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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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颖坊】·八



      将他送入水牢的是一个极为瘦削的男人。
      个子不高,也并不矮小,过于精瘦的躯干仿佛上了一层黄漆,与那种摆设在豪门大户中的釉彩壶腿有几分相似,滑腻腻的,敲上去硬邦邦的没有弹性。男人虽瘦,两只狭长的眼睛却十分有神,瞳孔似有一对剔亮了芯的豆油灯笼,每每盯着人瞧,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被灯芯灼烧一下的刺痛感,极不舒服。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被推上一辆轺车前,眼睛已用黑纱蒙上,目不见光。
      从迈入第一道门槛开始算起,一路行至水牢,花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可见所经之地必然不小,此地之主亦必然不是简单人物。况且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挣扎也是徒劳,不如探明底细再伺机行事。
      然而,在这样的步行最终停止之后,他所隐隐预料到的谈判并没有开始。男人只是将一件气味浓腥的东西凑到他鼻下,掐住他的下颔,迫使他闻了片刻。
      “先让他安分一会儿。”
      这是男人的第一句话。字正腔圆的京畿口音,语调森冷。
      那话留给他一道破不掉的疑题,出题的人却不再声响,脚步声似近似远,难以琢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渐觉四肢疲乏,意识逐一流散,昏迷过去。

      醒来时,已不知白昼黑夜。
      眼睛上的黑纱被人客气地揭下,动手之人自报姓名为汪刻——十有八九是个假名。
      脚下所站之地四面临水,唯一一座横跨暗河的石桥仅容一人通过,其后以百道铁栅封死。汪刻绕到暗河边上,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顽石,轻轻巧巧松了手,石头破水而入,暗潮汹涌,居然一时听不见石击河底的闷响。
      那水之深,看来足以轻而易举淹死一个成人。这架势也分明是给他开眼的。
      若不是身在铁栅之中,看那暗水环抱的石台上装饰器具奢华精美,汪刻态度毕恭毕敬,他倒真要以为自己是个受邀入席的贵宾。
      平台突出水面约有一尺,台基皆以削平的岩石作底,上铺一层厚泥,再加盖薄板。板上排开一列烧炉、案台、錾子、锉子、小锤、油灯、松香板,还有汲水用的圆桶,一应俱全。后方则设有床具、桌椅、盥洗器皿、铜镜香炉,俨然一派上好厢房的排场。这彀中风景,倒也颇费一番心思布置。
      汪刻以击掌为令,只见十人从暗道口走出,一前一后抬着五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扛入水牢放下,随即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汪刻自始至终微微躬着腰,面容谦卑,不作任何解释。
      “不知小民犯了何罪?”靳珠冷淡地扫了一眼天顶。石壁千重,固若金汤,插翅难逃。
      “公子无罪。”汪刻不温不火地回答。他的态度像是一块镶嵌在金玉之中的冰,固然外表好看,心眼却是冷的,并非一般家仆所能效仿,更像是极其老练的心腹。
      “既然无罪,”目光折回到那张看不出心思的瘦削脸庞上,“何须坐牢?”
      面对他尖刻的口气,汪刻处之泰然:“靳公子可否见过宫廷金匠的居所?金匠地位越高,越是要受禁足之苦。宫中存放金料的地方都戒备森严,甚至有士兵昼夜巡逻,金匠通常在石楼之中劳作,不可外出,为的当然是防止有贼心者偷偷挪运金料,占为己有。此外,每日必有监工前来清点用料和成品数目,若有一丝差错,便要重刑伺候。一日不完工,金匠一日不许迈出石楼半步——这已是老规矩,做过宫廷金匠的人都清楚。”
      说毕,睥睨了靳珠一眼,嘴角勾了勾:“不过靳公子出身民间,想也不懂。”
      靳珠微微回以一笑,冷若冰霜:“那些宫廷金匠在进石楼之前,起码明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当然不比我——瞎着眼睛到了这地方,还被蒙在鼓里,不知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一句话正在点子上。
      汪刻显然料到了他的这番话,客客气气一笑,取出一根铜匙,打开铁皮箱上的虎头锁,用手将箱盖猛地翻开,乍见一团眩目的火光夺目而入!
