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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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颖坊】·十四+十五(终)



      他记得。在那个春末傍晚无人的小院,他第一次仰躺着看天,天色铅灰。
      但是这一次,天色漆黑,隐隐透着一股腥红。大块大块的黑色烟灰飞过院子的四个角落,漫无目的,颠沛流离。
      那株樟树立在墙的一侧。
      树枝在烧。像许多年前那一场天火,火舌窜过干裂的树枝,毕剥生响,时不时发出沉闷的、木质炸裂的声音。火苗会整个卷作一团,拉断烧朽的枝条,最后死气沉沉地将自己一头撞碎在大地上。
      他躺着枯草上,看着那棵樟树被火吞没,烧焦,直至大火慢慢烧尽,表情迷茫而安详。
      ——你要死了么。
      樟树沉默地烧着,没有答话。
      ——可我还不能去陪你。对不起。他露出一丝歉意的微笑。
      樟树依然不声不响地烧着。
      我在等人。他望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黑色树桠,用一种安慰似的语调道出了原委,声音温柔。那个人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不能死。
      那一刻,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枝桠上的火忽然褪去,渐渐熄灭。当火光消失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回到了一片干净的漆黑。
      这时,他居然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脚底下涌上一股潮湿的冻气,垂首一看,原来是满地茫茫白雪,四面院墙已然不在,只剩怀颖坊空无一人的大街。夜半三更天,风雪大作,天寒地冻。夹道院落皆是黑灯瞎火,短筒灯笼闷闷地拴住一枚铁钩打着转儿。
      一片雪花飘到他鼻尖上,他下意识伸手掸走,却望见坊间深处走出一个人影。

      那个人裹着一件浅色的裘衣,挡风用的帽檐罩过头,怀里攒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踏雪而行。正走着,不慎被脚下的积雪绊住,那方匣食盒一个趔趄歪了歪。那个人十分耐心地将食盒扶正,继续前行。
      他心跳得剧烈。
      哥。他张口喊住那个人,可是喉咙一片干涩,发不出声音。
      那个人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脚步却一直朝他迈进,居然就在他身侧停住了。他满心惊喜,急忙挣扎着看过去,只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对着一扇黑漆大门——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家典铺的门么?
      那个人空出一只手,叩了两下门环。
      风雪愈来愈急,门内却没有半点回音。那个人于是直接用手拍了十几下。
      哥,我不在里面,我在这里。他眼睁睁望着对方立在这冰天雪地中苦等,欲要上前拉住,却动弹不得,十分焦急,奈何怎么张嘴都没有声音发出。
      那个人充耳不闻,还在继续拍打那扇黑漆大门。忽然,他看见对方背上有东西慢慢渗出了裘衣,一点暗红颜色越淌越浓,逐渐连成一大片。他的心脏一瞬间拧紧了。
      ——是血。
      门还在继续响,雪亦在继续下,鞭子似地抽打着那个人的身体。裘衣上的那块污血越张越大,浓得像要滴出来。
      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拼命喊,喊不出声,只有风声在周围呼啸。
      突然“啪”的一下,那个方匣食盒跌落在雪地上,盒盖滚了出去,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鱼汤泼了一地。
      那个人慢慢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哥——”
      他失声大喊,眼前黑漆漆的颜色突然被一阵摇晃摇得粉碎,伸过去的两只手被什么人用力扣下,压在他身体两侧。他倏地一震,双眼睁开,冷汗如雨落下,仿佛魂儿已经不在壳中。
      “当家的,别魇着了!”二柜焦急的脸赫然出现,死死压着他的双手。
      他呆呆看了眼前的人半晌,忽然撤开眼,目光散乱,只管不住地喘气。
      定神一看,自己躺的居然是铺里其中一间更房的床,不仅二柜在侧,三柜四柜也围了过来,连最不管事的铜板儿和小辔子都双眼发红,在床前守候。见他醒来,众人简直高兴坏了,手忙脚乱地上前替他祛汗压惊。
      “您可醒了,先松松手!”二柜拍了拍他的手背。蔡申玉这才发觉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鲤鱼簪子,至今未放,手掌心都硌出血了。
      二柜见他仍是没有松手之意,也不声响,转而去擦拭他的手臂。

      “……我怎么会在这儿?”蔡申玉渐渐找回了一丝神智,愕然发问。
      “哎唷!现在外面闹得可大了,说当家您遇上劫匪,几乎丢了性命,幸亏打昏过去的时候就被官兵送了回来。”二柜一面将他扶起,一面用眼色使唤铜板儿去烧一壶滚水,给他用棉巾烫烫身子,“方才四位夫人还派人过来瞧瞧您呢。”
      他乍一听二柜说起靳家四位夫人,急忙追问:“我姨娘?我姨娘她们可都安好?”
      “当家的,您糊涂了?几位夫人一直待在府上没出过门,能有什么事儿啊?”二柜显然不明所以,递出一个困惑的眼神。
      “那……”接下来的这一句,他声音止不住发抖,“那我哥呢?我哥在哪儿?”
      屋内的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一个个欲言又止,似有尴尬之色,不知所措地互相望了几眼。他怔怔地等了片刻,突然一把揪过二柜的衣襟,近乎粗暴地质问:“我问我哥在哪儿!你们怎么不说话,怎么不说话!”
      铜板儿年纪轻,不明世故,见众人都不答腔,于是抢先说道:“没人知道。”
      旁边的四柜气得跳脚,恶狠狠地给了铜板儿一下,数落他多嘴。蔡申玉却急得要马上下床去抓铜板儿:“什么叫没人知道!”
      “当家的!”二柜迫不得已大喝一声。蔡申玉果真被他喝住,一时间神色迷惘,不动不应,宛如一尊泥塑。二柜乘机夺了他的手腕,硬生生把人推回被褥之中,憋了半天才一声叹息出口,“哎,这会儿真的没人知道——你们兄弟俩一同遇祸,在衍嘉山遭劫匪打劫,可送回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听说那伙人不仅劫了禅觉寺,还放了火,后来官府把整座山都给封了,不许闲杂人等进出。现在过了一夜,官兵还没撤光,也不见半点风声泄出……三少爷目前身在何处,我们真不知道。”
      蔡申玉一动不动。
      二柜怕他胡思乱想,忙携了他的手慢慢宽慰道:“当家的,您还没醒的时候,官府里来人说……说是要您留在这铺子里,别外出,也别回家,说是要等他们回来问话。到时候您向官差们打听一下,定有您三哥的下落。”
      蔡申玉一对眼睛空洞无物,盯着一片虚无,也不知听去了还是没听去。正当二柜犯难之际,他忽然丢出一句:“先让我一个人待着。”
      二柜不敢违逆,回头催促众人出门,自己也匆匆离开,不忘把门带好。

