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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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六



      黄花梨木的黑漆大柜。高约一丈半,宽三丈有余,不多不少一百整的抽屉。

      谢皖回拿着一个厘戥秤子,自顾自将零碎药材按钱两称了,铺上纸,利落地抹在一处包好,眼睛没看陈焉愕然的表情:“六、七年没换了,这些年每逢湿气重的时候就要受潮,再不换,怕是连药一起熬坏。你照着样子给我做个新的来。”

      果然是件不小的活儿。他微微仰头目测心算,这样大件的框架,另加那一百只四格抽屉,丈木量材,榫卯合鞘,雕刻上漆,若要做得细致周到,少说也得两、三个月。

      “谢大夫,您打算什么时候换上呢?”赶着用的话,工期须得算好,他心里也能有个底。

      谢皖回依旧头也不抬,抓了一把生药丢入铜药臼,捣碎成粉,入纸上线一气呵成,连停顿思考的功夫都不曾有:“年关。”

      此时离正月还有小半年。陈焉不禁纳闷,憋了半晌,迟疑地问道:“大夫,您不是急着要么?”

      “你只管做便是,管我急不急啊!”谢皖回不耐烦地扬起脸,给了他一记狠眼色,拍案叱道,“定金你都收了,那么啰嗦干什么——”

      陈焉讪讪然闭了嘴。

      “趁这会儿医馆闲着,赶紧回你家收拾收拾!绳尺量具拿来,把具体丈数记了!”谢皖回一刻都不待见他似的,皱着眉毛,频频挥手要打发他走。略一思量,又把他叫回头,“要什么花梨木、紫檀木、麝香木的,只管到时告诉我,待会我替你写,完了就拿去木材行下单子吧!”

      陈焉微微一怔,听谢皖回说要代为抄誊,知道他是体谅自己书写不便,心头不由一暖,忙顺从地应了话,随后便返回隔壁去取量尺。

      少时,他提了东西过来,却在大门拐角的地方不经意看到那大夫伏在柜台上,没有研药,也没有称量,不知在做什么。他略生好奇之心,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往门侧避了几步,倚着墙,悄悄朝屋里望。

      谢皖回正对着他家一方石砚发呆。

      半晌,他挽袖研了小半盏墨,取来羊毫,却是以左手执笔,低肘在纸张上缓慢地写了几个字,一时眉心拧紧,于是又将笔换过右手,同样也勾了几画,接着交还左手,如此反复。

      也不知换了几次手,谢皖回脸上的神情倒是越来越显急躁,写了没一刻钟功夫,他脾气上来,咬牙切齿,忿忿地用左手掐着那笔,也不再换,只大力在纸上一阵龙飞凤舞,奋笔疾书。末了,他摔笔在案,一脸铁青地立在柜台后边,模样懊恼不已。

      陈焉怔忡良久,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当看到谢皖回用左手写字,他喉尖上像堵着一团硬物,有一下没一下地乱跳,脸颊涨了几分。他低下头,迈入门时特意放重脚步,在门槛处弄出响声。

      谢皖回猛地见他进来,一手匆匆把面前的纸推到角落,另一沓纸随之压上,目光撤开,既不理睬陈焉,也不再看那纸。

      陈焉顿了顿,望一眼那大柜道:“尺我拿来了,须有垫脚之物才好够着柜顶。”

      “等着。”谢皖回环顾四周一眼,并无合适的,便转身打起帘子进去找。

      见他入了内室,仿佛是往院子那头直走,一会便没了声息,陈焉悄然望了眼细竹隔帘,放下手中器物,轻轻行至柜台边,将压在最底的那张纸不动声色地抽出,仔细一看。愣了。

      纸分两侧。左侧是歪歪扭扭的一串“左”字,右侧则是工整流畅的一串“右”字。

      看得出来左边在竭力模仿右边的笔势,奈何良劣分明,结果写到最后,便再无左右两字,只是单凭左手,写一个“丑”字,又一个“丑”字,再一个“丑”字,大半页密密麻麻的“丑”字纠结成一大团塞满纸面,如泄恨一般,涂得乌七抹黑。最后,居然还画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以示愤慨。

      陈焉呆住的唇角乍地一动,差点大笑。

      偏偏那大夫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脚步逼近,俨然已到竹帘之后。他急忙将纸张重新压住,摆好,摊平。