      仔细一看却不是火,竟是满满的一箱黄金饰品。即便油灯灯火昏暗,也照样映得璀璨生辉,一室俱亮。

      即使出身金铺世家,靳珠也不免微微一怔。
      汪刻摸了一把金饰,缓缓道出目的:“今日冒犯了靳公子,实在过意不去,怪我没有事先讲清楚——之所以急急忙忙把您请过来,其实是想让您将这箱中的金饰全部回炉重錾一遍。由于数目庞大,我家主人担心东西一旦搬运出去,或有遗漏,或有偷盗,算来算去实在不便,所以索性将公子您请上门,岂不省心省力?手下人固然有鲁莽冲撞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靳珠微微皱起眉头,投过去的眼神中没有半分信任。汪刻不在意,只退到一旁,请他随意过目。
      他走到铁皮箱旁端详一遍箱中珠宝,发现那些首饰既无粗糙金坯,也无残次品,皆是完好无缺,而且每一样的造型都极其罕见,完全不像他所经手的任何一件饰物。有形状诡异者,甚至分辨不出那是坠饰、花钿还是指环。
      他不禁疑惑:“既然已经没有折损,又何必烧熔重錾?——这些首饰原本的样式已经十分精妙,重新打制,换一副模样,反倒有落俗的可能。”
      汪刻紧闭其口。
      “难道说,”靳珠明眸凛然,出口道破,“这些东西的原貌不能被别人看见?”
      汪刻垂了垂眼,并不急于反驳,只将兜在袖口内的一只手伸出,指头上挂着一个铜铸圆环。环身穿着几支女式头簪,在轻轻晃动的指节下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靳家诸位夫人的发簪。
      每一根簪子都是他亲手为几位姨娘所制,一眼便可认出。靳珠双唇紧抿,不再发问,拳头在身侧短促地拧动了一下。
      汪刻的指头停住了晃动。他的手重新没入袖中阴影,铜环上的响动渐渐被漆黑掐灭,断了气脉。他抽出另一边手,伸出三根光秃秃的手指,扳下第一根:“被请到这个地方做金匠的人,要懂三条规矩。这头一条,就是不要问。”
      第二根指头落了下来:“再者,照吩咐做。”
      第三根指头慢悠悠抵住掌心:“最后,要有自知之明。”
      “你……!”靳珠正要怒叱,汪刻却突然欺身而近,靳珠不防,被他倏地出手扣住下颔,居然强迫靳珠喝下一瓶味道极苦极涩的药汁。此人身怀内力,靳珠根本无法抵抗他的动作,药入腹中为时已晚,正欲大骂,却猛地发现喉咙再也无法出声。
      “我刚才不是说过,要有自知之明吗?”汪刻冷笑,“公子放心,等事情办妥,这哑药我自然会替你解。”
      靳珠死死地瞪着他,眼神犀利如刀。可惜对方无畏刀剑,一脸胜券在握。
      他毫无温度地盯着男人半晌,忽然撤离视线,抓了一把金饰在手,噼哩啪啦甩入炉上坩埚,右脚猝不防往那烧炉的炉腹上一蹬,里头的炭薪发出轻微的“嘭”的一声,火舌上窜。他面无表情地挽起衣袂,以粗布卷住坩埚把柄,闷头熔金。
      汪刻欢快地笑了。
      “事成之后,自有重谢,这玩意也能还你。”他虽未取出铜环,却让靳珠听得见上面簪子的摇晃声。
      说罢,汪刻将适才的自负之态一洗而空,又换上了毕恭毕敬的模样,朝靳珠一拱手:“上面随时有人听候传唤。公子无论要美酒佳肴,丝竹管乐,还是侍寝的美娇娘,只管敲击铁栅,弄出声响,自会有人过来伺候。”
      靳珠依然冷漠,并不看他。
      汪刻满不在乎地投去一个轻飘飘、冷戚戚的眼神,头一遭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至刚易折,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靳珠克制许久的情绪被汪刻一句话斩断绳索,脱缰疾驰起来。他骤然站起,眼看便要将手中的坩埚照着那个男人的脸直摔过去。这时,耳中忽来一声细响,叮当几下,冷冷清清,像是金饰落地的声音。
      他只当是起身的动作鲁莽,不慎将坩埚中的饰物弄掉了一样。