      四面冷墙隔去一切喧嚣。屋内寂静。
      窗纸透过薄薄的一层光,外面想是已经破晓了。
      蔡申玉缓缓把手放开。
      掌心里躺着的鲤鱼簪子还沾着几块发黑的血渍,已经冷透,没有了那个人交给自己时一点暖暖的体温。他用一种初次相识的眼神看着这支簪子,想起靳珠第一次把簪子簪在自己发间,而他少年情动,回过头去耍赖似地要亲一口,结果把半边发髻都弄散了才吃到小小一块豆腐。
      如今看来,簪子很旧,样式很老,那尾鲤鱼笨笨的有些好笑。
      “俗得很。”他学着那个人的口气说,说完自己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泪流满面。

      ◆

      门外的一伙人不敢走远,生恐里面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只是这样一想,便已心神惶惶,各自在廊下踱来踱去,停不下脚。
      谁知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不等众人吃惊,蔡申玉已经迈出门槛。只见他穿戴整齐,发髻梳得端端正正,除了没有把簪子簪上,余下的全是平日开门迎客的行头,出落得十分大方。他面色如昔,一边拐向前堂,一边发话:“你们赶紧收拾收拾铺面,可别迟了开门营生。”
      “当、当家?”二柜没能跟上他的步调,还愣在原处不动。
      “你说官府的人吩咐我不得外出,可他们总没说过不许我开门做买卖罢?年关等着用钱的人那么多,若是碰上什么燃眉之急,我们怎么能耽搁?”蔡申玉走了几步,居然还自我打趣似地笑了出来,“……再说,要是他回来的时候知道我闭门谢客,毁了我们家的典铺,还不知道要罚我几天不许进门呢。”
      话毕,笑得更加开心。二柜等人见了他这般模样,竟是一时语塞,不但没有放心,反而觉得多了几分难过。
      然而蔡申玉似乎句句当真,他们又岂敢怠慢,只得前去准备。

      聿京,腊月二十九,小除夕。
      典铺开门,请幌子,挂云檐,兑满号牌,清桌入柜。
      蔡申玉身子尚虚,二柜便挪来一张高椅,让他坐着,只叫他坐在一旁过眼即可,自己顶了头柜之位,三柜四柜依次入席,这最后一个外缺的位置居然是学徒铜板儿占了。蔡申玉看着那孩子笔挺着腰杆站好,神色严肃,微微笑着调侃一句:“瞧瞧,这‘小柜’倒是有模有样。今儿可要挑大梁了。”
      若是平日,铜板儿听了这番夸奖定是飘飘然,一脸得意。可那孩子听见蔡申玉这样一说,居然不声响,两只眼圈通红,伸手大力抹了一把——竟是有些长大了。
      他看在眼里,暖在心头,低头一笑,不再说话。
      年末生意往来繁忙冗杂,上门之客络绎不绝,不少人都听说了他上山遇劫之事,纷纷寒暄问暖,他一一回礼,恭谨地接待众人,神态身姿与往常无异。来客见他样样安好,甚感欣慰,皆是松了一口气。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手里没有握着那支鲤鱼簪子,也许他连一丝一毫都撑不下去。

      过了晌午,一直乌压压的天色居然拨去了几层云,辟出一方青天,露出半个日头。微白的光虽然捎不来多少暖意,却让聿京城堪堪亮堂了几分,见了日光,京人无一不喜,在外置办年货的人尤其精神起来,坊间生意也比早些时候更加红火,几乎没有忙里偷闲的机会。
      二柜本来就是这一行中的老把式,而铜板儿居然也做得很上手,蔡申玉见他们应付自如,便落了清闲,不知不觉低下眼,恍恍惚惚走起神来。正在发呆,他忽然听见二柜诧异地嚷嚷道:“没有帖子,怎么赎物?”
      他听了也不免纳闷——无帖赎物,倒也蹊跷,不知是什么人。
      尚未见人,先闻其声。一个清浅的笑声响起,用地道的京畿口音接过话,彬彬有礼,意味深长:“我不是说过了?这便是我的帖子。”
      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帖子,二柜何故不收?
      蔡申玉举目望去,却见一位年轻男子正朝他狡黠地笑着眨了眨眼,手中展开一张纸,纸上居然是他那日描摹下来的扁簪图案。而那男子本人,他也是牢牢记着的。

