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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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八



      回春草堂的内院有一株木樨。重九那天,陈焉从树下走过,肩头捎了一枚淡黄白的花骨朵儿,涩涩地打着颤。

      归溪大市中有南州商贾经营水族鱼鳖。这天,他取了一贯铜钱,买回两尾新鲜的黑鲈鱼,多付了小贩十五文,代为剔骨去鳞,另购回莼菜,鱼酱,豉汁,桔皮,苦酒,青葱等物,待东西齐全,日头不过隅中,他离开七里,回到二里南柯巷。

      入了医馆便有一阵桂花香。

      他行至庭院,遥遥望见牖下炊烟袅绕,隔着绳纹,谢皖回立在窗后,正卷了半臂高的袖子用细绢筛白面。门半敞,陈焉仍旧轻轻叩了两下。里头的人懒懒地应了声,他才迈进屋,将手中的鲈鱼等物摆上灶台,一边拿眼细看谢皖回的动作。

      见他筛匀了面,倾入铜钵中加了水和蜜汁拨成糊状,成型后分作数块,抓了一把旁边盛着的桃脯,青果,乌枣,核桃等各色果脯撒开一层,另用澄金的玉米面盖住,涂上薄油,卷入竹箬放进蒸笼。动作相当熟练,想是平日做小点出了心得。陈焉微微一笑,也动手洗了葱,用刀慢慢切,葱花细碎如雪。随后,他一边将鱼下酱料腌制,一边问谢皖回:“今天重九,大夫怎么没出郭去登高?”

      “往年曾跟师兄和嫂子去,”谢皖回低眼添着柴火,“其实也腻了,不过图个热闹,聚一聚。”

      他略略停住手里的动作,轻声问:“那今年怎么不聚了?”

      “把那边的碗递过来!”谢皖回突然抬高声调命令了一句,头也不抬,伸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等着他递。陈焉收回视线,心头有些暖,依言递了碗过去,不再问起。

      两个人都没说话。偶尔谢皖回吆喝他拿这拿那,而大多时候都只闻炊具响动,蒸气轻拍。阳光往西偏了几度,一丝木樨香搭上窗台,偷得半日闲。倒也安谧惬意。

      ◆

      陈焉炖鱼的那会儿功夫,谢皖回走出庭院,在桂树根下挖出去年埋下的两坛菊花酒,刮去坛子上的泥,又将院内石桌上的细碎桂花扫干净,摆开碗筷,放了两只青釉杯。少时,菜色皆齐,重阳糕也新鲜出炉,案上排出好几碟小菜,等陈焉收拾好庖房中的杂物出来,谢皖回已斟满了酒,两人入座。

      刚坐下,谢皖回突然一扬手,陈焉只觉自己胸口“啪嗒”一敲,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是接着了一只沉甸甸的柳青色锦袋。谢皖回淡淡说:“今早出城采回的茱萸枝,留着吧。”

      陈焉低低道了谢,小心翼翼收了佩好。

      秋阳煦日,他心中微暖,先动手将其中一尾鲈鱼的白肉剔了最鲜嫩的一块下来,夹到谢皖回碗中,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尝尝,南州的黑鲈,平时总不舍得买这样矜贵的东西,今日重九,我试着依照家乡口味炖了两尾。不知好不好,大夫您莫嫌弃。”

      谢皖回没说话,动箸把那块鱼肉送入口中,咬下去,满齿生香,鲜美滑爽。浓浓的南乡味。

      “挺好吃。”他意犹未尽吮了吮筷子尖。陈焉松了口气,见他喜欢,唇角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可谢皖回手中食箸轻轻往碗边一落,覆掌按定,口吻不着痕迹,“泗州的鱼,也是差不多的做法吧。”

      陈焉一僵,声音尽失。

      谢皖回看也不看他一眼。不必看,那人脸上也定是一半吃惊,一半惶惶。

      他淡然挪开手,将一盏与黍米合酿的菊花酒推到陈焉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只釉杯,喝了大半,这才缓缓道:“陈焉,其实你不仅去过泗州,以前还从过军。苏合之役,你也曾亲身经历吧。你认为我真的犯傻,见到那般光景还猜不出七、八分来?更别说你每每提到海边诸事,便是真傻了,也能听出端倪——我没说破罢了。”