      低眼一瞧,脚下果然躺着一支簪子。
      簪头上却是两尾再熟悉不过的鲤鱼。

      他听到自己急促地倒抽了一口气。
      咚,咚,咚。脉搏中有人挥鞭驾马,长驱直入,响声如雷。
      他缓缓地,静静地坐了回去。汪刻本来等着看他失控,不料靳珠神情逐渐冷却,汪刻自觉无趣,料他无胆,嘲讽地摇头笑了。靳珠却没心思为他的讥诮恼火。
      在汪刻别过身去的那一刻,他电光火石地抓住了地上的簪子,赫然摸到簪身上一片水渍。

      靳珠看到自己的掌心在抖。
      他身后即是深不可测的暗河,不时有一两声浑浊的水声拍击石台,地窖中积存的寒冷达到盈满,撕裂水面,袅袅而起。那些冻气像鬼魂一般勒住他的咽喉,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目光有点儿散,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到地上洒开的一串水珠。水珠正好在暗河与簪子之间连成一线——簪子是从暗河河堤那边扔过来的。幸好周围尽是烧炉等大件器物,挡住了汪刻的视线。
      靳珠突然大力敲了一下铁钳。
      “锵!”
      “哦?”汪刻闻声回首,“靳公子已经想到了什么要求吗?”
      靳珠神色阴晴不定,忽地一闭眼,用手攥了攥自己的衣襟,指着上面一路过来沾上的泥尘,做了个浇水的动作。
      汪刻挑了挑眉:“公子要更衣沐浴?这却容易,还请稍候。”
      他掸清肩头的灰,从容迈过二丈石桥,将牢门用一柄黑铁大锁锁死。靳珠不再看他,动身提来上一桶水,将方才的坩埚微微倾斜,已融化的金水滑向埚嘴,一滴接着一滴滚入那桶冷水当中,水中顿时炸出数朵拳眼大的水花,“呲呲”之声极为响亮,一时间水牢嘈杂不已,是为传统的“炸珠”手法。汪刻只当他在做活,自行离去,很快便没了声响。
      当汪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靳珠突然转身便朝一片漆黑的岸堤奔去,情急间,双膝一下子跪倒在堤石上,顾不得疼,两只手发狂似地扑向乌漆漆的河床,指甲在岩石上发出急切的抓声。
      这时,河面乍地一响!
      靳珠终于看见了那张脸。脸色惨白如纸,双目死闭,唯有一对湿淋淋的手臂在半空中高高伸起,迷乱地要抓住某种东西。
      他悲喜交加,霎时俯下身去,准确无误地逮住了那对肩膀,将那个身子从水中艰难地往上拽。那双手也在一刹那间牢牢攀住他的肩膀,用力挺起头,两片冰冷的嘴唇贴住了他的喉结,低喊一声:“哥——”
      才一个字,喉咙已被冰水呛到。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死死压下自己发出的咳声。
      身体被上面的人顽固地往上拖。水波动乱,似有无数玉珠从高处齐摔而下,“哗”一下响得整齐,待珠飞玉碎,却各有各的去处,噼哩啪啦凌散无比,与炸珠之响如出一辙。靳珠早已算好这点,以此避人耳目。
      浑浑噩噩中,蔡申玉抓住一线清醒,借靳珠之力伸手扣住石台,用尽全力把自己往上送,终于将整具身体拖上岸。
      靳珠心一放,这才觉得浑身脱力,丢了魂似地沉沉跌坐在地上喘气。
      蔡申玉剧烈咳嗽起来,但手指死死捂住了嘴唇,唯有肩膀的抖动让靳珠知道他在咳。
      靳珠一把将浑身冰冷的他揪过来,在他身上四处摸索,十指深深插入那头湿淋淋的长发,仿佛要把蔡申玉不停哆嗦的身子揉碎,揉烂,揉成一团,揉成自己的一部分。靳珠把这个男人用力按进怀中,在他咳嗽的时候用拇指撬开他的嘴唇,扣住下颔,迫使他大口呼吸,咳出声来。
      蔡申玉目不能视,气不能顺,眉间尽是冷冰冰的水渍,双唇已然青白。
      那个人有不足之症,最忌受寒,却一个人腊月天里藏匿于冰水之中,如此大伤,何以弥补?