      蔡申玉赫然一惊,一下子匆匆站起身。

      ◆

      蔡申玉在前方引路,走得很轻很慢,麻石路上一层半灰白的雪渣也只是细细响了两声。
      年轻男人随后而至,见他步步谨慎,踏雪无声,不觉垂眼微微一笑,也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不多时即入廊道深处,但见一道四方门板,门板上挂着一块刻事木牌——想必是用来谒见持有大宗买卖的顾主的上房。
      蔡申玉推开门,默不作声,让出一条道来。便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也免不了透出几分警惕。
      男子仍是浅笑,并不恼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在一面玄漆棠木桌的两侧各自入座。蔡申玉刚要抬手斟茶,那人的手倒是快了一拍,轻轻叩在茶壶盖上。男子淡淡一笑:“何苦浪费一盅好茶?在下赎回东西便走。”
      蔡申玉一动不动盯着他,神情如严冬封山,滴水成冰,放不出一丝活气:“公子要赎何物?”
      “赎扇。”初见时月光晦涩,看不仔细。此刻面对面坐着,才看清那男子一双盼顾流光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更添几分生动。
      蔡申玉一言不发,慢慢解下腰间那柄题着两行诗句的折扇,推过木桌。
      那男子却摇摇头:“并不是这一把。我想赎的,是另一把。”
      蔡申玉闻言不由诧异。男子给他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把折扇,何来的另一把?
      那男子拊掌而笑:“蔡当家这样伶俐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给自己多留一把‘扇子’?难道我猜得不对?”
      听出弦外之音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蔡申玉恍悟之余,盯住男子的眼中闪过万千情绪,最终还是不声不响地伸手探入夹衫,摸出悄悄藏在里面的银囊,倒出一枚扇贝模样的金币。
      男子的笑容渐渐敛起,眉目肃然,接过那枚金币。但见金币凹面上刻着一行昳疏文字,运刀犀利,一清二楚。那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只将金块默默端在手掌上凝视良久。突然,那只手猛地握起,“砰”地一拳狠狠砸上桌面!
      桌面上的茶碗被震得颤了颤,仿佛下一刻便要裂开。
      蔡申玉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男子却先沉沉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换回了风平浪静,适才那一瞬间的震怒早已销声匿迹。
      “失态,叫蔡当家见笑了。”年轻男人温和地向他道歉,覆手一按,将金币无声无息地扣在桌面上,这才缓缓把话接下去,“不必紧张,我向你讨这一把‘扇子’回去,并无恶意。昨夜禅觉寺大火,衍嘉封山,御史台的人动作太快,我还来不及亲自看上一眼,东西已经全被缴入禁地,非查案官员不得开箱验核。我想你心思缜密,一定偷偷留了几块以备不测,所以特意来此求上一枚,好带回去细细看。”
      蔡申玉身子绷直,搁在棠木桌上的手渐渐合成一个拳头:“……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但你应该知道真相。”
      男子抬起双眼直直与他对视,平静地开口:“我是知道真相。”
      接着抬起手腕,一根指头点在那枚金币上:“我也知道通敌之罪可令满门抄斩。”
      说到此,却长叹一声。
      蔡申玉心中鼓点好似六月骤雨,渐急渐密,这一声叹气好比一声旱雷落下,雨收云断。他一下子站起来:“难道这样还定不了罪——”
      “不是定不了罪,”男子也缓缓站起身,目光黯然,“是国舅爷的小公子出来认了罪。”
      蔡申玉大为错愕,一时居然无法成声。那男子终究也只是摇了摇头。
      “我与那小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他的生母是国舅蓄养的一名家妓,地位卑微,他自幼在府中低人一等,十几年来过得坎坎坷坷,如今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涉世未深,生平独爱诗词卷籍,无意宦海官场。
      “不料京中许多高门望族都娶不到的王家千金,偏偏叫他一个庶出之子娶了。他受宠若惊,自谓三生有幸得此佳妻,对王氏更是爱慕非常,绝无二心。
      “巧的是,就在两家联姻一个月后,聿京城里死了一名金匠。”
      男子字字句句平淡无奇,却叫蔡申玉心下惊悚。
      “短短半年之内,陆续又有三个不同来路的金匠离奇猝死,却无人看出其中的蹊跷。直至半年多前,南州水师兵败不到三日,王独的胞弟王获居然轻轻松松便收复了失地,与其以往平庸的战绩相比悬殊太大。我起了疑心,暗中追查,可对方有所察觉,暂时割断了和昳疏的一切往来,因此我一直无法找到真凭实据。
      “直至近日,从各地送进京城的贺礼云集,他们贪欲再起,故伎重施,又企图将昳疏的贿赂蒙混过关,终于让我逮住一丝线索。”
      男子一声苦笑。
      “只是没想到,王独做事,借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别庄,顶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名义。”
      蔡申玉沉声问:“那么那位小公子……”
      男子点点头道:“其实只差一步,御史台即可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但不料那小公子今天一早便抢先认了罪,居然还连夜写了一纸休书,与王氏一刀两断,以示身负之罪和王家毫无关连。
      “他大概也知道真相,也知道通敌是灭门之罪,他只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杀。尽管他老丈人一次次的李代桃僵之计,正是他那位爱妻在牵线搭桥。
      “国舅家在南州水师中并无直系亲信,于是这桩罪名也顺理成章地脱去‘通敌’二字,只将罪责推到南部各州官吏身上,一口咬定他们通敌在先,而那小公子长居京城,不过因一时贪婪,向地方官员勒索财物,才糊糊涂涂收了这一笔转手而来的敌国金币。皇后尚在,外戚权重,朝堂上为国舅求情者居多,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不济,也只是牺牲一个庶出的小少爷罢了。”