      此时,谢皖回正揭了帘子出来,手上提着一张结实的四脚方凳,搁到柜子跟前,才欲说“这个用得”,忽然抬眼看见陈焉半掩嘴唇,似乎忍什么忍得艰苦,别过脸不肯瞧他。

      “你怎么了?”那大夫颦着眉,拿眼上下扫了他一遍。不料话音刚落,陈焉居然怯生生地咳嗽起来,半边脸涨了个全红,一面大咳,一面拿眼使劲往墙上看,好像粉白的灰也能叫他看出五颜六色似的。谢皖回忍不住肝火上撩,“大热天,没风没沙的,你咳什么呀!——还有你顾着看那堵墙做什么,你看它,它便能开花不成?”

      陈焉强忍着笑,按住不自觉往上翘的嘴角,喉咙发颤不止。他忙不迭冲谢皖回摆手,低头直往那凳上走:“没事,没事。我,咳,我这就去量。”

      “莫名其妙!”谢皖回口中犹骂,没好气地将柜台上捆好的药包摔作一堆,麻利地收拾整齐,垄在案边。

      才熟稔地弄着,背后又有笑声传来。

      他太阳穴猛一跳,索性连药也撇了,绳线也丢了,只管半偏着脑袋转过身去,双手叉腰,怒目仰视那个伏在百子柜前闷声发笑的人。他凉飕飕地讥诮:“陈师傅,量个木柜居然也这么有趣?瞧把你乐的——”

      陈焉讪然咳了一声,缓缓道:“这柜子是有趣。外头漆色冷硬,颇为怕人,可打开抽屉才知道里头木质清浅,倒有几分可爱。”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皖回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再不搭理,埋头自己忙活去了。陈焉依然闷笑,继续度量药柜。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大夫忽然停下手中动作,眉头渐渐拧紧,回头看了他半晌,方得一句:“喂,你刚才说的……果真是柜子?”

      陈焉微微一笑:“果真是柜子。”

      ◆ ◆ ◆

      南柯巷的人茶余饭后有个习惯——看巷口的什婆子掰指头。一掰便是一件稀奇事。

      那日,什婆子打了个呵欠,抓虱子的手举到脸前,居然一掰就是两个指头。众人唏嘘之后,无不拍手称绝。因为巷子里果真出了两件稀奇事。

      头一件,回春草堂的谢大夫居然到隔壁残疾木匠家里登门做客。

      这第二件,是那谢大夫做客竟然不止一回。

      巷内邻里大肆渲染。有闲不住口舌的,皆私下推敲,免不得添了枝,加了叶,都说那陈师傅生性寡言,而谢大夫恰又是一日不骂人便浑身不舒爽,想是凑巧碰上个不还嘴的,遂了他的意。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更风闻陈木匠手头上接了谢大夫一桩生意,众人愈发感慨,猜想这登门造访大约便是探工去的。买家哪个不挑剔。若稍有不满,谢大夫估计就得骂上一整天。那陈师傅也着实可怜。

      这流言对错各一半。猜中的是谢大夫果然喜欢骂人,猜不中的是他上陈木匠的门另有其因。

      ◆

      其实谢皖回在他那儿最爱做的一件事不是骂人,而是踩刨花。

      入了秋,脚上却还穿着夏初的棠木屐,提了半截袍子,利落地重重一踏,屐下的刨花倏然尽裂,噼里啪啦甚是清脆好听。

      陈焉总是一半无奈一半微笑地看着。有时候,这大夫倒极像小孩子的心性。只是每次踩遍了一个院子的刨花,待响声尽了,谢皖回都会一本正经地弯下身,捻起一片木屑,形容颇为严肃:“……这些踩碎了,拿去生药炉子倒不错。”

      “您喜欢就全拿去吧。”他听谢皖回这样说,忙接了话。欠他人情何止一次,每每思量报答,拿些刨花又算什么。

      谢皖回没应答,果真拿了只小箕,把满院刨花悉数扫了去。

      可他收了这些木屑没过一两日,正当晌午,陈焉歇了活儿略作休息,他忽然提了一只桐木食盒过门,往陈焉面前一放,冷着腔轻描淡写:“既是用你家刨花生的柴火,也算你一份——吃吧。”