      他的确有很多次说破的机会。

      千百般掩饰,到头来却是薄如笺纸,抵不过这一句话单刀直入,正破其心。陈焉张了张嘴唇,终于默认,只一口饮干那酒,双眉微颦。

      “我们也不生分了,对我,你没必要瞒什么。”谢皖回不温不火携了袖,动筷在桌上拣了几样菜肴,先放在陈焉碗里一些,随后也往自己那儿撂了两块。他神情平静,眼睛有一两点微光漾动,沉默之后,开口时鼻音稍重,“往事这种东西,说多了,心里头自然也就坦然下来,其实除了自己,谁在乎。就像那年我师父突然病发,师兄刚入宫不久,抽不开身,他第二天晚上便辞世了,后事都是由我一手打点的。入柩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咬破了嘴唇,师兄说我满口的血,吓人极了,好多天都是枕着坟头睡的——这些事,我不提起,有谁会记得。”

      陈焉脸色微微苍白,手掌握拳桌上,抵着石头,却是犹豫了,没能握住那个近在手边的腕子。

      谢皖回倒是一脸不在乎,默默吃了一会儿菜,又说:“丢人吧。要是几年前,我死也不愿告诉人,现在心境已经冷静许多。不怕你笑话。”

      “不,大夫,我,我不会。不会笑话您。”陈焉嗓子有些疼,声音略略打颤,眉间锁住一丝痛苦之色。良久,他才低着睫毛望向空空酒盏,长叹了一口气,“我……唉,我确实在泗州服过役。这手,也是战乱时被敌军斩断的。”

      谢皖回把目光停住在他脸上。

      陈焉默然摇了摇头,将酒杯重新斟满,再喝一盅,神色黯淡:“……我家世代聚族村落中,族人大多目不识丁,只因老父迁居城中做木匠,筹了一点微薄积蓄,恰又结识一位学塾先生,将我托给他,我才有幸读书认字。之后徭役征兵,我被先后发配泗、浛两州,戍守数年……后来在一场激战中右臂残疾,自此退出军籍,回到老家乡下,想安安分分种田耕地。”

      谢皖回自己从未当过庄稼汉,却知道这活儿劳累,眼睛不自觉地落在陈焉右臂,一时欲言又止。陈焉只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其实,我的手,的确连用镰刀割稻子都做不到。”

      他说得平静,昔日的烦躁,痛苦,挣扎仿佛大梦一场,恍如隔世。可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老家的叔伯兄弟往来生疏,我对他们而言毫无用处,何况乡里人极其忌讳残疾,虽然嘴上不说,可明里暗里总在提我右手的事情。先父原已迁出村子,没有居所,我只能寄人篱下,整日听着冷嘲热讽,凡是有喜庆之事,更要隔屋闭门,免得给别人添晦气。”杯空酒干,陈焉笑得苦涩,“他们巴不得我走,我也不愿做人累赘,就辞了乡里,北上聿京谋生。”

      “你这般个性一点不像做生意的出身。肠子都不会略略弯一弯,更不懂油嘴滑舌。倒有几分像行伍中人。”谢皖回静静听完,期间已饮了一两盏,把手续斟。这杯本该清甜宜人的菊花酒,他却像是品出了一碗熬烂的药汁,喝的时候眉头始终未展。

      陈焉将心中藏匿之事道出一半,微微畅快,果然轻松不少。他自嘲地一笑,也陪了几盅:“今天过节,不说这些。”

      “陈焉,”谢皖回却忽然停下手中酒杯,神色严肃,追问一句,“你是不是受过重伤?”

      他先是怔了怔,随后轻轻一语带过:“在外头打仗的人,哪个没受过伤呢。”

      谢皖回冷厉地盯着他的脸,一手把他刚刚端起的酒扣了下去,硬生生钉在桌上:“外伤自然是谁都免不了的。可我替你把过脉,脉象虚迟,你不止受过皮肉之苦,还曾经伤及五内,没有及时调养,元气俱损。那病根怕是已经落下了。”

      ——倒像是被人毒打所致。

      陈焉纹丝不动,紧闭其口。谢皖回盯了他半晌,并不继续下去,只是低了眼,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就是以后别那么没日没夜地辛苦,太累了,再结实的身子也能拖垮。更别说你有伤要养。”