      男子抬起头,窗外一株青梅的花影正刻在薄薄的窗纸上,像一道不轻不重的伤疤,从窗牖一角斜斜破下。
      “真是讽刺。最无情的人却有一个最痴情的人代为一死。这天下,只怕已是……”
      到此,话语断了。
      蔡申玉尚在愣怔,男子忽地把那金币轻轻收进怀中,起步走向屋门。他倏然回过神,紧随其后。
      待穿过当楼,行至挡门屏风,渐渐瞧见街衢景致了,男子打住脚步,回身朝他深深一揖道:“当家无须担惊受怕,我已将事情闹大,金匠之案也已浮出水面。他们若再来害你,等于自掘坟墓,你以后大可安心过日子。”
      “那……”他心跳剧烈,一直压在喉咙里的话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昨夜禅觉寺大火,有没有……”
      “对了,”男子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从容转身,两袖间尽是清清淡淡的日光,显得他那一笑愈发随性柔和,“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也该是阖家吃团圆饭的时候。”
      蔡申玉怔怔立着。
      “说来也是缘分。我这些日子心烦得慌,常去听经闻道,碰巧遇见一位云游的老师父。”男子笑容和煦,别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那位老师父好像在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若是有幸找到,兴许还能赶上除夕夜的团圆饭——蔡当家,你人脉甚广,不妨帮忙稍稍打听一下。”
      说毕,侧目一瞥。
      蔡申玉浑身一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门侧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裹着一件麻布斗篷,露出一角灰色僧衣,篷帽下隐隐可见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和一对凹陷的眼睛,眼底泪光闪动。
      蔡申玉傻子似地生生愣在原地。帽沿下的眼睛惴惴不安瞧了他一眼,继而低头,半晌,又忍不住再瞧一眼,这才踌躇地将手抽出袖口,慢慢在他脸上抹了两把。也许是因为布料粗糙,他的眼角红了一片。
      老人胆怯,颤巍巍想要收手,却被他一下子死死揪住袖子,再挣不掉。
      年轻男人笑吟吟望着这一举一动,末了不紧不慢地拆下腰间锦囊,掏出一颗圆溜溜的东西来:“差点忘了——怪我粗心,除了铜环,我还有一样东西忘记还给蔡当家。”
      展开手掌,掌中一颗珍珠光洁剔透。男子笑着把珠子放到他手里。
      “物归原主。这一次,总算齐全了。”
      他原本僵着不动,珠子落手,周身上下的经脉便仿佛被一掌打活,猛地一下激灵。而面前那男子只是微笑。
      他脑子一片空白,突然紧紧攥住老和尚的袖子,颤声说了句“我去去就来”,接着疾步赶至柜台,匆匆嘱咐了二柜两句,未及众人愕然发问,人已冲出寔丰库大门,朝怀颖坊的另一头发疯似地跑了过去。
      男子望着他背影渐渐远去,淡淡一笑,举步走向停靠在街边的一辆乌木缁车。

      “既然来了十二里,顺路去吃一吃聿京老字号的什锦年糕可好?”男子轻轻打起一角竹帘,笑语低沉。
      然后却是一愣。
      暗沉沉的车厢中乌幕四合,惟有一点如豆灯火还在。而车中的人已然斜斜靠着一只方枕睡去,双眼闭合,呼吸均匀,怀中的一沓文书卷宗七零八落,手上居然还牢牢勒着一卷。那些手指勒得很紧,露出一丝焦躁,并不像安眠之人所有。
      男子怔然看着,最后没奈何地苦笑一声,满是疼惜。
      他悄悄褪下外袍,一点声响都不曾惊起,俯身给那个人盖上,还不忘细心掖好每一个边边角角。
      “辛苦了,大丞相。”

      聿京,腊月二十九,大雪初霁。
      禅觉寺夜里遭人洗劫,匪徒纵火烧山,待官兵赶到时已不见半个悍匪人影。官府封查长生殿,本为清点寺院遗失的财物,竟意外清点出一批昳疏金币,一时震惊朝堂。御史台奉旨封山,将寺中大小僧侣押回去连日问案。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因寺中金银多为高官士族所捐,朝中文武纷纷大肆猜疑,彼此诬陷。
      国舅家幺子俯首认罪之后,外戚惊慌,推卸罪责。以大丞相为首的一派官员顺水推舟,主张彻查京内大小官邸,一律不得豁免。
      通敌证据确凿者,斩。
      合谋窝藏赃物者,斩。
      私受地方贿赂者,革职查办。
      士族于军中有直系亲属者,每年二、六、十月须由御史台遣派专人清查府内财物。
      抄禅觉寺,开长生殿,一切金银谷米皆归国库所有。即日起,百官捐物须经司农寺、少府寺、水衡都尉三方审阅,列清明细,私赠佛寺财物者一律削官减俸。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心怀鬼胎者叫苦不迭。因逼近年关,世人又称“鬼门关案”。

      ◆

      他十岁那年也是这样急匆匆地跑过门槛。
      那一次,他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疼得一串泪珠子止不住往下滚,打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像结出了几个幼小的花骨朵儿。
      那道门槛还在,连地面的灰尘也和许多年前一样。
      “啪嗒”一声,灰烬被打湿了——不是泪,而是他流下来的汗。一条怀颖坊由尾到头,他没有停过,一路狂奔。衣物里那团热气左冲右撞,无处钻空,直到他停住脚步,才眨眼间埋进皮肉,挤出一层黄豆大小的汗珠来。
      蔡申玉大口喘气,冬季的干燥气流刮得喉咙一阵阵疼,像要炸裂一般。他扼住咽喉,试图让自己缓一口气,却忽然意识到双手在不由自主哆嗦着。

      现在门槛就在面前。门半开半掩,其后有光透出,灰尘在光中缓缓沉浮。
      人心就是那样难以揣测。明明前一刻还急得要发疯,下一刻却在门口定住,不敢跨过门槛,不敢推开门,就怕门后不是自己所盼望的结果。
      ——可是,想见他。
      手慢慢放到了门上。
      ——想见他,想见他,想见他。
      一遍又一遍艰难重复,蔡申玉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终于把门推开。
      木门发出嘎哒嘎哒的转动声,把树梢上的一簇雪花也晃掉了,轻飘飘地一个辗转落地。
      最先抬起来的是猫儿的头。它们毛绒绒的耳尖一下竖直了,脑袋歪到一边,瞥向那点雪花落地的地方,似乎并无兴趣,接着又抽空瞧了瞧站在门前的人,这才慵懒地舔起爪子来。暖和的阳光很快叫它们的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缝。
      这时,一只手悠悠抬起,指尖埋到猫儿软绒绒的皮毛里,慢条斯理地揉了一把。
      “吃的来了。”
      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笑。
      只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他听了二十年,还想再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许每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眼泪来不及打声招呼,便下来了。