      靳珠扳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重重摇晃。喉咙问不出声,只得几个破破烂烂的单音,药性至毒,他每发一声皆如针扎火燎,他却浑然不觉,浑然不顾。
      蔡申玉终于把眼撑开,吃力地看着靳珠。他呆呆看了一会儿,突然止不住滚下两行眼泪,却没有哭泣的神情,只是发呆。靳珠与他对望,也好像呆了似地完全不动。两个呆子直勾勾看着对方半晌,蔡申玉陡然出手扣住他的后颈,照着一双唇咬下去,简直要将那里咬破一般癫狂。另一只手匆匆摸上他的头、颈、躯干、四肢,直到确信自己拥抱的身体完整无缺,这才喜极生悲,一时笑,一时又哭出来。
      “我以为你死了……”他先是孩子似地破涕为笑,才说半句,表情忽然一变,手指狠狠去抓靳珠的胳膊,眼眶发红,“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靳珠喘着粗气,想要推开他仔仔细细查看一遍他是否安然无恙,蔡申玉却抱住不放。他骂不得,斥不得,几番推揉皆不奏效,不得不狠狠将蔡申玉甩开,几乎让这个男人跌倒在地。
      没想到蔡申玉竟还半疯半傻地笑了:“你是小猪,你真的是小猪!”
      笑罢,忽然又蹙起眉毛,踉踉跄跄扑回他身前,颤着手抚摸他的喉结:“嘘,别出声。我听说中了哑药的人不宜说话,会更伤喉咙。”
      他的双手端着靳珠的脸,十根手指上的水不知不觉已将靳珠的两鬓打湿,他仍丝毫不察,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那里的头发往后梳,尽管愈梳愈乱,他却非常入神,专心致志。靳珠有千言万语想说,张了张口,也只能嘶哑地“啊”了两声。
      “嘘,”蔡申玉按住那两片嘴唇,很认真地皱了皱眉,“乖,听话。”
      身前的人似要挣扎,被他又一次勒在怀里。
      “嘘,”他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睡,既温柔,又略带责备,“嘘,别出声,听话……”
      等靳珠最终平静下来,他松开手,茫然若失般轻轻搂住这个人,肩膀上的重负才渐渐放下,真正得以哽咽出声。眼泪不分地方乱掉,一辈子从没这样狼狈不堪过。
      “小猪……我以为,我以为你……”
      哭得厉害,再也说不下去。
      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痴痴癫癫,靳珠双目渐湿。这个男人一定是急疯了,可自己又何曾不是?认出簪子的那瞬间,心脏几乎猝然而止。
      然而定睛一看,他猛地发现蔡申玉身上穿着一件与汪刻打扮相同的靛青长袄。
      靳珠顿时僵住。
      不知道这个人用了什么手段弄来这身衣服,想是乔装混进来的,一旦败露必死无疑。他忍不住气血逆流,浑身发抖,说不清是急是怒,差点一巴掌掴在对方脸上。蔡申玉见他嗔目以对,自然明白他的想法,惨淡一笑,把他攥在自己衣襟上的手紧紧握住。
      “我打听到你的下落,知道这里不是一座普通宅邸,只能悄悄扮成他们的人潜进来,却找不到水牢的入口。”他苦笑道,“这别庄四周并无水脉,庭中池塘却有泉眼。我猜那泉水可能与水牢相通,孤掷一注,不想果真被我摸到这儿……”
      说到这里,蔡申玉勉强凑出一记讪讪的笑容:“我也算真的当了一回鱼了。”

      疯子。靳珠心底大骂。若不是眼前的人已经快冻僵了,他早就一拳揍过去了。
      “哥,我冷。”
      蔡申玉喃喃道,咬紧牙关,是为了不让自己昏迷过去。他缩了一下冰块似的一对手脚,靠在靳珠胸前。
      “抱抱我,你先抱抱我,好么?”