      陈焉吃了一惊。

      自己本想存一点多余的钱,平时遇上些好吃的好看的也能买下来送他,权当答谢。为此,他偷偷接了几桩别人家的活儿,白日里专心做木柜,晚上挑灯赶制几样小件木器。这事居然瞒不住那个人。

      他有点窘,只好低低应了声“好”。谢皖回点点头,像个讨到了便宜的孩子,分明欢喜,却总要板着脸。

      ◆

      两人有一小会没再说话。席间唯有碗筷响动,杯中酒满酒落,几巡过去,桌面又落了好些鲜嫩淡黄的桂花苞子,娇俏生香。

      喝空了一坛酒之后,谢皖回喉间似有一丝薄薄的火沿着线儿烧了上来,直入额头,却是油料不足,只得七八分火候,缓慢燎烤,眉梢眼角渐渐起了一两分桃花般的颜色。他看陈焉低头自饮,眼睛不满地眯了一下,端起青釉杯子,冷不丁就着陈焉的杯一撞,“锵”地一响,未等那人吃惊抬头,谢皖回已昂首喝了。

      陈焉见他似乎有点醉了,忙轻轻搀住,谢皖回却反手抓住他的左臂,沉声说:“陈焉,你知道我最看不惯你什么?你总不喜欢把话讲明白。早早说清楚了,那多痛快,我若揭了你的底,彼此都没面子,不妨大家开天窗说亮话。以前你对什么都避之不谈,我看着不舒服。从今往后,你我之间若有话,直说便是,少给我绕弯子。”

      陈焉听他这样说,脸色却是凝重起来,迟疑片刻,终于轻轻坐直身子,直视着那对乌黑透彻的眼眸。他语调庄重:“谢大夫,既然您要我把话直说,那我就借今日重九,将一直想讲的,全坦白讲了吧。”

      “讲。”谢皖回分毫未觉他眼中的执着,还在持杯饮酒。

      “……我,”陈焉微微一顿,抿紧了嘴唇,放低声音慢慢叹道,“其实我也早知道,大夫您在糕点里放了药材,为我止疼,为我调理内伤。那‘药罐’、‘试药’一说,也不过是个借口。您是不想收我诊金,又免得我脸上难堪,才编出那样的理由……对吧。”

      谢皖回手中的酒停了。酒色微晃,隐隐浮光。他沉默须臾,依然把手一抬,尽数喝了干净。

      陈焉见他没否认,长叹一声:“谢大夫,我若再对您说什么‘知恩图报’、‘结草衔环’之类的话,只怕您会觉得我只有嘴上功夫,没有真心诚意。这么长时间蒙您照料,我是木匠,却不是木头,何曾不知您用心良苦,也不过一直没有说破罢了。我是个没了一边手的人,但我也感恩,也希望可以报答您。既然,今天您说我们可以把话都讲明了,我不妨如实相告——我从来没有真正为您做过什么实实在在的事,请您务必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陈焉定然尽心竭力,义不容辞。”

      那个人缄默不语。

      陈焉言至肺腑,心坎生热,终于缓缓一动,手心的一点温暖结实地按住了谢皖回的手。那只手还是凉凉,指节匀净,安静地留在他手中。

      “无论您想要我做什么,”他声音恳切地说,“请一定,告诉我。”

      酒杯放了下来。谢皖回一双深黑的眼睛回眸看他。秋日徐徐风动,眉角桃花的颜色褪去三分,眼中尚有清凛之态,如烛花初剪,一刹那冉冉有光。他没有挣开陈焉的手,只斜着一挑眉,嘴唇半启:“当真?”

      陈焉怔了怔,下意识点点头。

      谢皖回微微一晃,连落下眉梢的一绺头发都是懒洋洋的,像要昏沉沉睡了过去。而两只眼睛仍是醒着,凝神看住陈焉,似醉而非醉。

      “那么,”他淡然开口,“我想看你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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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增加细节若干……
    最近看文受了点打击。可能是我小众,又或者老了orz 没法赶上潮流。事实上我觉得两个人能一块相处,已经非常不易,至于大众喜好的QJ,LJ或者由虐生爱之类,估计我个人是写不出来orz 可能会让一部分想看刺激情节的筒子失望了|||
    TAT 我真的是俗人,只能写平淡无奇的小细节,请叫我情节废柴一万次啊一万次囧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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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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