      树下一张连榻,榻上一床白锦被褥,躺在里面的人一头长发如墨,乌泠泠地散开。
      而两只毛团似的猫儿挨在一块,正大大方方坐在那人的肚子上晒太阳,任由那几根修长的手指摸上它们的下颔,轻轻挠动。两只猫舒服地眯上眼,榻上那双一直闭着眼睛却睁开了,若有若无地瞥了门口的人一眼。
      一笑艳如春花。

      “喵!”
      正在休憩的猫儿被突然压过来的一个人影吓到,大叫一声,双双跃下地面,轻盈地跳出了两三丈外。后面一声闷响过去,一时间再无动静,猫儿好奇地回过头,只见那个人双膝深深跪在连榻之前,头埋在它们方才坐过的地方,十指箍紧榻上的人,肩膀发抖。
      “哥。”声音也抖,抖得有些哽咽了。
      身下的人没有责怪他近乎粗鲁的拥抱。相反,一双手绕过去,缓缓抚摸他大起大伏的后背。
      他却没有因为这样温柔的动作平静下来,一边喘,一边像瞎子一样用哆嗦的手一点点摸索那个人的脸,胡乱抓着那个人的鬓发,用力把对方的头往下一扣,扣到枕头上。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渴望。
      靳珠微微张了一下嘴。
      他不确定靳珠是不是想说“疼”。因为那个字尚未出口,便已经没入了他的嘴唇。
      ——太丢脸了。
      泪水完全来不及擦干,耳鬓厮磨,一定连靳珠的脸也打湿了。他仍像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简直丢脸极了。
      但靳珠没有推开他,反而轻轻按住了他的后颈,容许他那一刻的狼狈。当嘴唇上甘甜的味道开始让他晕眩,他觉得他们一起塌了下去,沉没到一片漆黑的海里,每每在窒息前会浮出水面激烈地挣一口气,然后,又沉到更深的地方。
      舌尖像两尾鱼纠缠在一起,又湿又软。渗入口中的眼泪也仿佛海水般咸涩。

      冬日浅白的阳光越过梢头,稀稀疏疏,安谧无声。两只猫儿百无聊赖,一左一右坐在地上,掸了掸尾巴上的雪。
      见两人半晌没起来,“无辜”忍不住凑近些,在蔡申玉后面踱来踱去。突然,它纵身一跳,正好扑上他的肩头,闷闷地发出“噗”的一响。“冤枉”见了这般光景,也极为踊跃地跑过来,也跟着一下子跳了上去。两只小家伙双双扒住他的肩膀,后腿乱蹬,一齐探出脑袋,直勾勾盯着两人贴在一起的脸看。
      “……蔡当家,”靳珠终于微微后仰与他分开,看那两只猫儿目光炯炯,不免咳嗽一声,“你不觉得肩膀吃力吗?”
      身上的人睁开眼,眉间似怒似笑,可惜还没把气喘匀,只好狠狠一瞪眼前幸灾乐祸的人。他从靳珠颈侧抽回一只手,往自己肩后挥了两下,欲打发猫儿下地。偏偏猫儿不领情,东躲西藏之际,竟还一个劲儿用嘴去蹭蔡申玉的脸,很有亲上一亲的架势。
      靳珠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
      蔡申玉哭笑不得,只好完全放开靳珠,动手逮住两只毛团,这才牢牢圈在怀里,不许它们俩再调皮。
      靳珠静静看着他与两只猫儿打闹,目光有些惘然,忽然说:“刚才一心想着见你,你就来了。”
      蔡申玉愣了愣,笑容也有了一丝酸楚,却怕眼泪再掉下来,于是故意打趣道:“你不怕天天看着我的脸,越看越俗,成了一个俗人?”
      靳珠乜斜着眼,挑起一对眉毛:“不做俗人,你还想做和尚?”
      蔡申玉闻言忍俊不禁,正欲接话,靳珠却忽然眼眸一转,笑了笑说:“不过,就算你想出家,那禅觉寺也是去不得了——此刻那些和尚应该还在牢里罢。”
      他听到靳珠讲起正经事,神情一肃。
      “最后是谁把东西混进金库的?”
      “你还好意思问,那位大叔都快被你气死了——作戏也作得如此不地道,他临走前还跟我唠唠叨叨,说你自作主张招惹那些和尚,倒绕了多少弯子。”靳珠狠狠剜了他一眼,半支起身子,挨在他肩头上。
      蔡申玉只得苦笑。

      那汉子与那位年轻公子本是同路,却故意在船上试探他们,临近靠岸时才自报家门。
      那汉子曾是悍匪出身,并不杀人越货,单单与贪官恶霸作对,在西北一带颇有几分名气。那位年轻公子特地请了他来,当作这一招借刀杀人的幌子。那汉子久闻禅觉寺欺民敛财之名,早有此意,于是兴冲冲地领了一干弟兄前来相助。
      他们与汉子在船上约好,等到了寺院,双方先作戏骗过众僧侣,然后再借故发生争执,让汉子佯装要砍他们,只等把那些僧人们统统吓跑之后再把金饰混进金库。一来,他们失踪有了上山遇劫的假像;二来,那个男子可以假调查寺院之名,借题发挥,不必与王家正面冲突。
      正如那男子所说——“既可将这些东西公诸于世,又可让你们免受牵连”。

