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扇长安

　　慕因醒过来时，有些恍惚。

　　她睁着眼睛盯着帘帐上的竹叶纹思索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鞋子没穿好，她磕磕绊绊走了两步，险些扑到在柜子前，她刚想打开柜子把那束在高阁许久的匣子找出来，才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的屋子。

　　不，这话不太正确，其实这里也是她的房间——确切地说，是颜至的房间。

　　这里是云月泽。

　　慕因怔在原地。

　　是云月泽，自然不会有那个匣子，不会有岑亭的那片衣角。

　　当年她从昏迷中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月镜骗她说她是九阑山上的一株海棠花，她浑浑噩噩地就信了，也没深究为什么自己化形醒来手里会攥了片衣角。
　　许是过路人不小心刮上的，慕因心想。但那块玄色的布料让她莫名难受，又舍不得扔掉，最后她把衣角封在匣子里锁在柜子中不管了。

　　那大概是岑亭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慕因跪在柜子前，倚着柜门，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发软怎么都起不来。
　　她又不知道该不该叫人，这里是云月泽，曾是她的家，现在却让她想逃——慕因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软弱过。

　　然而她没多少时间犹豫迷茫软弱，从她慌慌张张下床找东西片刻的工夫，屋外的人已经听到声音开门进来了。

　　陵夜看她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些，担心刺激到她。
　　他将手里刚刚煎好的药放到桌子上，过去将她扶回床上。

　　慕因回过神来，想扯出个笑示意自己没事，嘴角扯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该怎么笑才能让人放心。她有些不敢看陵夜，她确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陵夜心里叹了口气，将药端了过来，看着她一口闷了，递给她一块糖。

　　慕因捏着糖，轻声打破沉默：“师父......”
　　“嗯，”陵夜抬手给她掖了掖被角，“你这次解封溯镜，受了点内伤，注意点，别着凉了。”
　　“我......我想起来的那些事，你也......也都知道了？”
　　“月镜大概讲了一下。”陵夜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叹了口气，“你愁什么？是觉得前世今生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不知道怎么救岑亭，魔界一堆烂摊子让人头疼，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

　　慕因垂下头：“都有吧。”

　　“魔界的摊子，你既然恢复了记忆，自然不能扔在那不管；救岑亭不是一两天就可以的，薰华塔还是要从长计议，至于我......”陵夜笑了笑，这笑多少有些淡漠，“我最后那道天劫早就过了，不过你终归还是我徒弟。”

　　过了啊......是啊，早就该过了。

　　“我明白，我会处理好魔界的事的，我想先见见月镜。”
　　锦瑟事情重大，慕因内里是个分得清公私的人，她努力将心里那点爱恨忧愁埋起来，企图做些事情让自己不去多想。
　　陵夜何其了解她，嘱咐了一句不要过于操劳，便先离开了。

　　若是可以，他怎会不想陪在慕因身边？只是如今这境况，还是不要让她知晓自己并未过那最后一道天劫才好。

　　月镜其实也一直等着慕因醒过来，他担心慕因承受不住，走进房间看到她的面色才松了口气。

　　慕因没提岑亭，只是询问月镜关于魔界的现状与锦瑟之事。

　　“锦瑟已押入天牢，她手下势力不小，要不是凭借你的威望，恐怕我也不好对付她，不过现在还是有她的人流窜到边境企图造反。”
　　“造反？一颗颗棋子倒还真是忠心。”慕因冷笑了一声，“你安排一下，我晚上要去天牢拜访拜访她。”
　　“你身子还不太好，去见她不安全……”
　　“不妨事的。”慕因摆了摆手，“我恢复了记忆，也清楚她的身份。她精于阵法，术法却不行，我好歹打了那么多年架，不至于被她暗算。”

　　月镜有点懵，慕因竟然知道锦瑟身份！

　　“你一会儿去找司琰，就告诉他是我说的，凡界有法阵，能聚集生灵气，让他务必把阵眼找出来毁掉。过几日，我也去凡界查。”

　　“尊座，你是说锦瑟在凡界布了阵？”

　　“嗯，她从陵鱼族获得了复活已逝之人的秘法，秘法的关键就是大量的生灵之气，灭蒙族那场瘟疫害死的人，与秘法所需相比，完全就是杯水车薪，估计就是锦瑟用来试验的，她真正的目标，是整个人族。她叫朱厌挑起战火，大概就是阵法需要。”

　　月镜之前发现神界魔界不少族群的内乱有蹊跷，因而被锦瑟所害。想不到那几十个族群不过是前戏，真正的重头在凡界。
　　锦瑟究竟想要复活谁，竟然要拿整个凡界殉葬。

　　慕因沉默片刻，说道:“你知道景御的心上人是谁吗？”