      活该。靳珠又骂,可双臂搂住那个人的动作却比他的神情狠得多了。

      少时,暗道中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
      靳珠警惕地一把推起蔡申玉,见地面水迹斑斑,料定掩盖不住,便将床褥拉下几分,示意蔡申玉钻到床底暂为一避。他则立即取来刚才炸珠用的圆桶,用尖錾在桶上撬开一道裂隙,待水汩汩漏出,再把圆桶置在水迹之上,一面听那脚步走近,一面暗暗敲定主意。
      汪刻领了两个随从将一只浴桶扛入牢中,忽然低眼瞧见地面一滩水迹,而靳珠身上衣衫湿洳,他瞳孔一收:“靳公子可是想逃?”
      靳珠冷笑,把那破木桶一踢,直接骨碌碌地滚到了汪刻脚边。汪刻眯眼一看,桶壁上居然有裂缝,正不住往外渗水。
      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没有再提,盯着随从们小跑过来将一桶桶热水倒进浴桶,又调和冷水,末了恭敬地请靳珠去试水温,顺水推舟道:“既然是桶坏了,的确是我们不周,靳公子莫见怪——这几只桶就留在这儿吧,也不必提走,留给靳公子用,爱用几个用几个。”
      至此,他忽然拿眼瞥了瞥明显往下拉过的床褥,走近两步,膝头一曲,似有蹲下查看之意。
      这时,一条腰带突然“啪”地一下甩在他脚边!
      汪刻吃了一惊,猛地抬头望见那个人麻利地丢开罩衫,蹬开靴子,眼看着便要解开心衣,却停住了,深黑的眼睛冷冷刺了他一眼。
      汪刻的脸色瞬间沉了沉,恶狠狠地挥手喝令随从离开,自己也大步迈出水牢。临走前,他特地将门上扣着的大锁扳动几下,确信没有异样,又回头看去。看到靳珠果真已经除尽衣物,浸泡在桶里,才拂袖而去。

      靳珠等人走远,以手叩了叩浴桶。蔡申玉会意,从床底钻了出来。靳珠对他做了一个手势,指住桶中热水。
      蔡申玉愣了一下。
      他全身衣物受潮,又兼牢内阴冷,他裹在这一层湿嗒嗒的棉衣里面早已冻得连脚趾都蜷了起来。可面对眼前这只热气腾腾的浴桶,他却迈不出脚。
      靳珠被他呆呆地盯着,目光极不自然地撤开,一声不吭背过身去。
      蔡申玉咳嗽一声,有些窘迫地将手探入衣襟,匆匆拉开系带,由外到内往下剥,水珠在布料和皮肉分离之处一一破裂,不见声响,却见局促。所幸热水团团冒着白雾,好歹把他的尴尬遮去一半,踌躇许久,到底慢慢迈进了浴桶。
      才刚进去,靳珠已经转过身,掬起一把热水就往他头上浇,顿时暖流遍体,惬意万分。他之前险些冻死,此时此刻如何不像重新活了过来?自己往下一坐,沉到水及头颈的地方,任由靳珠摆弄,只闭着眼,大口大口喘气。
      靳珠摸他脸上已经有些回暖,胸口的闷痛稍稍放缓,凑过去用棉巾蘸了热水,慢慢给他敷脸。
      这时,蔡申玉忽然干涩地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了你一面。”
      靳珠的手一顿,棉巾不自觉放了下去。他看见那对深黑的眼睛睁开,里头映出自己皱起的眉毛。眉毛皱得不深,很快便平复了。他淡淡笑了起来,从水里托起蔡申玉的右手,抚开手掌,用食指一笔一画在那里写下八个字:“君若不至,则为永诀。”
      汪刻的嘴脸并非善类。他心知命途凶险,不过是尽量拖延时间而已。
      看见“永诀”二字,蔡申玉的手掌忽然一抖,冷不防反手拉过靳珠,迷乱地堵住他的嘴。牙齿撞到唇瓣,生出一丝锐痛,甜腥入口。
      靳珠有些粗暴地推开他,硬生生打断了那个吻,皱着眉狠狠拍了几下他的脸,叫他镇定下来,接着继续用力写道:“须知‘天有不测风云’。你虽抱病,未必不可长生。我虽无恙,未必得以善终。谁的一辈子比较长,只有过完一辈子才知道。”
      蔡申玉望着手心被指甲划出的一道道红线,轻轻嗫嚅:“所以,先过完这辈子再说?”