      “你临时起意,突然说什么要洗劫长生殿,还问那位大叔要不要你为他销赃。大叔说他当时差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演。”靳珠仍是瞪他。
      “……原来大叔当时一直只笑不语,是因为想不出怎么回答么?”
      “你还倒有理了!”靳珠劈头给了他一下子。蔡申玉委屈地咧开嘴,一面吃痛,一面拿眼瞅着靳珠,靳珠不为所动,恶狠狠地笑道,“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我挨的那一刀倒也值得。这件事算是摆平了。”
      听他一句句轻描淡写,蔡申玉却按捺不住心头一记寒颤,万分愧疚,双手几乎要把靳珠的腕子捏碎:“别说什么值得不值得,又有哪一点值得了?那位大叔好歹只是做做样子,可那和尚是真动手,若砍得再重些,你……”
      一着急,眼圈忍不住又红了。
      靳珠皱了皱眉,一对手腕却不挣扎,让他握着:“我没事的。我扑过去的时候,那和尚已经吓得手劲一松,所以那一刀其实不重。只是伤还是伤到了,一时间痛得厉害,我才那副模样……别担心,不过一刀而已,又不是遍体鳞伤,过一阵子便好了。”
      蔡申玉一声叹息。
      “都怪我太冲动,那时候听见他们强词夺理,将佛寺敛财的种种手段说成慈善之举,我一怒之下才说要劫下长生殿。还有我爹的事……我当时说我有仇必报,并非仅仅一句戏言,而是真的恨到骨子里,说了重话,激怒僧侣,才叫他们起了杀意……”
      “如今他们已是阶下囚,没法再呼风唤雨了。”靳珠忽然抬手拧了一把他的面皮,半真半假地数落道,“除非你自个儿不长进,没出息,叫好好的一间典铺关门大吉,遂了他们的愿。”
      蔡申玉低声笑了笑:“如果我真把我们家的典铺弄垮了,那怎么办?”
      面前的人不以为然:“我养你啊——”
      他大笑出声。冬季的日头叫白茫茫的庭院显得分外空旷,一片冷清,而他胸口却暖洋洋的,低下头,便想继续刚才还未尽兴的事情,不料靳珠却一把捏住他的下颔,口吻慵懒地把话补全:“养你容易——和‘无辜’、‘冤枉’拴在同一根柱子底下,高兴呢,便赏几个果子,不高兴呢,就饿上两三天。”
      蔡申玉嘴上的笑慢慢扯回一道直线。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铺里好好打点生意,绝不叫它关门。”
      “嗯,孺猫可教,孺子亦可教。”
      靳珠哈哈笑着拎起两只猫儿,揣在怀里。猫儿不明所以地仰头看着他们,尾巴顺便在蔡申玉胳膊上扫荡一回。

      ◆

      寔丰库这一日生意极旺,直至暮色四合,才取下云牌。
      蔡申玉回来之后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见半点沉郁之色,满面和悦,小小一间铺面仿佛也因而亮堂几分。二柜等人听说靳珠报了平安,皆喜不自禁,纷纷道贺。他扫净一间更房,让念善暂为歇息,自己则在前堂料理质库最后一笔账目。
      梁鸢途中来过一趟。原来当日打死犯人一事已有着落,因双方争执不下,京兆府索性各罚一半。梁鸢虽不必受刑,但正月一过,便要由衙役降为市吏,调往归溪大市当差一年,日后不能常常来了,因此特地来向蔡申玉辞别。
      当晚蔡申玉回到靳家,将念善引见给几位姨娘。众姨娘百感交集,难免说起陈年往事,哭了叹了一番。
      念善坚持要去靳家祠堂给靳前上一炷香,靳大夫人正欲领他过去,忽然见蔡申玉伺立左右,顿时记起了什么,忙推他道:“小珠跟我说今天晚上要换你们兄弟俩下厨。这不,东西已经买齐了,你且去庖房瞧一瞧。”
      “下厨?”他愣是一时间回不过神。
      靳家阴盛阳衰已久,四位姨娘一年到头轮流煮饭做菜,哪有他和靳珠插手的地方?两人长到这般年纪,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他在质库留宿的几年也是请二柜之妻过来料理铺中伙食,只有迫不得已才会自己蒸一两回白饭。靳珠靳三少爷长居家中,更不消说。

      他半信半疑到了庖房门口,但听“砰”的一声巨响,下意识一退,门内竟应声飞出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直撞门板,而后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得正欢。
      蔡申玉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刚刚砍下来的鲈鱼头。
      他嘴角抽了抽,看那一对鱼眼死不瞑目地直勾勾瞪着墙壁,不由啧啧两声报以同情,弯腰拎起鱼头,走向那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头也不回,只道一声“来啦”,手里的动作片刻不停。蔡申玉悄悄凑到他身后窥视一眼,只见砧板上横着一尾肥鱼,雪亮的刀锋狠狠扎在前鳍下方,朝后一拉,立刻开膛破腹。
      他微微打了个哆嗦。
      “小猪,”他望了一眼手中那颗像被活活气死的鱼头,倒抽一口气,“你真的会弄鱼么?”
      “现学现卖。”对方回话干脆利落,像极了手底下三两下剔去内脏的刀法。
      蔡申玉捏着那鱼头,暗暗咬牙切齿思索片刻,乍一看案上搁着一块猪肉,不由一喜,丢了那鱼头,有模有样地挽起袖口,将那块猪肉扣到另一块砧板上,拣了把利刀,在靳珠旁边大力剁了起来,嘭嘭直响。
      靳珠侧目,瞥他一眼。他若无其事,照剁不误。
      “你可仔细点伺候这肉,一年也吃不上多少回。”靳珠一句话抛得轻轻巧巧,鱼肚子上下的刀却是狠了几分,“过年了,猪肉尤其矜贵。”
      “啧啧,这话要是在南边说,也就罢了,可这里是北边,谁不知道鱼肉比猪肉值钱?”蔡申玉拿出一副生意脸,笑得客客气气,十足可恨。
      靳珠微微一声冷笑,也不急着争辩,突然刀面一斜,唰唰几下刮起鱼鳞来,溅了一大片在蔡申玉袖子上,还有几片沾到了他脸上。蔡申玉停了停,不慌不忙伸了手,再不慌不忙擦了脸,这才“嘿”地一笑,刀面重重一拍眼前的肉泥,也弄了靳珠一身。
      两人互瞪一眼,更不多话,双双麻利地腌肉、下油、入锅、翻炒、调味,庖房里一时间乌烟瘴气,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好不热闹。
      靳大夫人闻声而至,刚一迈进门,面前便乒乓两声多出两碟菜来。
      那两兄弟一人站在桌子一侧,齐声道:“大娘先尝!”
      靳大夫人低头扫了一眼桌上两碟荤菜。一团焦黑,不成形状,气味诡异。她面带微笑,默默站了一小会儿,忽然拍了个响掌:“差点忘了!大娘早已经和几位姨娘约好,小除夕这天念佛吃斋,不可吃荤——真不巧,这两碟菜就留给你们自己吃罢。”
      说完,双手端起两只碟子,左右一换,推到了各自的对面,施施然去了。
      靳珠默不作声,盯了那碟猪肉半晌。蔡申玉双眉紧锁,也盯了那盘鱼肉许久,最后用食箸戳上一戳,又讪讪地放了回去。