　　月镜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不会是锦瑟吧？”

　　“当年我要夺回魔尊之位，景御肯帮我，但他提了一个条件。他让我不追究冒充我的那个女子的责任，也不得透露其身份。”
　　“所以，锦瑟是当年被绪双找来，冒充你的那个人！”

　　魔界天牢历来是关押重犯之地，什么酷刑都有，整座天牢都弥漫着血腥和怨气，闭上眼，仿佛能听到积压千万年的惨叫。
　　锦瑟被关在天牢最底层，她大概是天牢最底层建成后，唯一一个没受刑的犯人。

　　牢房还算干净，但阴冷潮湿和血腥气不是干净能掩盖的。锦瑟养尊处优多年，如今境遇一落千丈，倒也能泰然自若安然处之。
　　她低着头，右手摩挲着左手腕上的玉镯，不知在想什么。

　　外面有人说了声“恭迎尊座”，牢房门随之被打开，锦瑟眯了眯眼，看着来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慕因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在锦瑟面前坐下，目光落在锦瑟的镯子上，问道:“这是景御送你的？”
　　锦瑟答非所问:“魔尊果然好记性，我们不过见过两三面，几万年过去了，你竟然还能记得我。锦瑟真是荣幸之至啊。”
　　“你想多了，是苏子御身上与景御相差无几的气息让我明白过来的，你用不着荣幸。”

　　“呵，魔尊还是那么伶牙俐齿，一点都看不出历经了两世，物是人非。”
　　“活了这么多年，谁没经历过物是人非，怕是景御也没想到，他拼命救世，最后却是他心爱的女人把这一切毁了。”

　　锦瑟冷笑了一声:“你不用在这里激将，救世，该救世的不是你吗？你为什么没死，该死的是你！”
　　“照这么说，若是我当年坐上魔尊之位后除掉你，凡界也不会遭此难了。”慕因身子微微前倾，冷冷地盯着锦瑟，“锦瑟，因果不是这样算的。”

　　“我不管什么因果报应，只要景御能回来就好了，若是魔尊是想来感化我，还是请回吧。”

　　“本尊不擅长做点化这种事，不过我的确是想要你交代凡界阵法的要点。”

　　锦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魔尊还真是直白啊。”

　　“我还没说完，你既然能让景御的残魂投生为凡人，本尊便有能力复活他，用不上你那大阵。”

　　“你能复活景御？”锦瑟脸上笑容一凝，“凭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景御也曾是我的挚友，本尊又不是迂腐之人，你已经补全了残魂，我还能毁了不成？”

　　“他是魔君，术法修为都是上上等，你能让他复活，让他一如往昔，拥有往昔的全部记忆修为？”

　　慕因皱了皱眉。

　　“别逗了，就算你能把他复活，他也不过变成个凡人，甚至命格卑贱，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儿？”
　　“那你把他复活，让他记忆无损，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干了什么？以他的性子，怕是生不如死。”

　　锦瑟沉默片刻，嘴角突然扯出一抹笑，带了几分残忍的决然。

　　“那就生不如死好了，生不如死也要永远记得我，记得我是为了他才把自己变成千古罪人。”

　　“我原以为，你像他爱你一般爱着他，还真是看走眼了啊。”

　　“看走眼？对！没错！”锦瑟突然扬声，“他最爱的是天地，是六界，不是我！可我呢，我这一生只有他。我多少次求他不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求他和我归隐，可他总说责任所在，什么责任，是不是这六界毁了，他才能好好的和我在一起！”

　　她越说越怒不可遏，多年戴在脸上的假笑终于分崩离析。

　　“他赴死赴得那么果断，那我算什么，他祭塔的时候有想过我该怎么办吗？”锦瑟摇了摇头，“他所谓的大公无私，于我就是一把刀……”

　　慕因静静地看着她似哭似笑，知道自己此行是无用了。慕因原以为她只是为了景御，现在看来，她恨意滔天，她恨六界，也恨景御，这样的心态，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离开时，慕因还是忍不住说一句，也不知是为了景御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按你的想法，对天下博爱就是对亲人爱人的残忍。”

　　锦瑟讥诮道:“不是吗？要是陵夜为了六界而死，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和我夸夸其谈？怕是恨不得毁天灭地吧。”

　　“可无论如何，我都以他为骄傲。”

　　“那是他用命护下的天地，每一寸土地都有他的气息，我怎会不好好爱这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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