      陈焉一怔。揭了朱漆盒盖,一卷雾气送出沁鼻清香,几排捏得有些笨拙的粉糕可怜兮兮地蹲在盒底,酥白颜色衬着黑漆内壁,活像一群好生圈养过的绵羊。谢皖回被他呆呆盯着,面色阴沉,“啪”一声掼了箸筩上案,恶狠狠剐他一眼,自己仍去踩刨花。他低下头,心里的一池静水吹皱,荡漾摇光,不由默默微笑着动手夹起一只那新蒸的粉糕,送入口中。

      第一咬,他已是蓦然一顿。

      糕皮所用的秫稻白面不是寻常味道,似乎以甘草汁溲过,还特意加了蜂蜜,无非是为了盖过内馅的一股清苦。但他还是尝出了几分药味。

      手中的食箸有些颤抖。

      陈焉停住动作良久,耳边踩刨花的声音持续响着,噼啪生趣,他的心不知被谁藏在了刨花里,响一下,便跳一下。他低低把眼睛一垂,嘴唇在粉糕上摩挲片刻,接着吃完。

      谢皖回依旧将新踩碎的刨花扫了,见他吃净,只利索地把食盒竹箸统统撂一块儿,也不问味道如何,收齐东西,大步回了医馆。之后每逢陈焉休息,或是晌午,或是傍晚,谢皖回都会带着几样小点过来让他吃,有箬叶包的青玉糍粑,有调了枣汁和羊奶的汤饼,有时又拿碗端了热乎乎、清芬润滑的醴酪粥来,变着法儿往里掺和药材,丢在陈焉面前,威胁他不许留剩,好省下自己收拾的功夫。

      谢皖回的手艺称不上好。有时候烫面烫得不够,揉面揉得粗心,往往做出来一些东歪西倒的团子,傻乎乎,胖墩墩,几个黏成一撮,颜色诡异也是常有的事,叫陈焉少不得想笑。但他端在手中,总舍不得动嘴,半天才能吃完。

      他每日削木抛光,总会给谢皖回留下好一堆刨花,凭他踩得痛快。他一边吃,那人一面踩。夏去秋来。他渐渐愈吃愈慢,谢皖回也似乎越踩越慢,两人隔着半个院子,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说着话。

      明明清苦的中药,他却好几次想问起,里边是否下了蜜。

      有没有下蜜他不知道,但是下的药他却一清二楚。那个人面子薄,他一直没有说破。

      只在一个斜阳黄昏,他突然按住红漆食盒,将谢皖回提盒的动作截在案上,诚恳地望着那双眼睛:“大夫,药柜是给您做的,那些刨花按理也算是您的。我不能再这样白吃您的点心。”

      谢皖回眼神微微一变,似乎始料未及。

      陈焉的态度像他的动作一样坚决。那大夫挪开一点目光,脸庞对着夕照的地方镀了一层薄金,看不清神情,许久,只见他嘴唇略动:“……既如此,我再加你一样活儿,抵掉这些点心好了。事先说好,我可不付工钱。”

      工钱他是决不收的。“您还要做药柜以外的木器?”

      “我不要木器。”谢皖回淡淡望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要一个活药罐。”

      ——活药罐。用活人来试药。

      陈焉正是懵懂,下一刻,一记心跳却如黄檀击羯鼓,“咚”地一声大响,像是有人在他脑门上掴了一巴掌,极为劲亮。他被扇得两耳一嗡,人赫然惊醒。

      这三个字云淡风轻,顺水推舟,顺理成章。他总算猜出了谢皖回的意思。

      陈焉再说不出一句话。

      所谓“活药罐”,不过是个换汤不换药的借口,偏偏这汤还熬得理直气壮。难为了谢皖回,竟然拐了九曲十八弯,编出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好一个名正言顺。他苦笑,居然不得不继续装傻,陪他唱了这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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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一直想说……我,我,我打算是写小家子气的平民故事orz
    寻求波澜壮阔气势恢弘勾心斗角磅礴大气的筒子,这可能不是你的茶,实在不好喝的话,请……自由地……有爱地……点小红叉囧rz。
    对于坚持下来的各位,荷花先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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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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