      “你说,要是衙门里的仵作来了,那银针会不会在这肉里变黑?”
      “……那针能插得进去么?”
      “……唔。”

      两人四目相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再言语,也不动筷,却都有些欲笑不笑的意思。忽然门槛边上响了几声,什么东西窜了进来。靳珠挑了挑眉,望着蔡申玉的眼眸微微一亮,端起那碟猪肉。蔡申玉也一个激灵,端起那碟鱼肉。
      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地,捧着碟子低低叫唤。
      “无辜……?”
      “冤枉……?”
      “喵?”两只猫儿果真从门背后钻了出来,懵懂地舔着爪子。
      蔡申玉和靳珠一齐将东西放到地上,招呼猫儿过来吃肉。“无辜”和“冤枉”见了这架势,立刻冲了过来。不想才刚刚嗅上两三遍,两只小家伙竟然极为干脆地生生扭开头,一甩尾巴,往别处觅食去了。
      “你瞧瞧,猫都不吃。”蔡申玉挑眉道,仿佛另一盘肉并非出自他手。
      “嗯,既然猫都不吃……”靳珠不紧不慢地掰下一块猪肉,捻在指间把玩,突然眸光一斜,冷不丁塞进他嘴里,“那你来吃罢!”
      蔡申玉不曾防备,被结结实实地喂了一口下去,喉中味道难以言喻,害他眉毛都皱成一团。他又好气又好笑,直扑过去,也要叫靳珠尝尝自己的手艺。
      然而靳珠叱喝一声:“蔡申玉!我身上有伤!”
      他一怔,整个人硬生生僵住了。而那个人却借此破绽将他一把按倒在地,笑容可掬,又是一块猪肉塞了下来。蔡申玉一面喘气,一面忍不住笑骂“你使诈”,却又真的害怕不小心碰到靳珠的伤,不敢妄动,只好任凭处置。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都没力气继续折腾了,方才渐渐住了手。
      蔡申玉索性仰倒在地,躺着不起来,胸膛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一边手还握着靳珠给自己喂食的手,闭目含笑,低声求饶。这时,身上的人也缓缓躺下,伏在他胸前。呼吸恰好能吹到他鬓旁的几绺黑发,痒痒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哥?”也许是长时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侧过脸,沙哑地唤了一声。
      靳珠的呼吸很慢,很轻。以至于那句话响起的时候不见一点征兆:“今晚,睡我那儿吧。”
      一句话,便把声音从他的世界抽走了,什么都听不到。他下意识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厉害,眼睛里唯一所见的便是靳珠漆黑的发丝。炉灶中的火舌溢出浓浓的光,光晕在那些纤细的发丝上跳跃着,愈跳愈快,他才忽然发现那个人在颤抖,一时惊慌失措,猛地抱住了。
      那一刻,几点湿湿的东西淌下那张脸,滴在他身上。
      “我不想等了。”
      靳珠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坚定。
      “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天色已是漆黑,一两茬白色的雪“啪”地撞碎在窗纸上,盐块似地簌簌抖落。风带来一股沉重的潮气。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只是看雪之人,已无心看雪。

      ◆

      那一夜并不是很冷。
      他不知道炭火是几更天熄的,只记得自己用手轻轻替靳珠拭去汗水时,屋内仍有些微的火光,汗渍上仍有一层浅淡的光晕。

      醒来的那一刻,他习惯性探向自己的脚掌——很暖和,不像往日的冬天清晨,一摸下去全是冰冷冷的。屋外的簌簌雪声不再,屋内的昏暗加重了那份静谧,很容易唤起人的惰性,不免再小小地贪睡一会儿。
      他却睡不着。
      望着这间这些年来几乎已经变得陌生的卧房,他的心微微揪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那块空出来的地方,默不作声地蹭过去,脸埋在上面,久久呼吸着那儿的气味。
      衣物不在地上,已经收拾起来,端端正正叠在床头,上面压着一张小笺。
      ——“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末尾,那儿画了一只圆圆胖胖的小猪。他笑得宠溺,低头亲了一口。

      梳洗完毕,他悄悄然打开厢房的门。
      年少时也曾偷偷过来留宿,也曾心慌。可惟独这一次心慌得最厉害,像把一面皮鼓紧紧揣在了胸膛深处,每一声都敲进骨子里。廊外已是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伸手一摸脸颊,昨夜发烫的感觉竟还未消退干净。
      到了大堂,拜过念善及几位姨娘,却听说靳珠一早便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
      今日大年三十,怀颖坊内家家关门闭户,他也不必打理质库,便在家中闲着,等靳珠回来。
      不知不觉间,他神差鬼使地走到了那个小院,立在那株樟树下,伸手触碰那些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的黑色枝干,不觉惆怅万千。
      又有一年即将过去。
      今年天空的灰色没有当年那样阴沉,那样冷。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八岁的他和死亡于咫尺间打过一个照面的感觉仿佛遥远至极,可它在两天前又如此清晰地回来过。
      他看着樟树,看着那天底下张开的黑色枝桠,有些失魂落魄。
      忽然,一阵风徐徐而过,树枝背光的地方隐约有什么晃了两下。仔细一看,居然是树梢上生出的一片细小的绿叶。
      蔡申玉生生一愣,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借着一股不知由何而起的冲动,他像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样壮着胆子攀上树,蹬着开裂的树心,一点一点沿着树干爬过去,终于够着了那根带着绿叶的树枝。
      近看才知道原来是一枝常青藤悄悄从樟树烧毁的枝干间长了出来。因为位置隐蔽,一直没人发现,直到它越长越高,攀上枝头,才终于被他瞧见。
      ——乍地一看,差点以为死去多年的樟树堪堪活了过来。

