞锦手边的少年少了一半,这会儿仿佛不知冷似的,都跑去船舷上吹冷风。竹笙泡了一壶茶,见她挂起锦帘,倚着窗往外头看,笑道:“都是头回坐大船,新奇得很,咱们就在船里坐着吧,河风飕飕刮着,爷可吃不住那风。”
“这什么茶?”
“奴婢也不知道,临走前葛盐头给装了两罐,罐儿不大,想来是好茶,闻这味儿还挺好的。”
主仆仨都不是讲究人,牛嚼牡丹一样喝了。
虞家请来的茶博士是对老夫妻,京城土生土长的,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刚上船就晕晕乎乎,难受得不行,躺在床上萎靡了一日。
老人家鼻子尖,明明在二层躺着休息,不知怎么的闻着了茶香,循着味儿来了。一瞧,竹笙泡茶的手法生疏,捏一小撮茶叶,拿滚水往里一冲了事。
几乎是往老人家眼睛扎针,那老伯痛心道:“这可是一金一两的湄潭雀舌啊!就叫你们这么糟蹋了!”
这下彻底坐不住了,嫌她们浪费了好茶,回头叫着老伴儿爬起来给一船人烹茶。头不晕了,腿不疼了,全身都得劲了。
虞锦简直哭笑不得,起身作揖:“这几天忙,没顾上好好招待,二位怎么称呼?”
老伯眼睛盯着西洋钟,生怕误了添水的点儿,随口道:“老朽简琏,京城人氏,以前和拙荆在不羡仙当茶博士。后来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了,就回了家里,有空时候接点闲活儿。”
简家的不羡仙,虞锦了然。
简家是京城四大茶坊之一,他家那块“不羡仙”的招牌是祖皇帝亲笔题的字,这一用就是近百年。百年间,京城做生意的换了好几批人,商海浮浮沉沉,唯独与茶无关。
百年前的京人好茶,如今也是一个样。哪怕再穷的人家,都要去山上掐两斤蒲公英,制成散茶留着自用的。
不羡仙多年不倒,成了一众茶商争相讨好的目标,只要他家说句“这茶好”,消息放出去,那茶的价翻两番。
可惜简家诗礼传家,以前不是没想过自己做茶叶生意,可做什么赔什么,全家对生意一窍不通,一直没能摸索到贡茶的门路,是以至今名声大,家业小。
但凡是简家人,几乎人人都能被称一声茶博士,尤其是他家的每任当家,那定是每年品鉴皇家贡茶的大博士,贡茶能不能摆上宫里贵人的台面,简家当家的话是最有份量的。
虞锦转头又想,他爹掏了银子能请到的,应该是简家的偏房了,含糊一问,果然如此。
“雀舌只能喝头三碗,四碗略次,五碗寡淡,五碗以后,茶就只能解渴了。”
正在喝第六碗茶的虞锦手顿了顿,看着满杯嫩生生的茶叶,又仰头灌了一口,笑眯眯:“简伯别难为我了,我做不来这雅事儿,解渴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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