      “你干什么呢!还想再摔一次是不是!”
      靳珠的声音忽然远远地传了过来,待他低头看时,人已经赶至树下,一双愠怒的眼睛瞪着他,喝令他下来。
      蔡申玉粲然一笑,伸手拗断那根缠着常青藤的树枝,不慌不忙地原路折返。不等靳珠开口训斥,他抢先一步把树枝往靳珠面前一递,只管问:“小猪,你金饰做了许多,那木头首饰可会不会做?”
      靳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微微颦眉:“这有何难?”
      蔡申玉笑道:“有一枝常青藤缠上了这根树枝,叶子绿油油的,我还以为这株烧死的樟树重新抽了芽呢——大过年的忽然瞧见这个,一定是个好兆头。小猪,你用这树枝雕一支木头簪子送我,取个‘枯木逢春’的意思罢。”
      靳珠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唇角慢慢扬起。
      “给你雕一支簪子不难,”声音随着脚步越靠越近,停在眼前,“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应承我一件事。”
      “应承什么?”
      “眼睛闭上。”
      靳珠的笑意味深长,叫他一愣,脸忽然有点儿发涨。但面前的人又似乎并非一时玩笑,话语有九分真,他只好乖乖依言闭眼。
      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知靳珠在摆弄何物。正在胡思乱想,嘴唇忽地被一颗浑圆的物什轻轻顶开,触到舌尖之时,只觉一阵酥酥麻麻的甘甜渗至舌根,却不腻味,清新自然。他赫然睁眼,发现口中所含之物原来是一颗糖。靳珠久久凝视着他,手心里还剩几颗,金箔红纸,正是圆滚滚的小猪形状,尤其俏皮可爱。
      “你那天提到的,是这个吧?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功夫才买回来。”靳珠抬起手,轻轻替他抹了两下唇边的糖屑,“我就喜欢这样的喜糖——你可记好。”
      他怔怔站着,差点落下泪来。
      眼前的人恬静一笑,云淡风轻:“不必等到下辈子,这辈子就可以一起吃。”
      他用力抓住了那个人的手。用的是双手,五根手指去死死相缠,不离不弃,剩下的五根则要用来记住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蔡申玉,你下殡之日,我会如你所愿,把所有的首饰放进棺材为你陪葬。”靳珠有个习惯。当他直视这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会是他今生恪守的誓言。此时此刻,他笔直地看着蔡申玉的眼睛,“甚至连金匠本人,我也会一起送进去。”

      他没说话。这样坦直的对视,他逃避了很多年,但这一次他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淡淡笑起来:“……那我要争取活久一点儿。”

      ◆

      正月初一那日,靳家金铺换上一块崭新的牌匾,插上桃符,贴上画鸡,用红纸金字写下几句打愿的签诗。一声爆竹响得淋漓畅快,辞了旧,迎了新。
      怀颖坊里的店铺无不张灯结彩,争一个开春的好兆头。商贾们一个个互送贺礼,互讨喜气,少不得亲自登门寒暄一番,偌大一个街坊,竟是家家门庭若市。
      蔡申玉领着质库大小伙计前来拜年的时候,靳珠正端坐在前堂的一张梨木大椅上,捧着一盏茶细细地喝。
      “这间金铺可是用来养你的,”那人茶也不放,眼也不抬,只闲闲地一笑,“赶紧说两句吉利话听听。”
      他抬起头,笑靥如春,从容地踏前一步,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
      “恭祝三哥广遇财神,年年有鱼——”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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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支线完结,贺!=v=
    这字数……严重地……超标……(默默仰望流泪)咳,说正经的。
    在此我首先想感谢的,是那些从第一章开始就一直追下来,被我坑得默默流泪只能撕荷花泄愤(喂!)但是仍然坚持到看到这行字的群众。如果没有你们,估计我也没有办法完成这个进度相当艰难的故事m(_ _)m 鞠躬~
    对于半路跳坑,或者在【南柯】的影响下给我面子顶帖,又或者等到现在才跳进来一口气看完的群众我也表示忠心的感谢 m(_ _)m 再鞠躬~ 因为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有点……风格变化太大……擦汗。即使你明确地说不喜欢看,我也十分理解*^_^*
    老实说,写【怀颖】的感触其实比【南柯】多。如果说后者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小叙,那前者就是对更为复杂的,更为庞大的情感网络的挑战。作为一个写文的人,我希望自己不被单一的风格局限住,陷入所谓的“怪圈”现象,也想试着写一下以前没有尝试过或者比较难写的题材。我个人的想法是,【怀颖】的整体情节性比【南柯】强很多,而且资料应用也多出几倍,暗线部分(|||快要写成明线了都)也更为突出。这也是为什么更新速度一直快不起来的原因orz
    ^_^ 虽然有人明确地跟我说过不喜欢这个故事,但是我还是蛮有爱的。也许我想表达的,确实并不耽美,不过我觉得要不要把一篇文写成快餐文化,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它的题材,而是作者本身的心态。
    很多人对我说过,“认真你就输了”。我不知道看这篇文的人会有多少想对我说同样的话。我自认没有什么天赋,别人一笔挥就的文,我可能要花十倍甚至更长的时间去写,去修改。不过我会尽量做到认真对待。“认真你就输了”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对你们说的。
    文的质量可能会变,文的速度可能会变。但是以上一点,我可以保证到底,也一直保证下去。^0^ 我觉得认真是一种享受~
    再次,感谢所有喜欢《归溪》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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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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