      靳珠露出一丝清淡的笑容,点了点头。
      蔡申玉恍恍惚惚,忐忑地凑了过去,与其额头相抵,孩子般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下辈子还要不要我?”
      靳珠翘起嘴角,摇了摇头。
      他怔然问:“为什么不?”
      靳珠低头,在他手心龙飞凤舞地划出四个大字:“猪鱼殊途。”
      蔡申玉“嗤”地一声笑了,笑中带泪,双臂不依不饶地缠了过去,十分霸道地把人牢牢箍进自己怀里,也不问是允了还是没允,迳自把头埋进靳珠的肩窝,死乞白赖地蹭了又蹭:“即便你下辈子做猪,我下辈子做鱼,咱俩也是殊途同归——都在一个饭桌上。”
      背上挨了一拳。他趁势喊了一声疼,一对胳膊愈发把靳珠死死抱住,两人在水波荡漾之间湿漉漉地纠缠不休。
      彼此都是坦诚相见,这一来一回流连徜徉,身体未免燥热起来。蔡申玉捋开靳珠的黑发,嘴唇亲到他耳根后面的一块干净的皮肤上,痒得靳珠往回缩了一下,他却像泥鳅一样钻过去继续亲。本来意在戏弄,可当他想起那“永诀”两字,心头一颤,忍不住又失控地把这个人紧紧勒在臂间,别无他想,别无所求。
      再迟一步,抱着的或许就是一具死尸,不是这个活生生的男人了。
      再迟一步,就真的只能下辈子了。

      “唔……”
      靳珠抓破蔡申玉的肩膀上的一片水珠,低喘一声,因为面前这具压过来的身体实在烫得让他受不了了。他扣住蔡申玉抚过他胸膛的手,不许再动,自己半倚半靠地喘了一会儿。
      这时,蔡申玉忽然低哑地说:“小猪,你好不正经。”
      靳珠一怔,不解其意。
      蔡申玉在他耳边沉沉笑了起来,送去一缕软绵绵的呼吸,荡人心神:“在这种地方你都能想那么不正经的事——不害臊。”
      话毕,他忽然一挺身,将靳珠重重顶在桶壁上。靳珠在那一刹那僵了僵,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难得涨红了一回。见蔡申玉笑得乖张,他愠色上涌,咬牙切齿,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搧过去,“啪”的一下正中对方肩胛,光听都觉得疼。
      “不害臊……”蔡申玉挨打之后居然还不学乖,反而低头朝水里看了一眼。
      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亲近,这样毫无保留地被他看着,靳珠有点窘迫,匆匆闭上眼,把脸转向别处。蔡申玉却轻轻制止了这个动作。
      他的双眼久久凝视靳珠的每一道轮廓,忽然说:“小猪,我踏进这里的时候,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靳珠神色微微一肃,无声与他对视。
      “最坏的打算,”蔡申玉斜睨着他,露齿一笑,“就是这辈子你也不要我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敢顽笑!靳珠青筋一跳,出手便要再揍一拳。蔡申玉早知他会动怒,连忙一把抓住那枚拳头,反手扣下,自己欺身而上把人牢牢抱住,方才的一点笑意渐渐流沙般散去,神情平定下来,声音亦坚如磐石,说出一句至真至诚的话:“除此之外,我无所畏惧。”
      区区几字,竟把靳珠压在心头十年的顽石说破了一角。石破天惊,他微微一震,几乎掉下眼泪。
      “你呢,怕不怕?”蔡申玉伏在他肩上问,眸中映着水牢四壁一片影影绰绰的光火,半明不灭,煞气暗生,令人毛骨悚然。
      靳珠缓缓摇头。
      肩头的人发出一声轻笑:“……你还能有那么不正经的念头,想也不怕。”
      不说便罢,一说便惊醒了靳珠,偏生自己正好被这个人结结实实抱着,不由浑身一紧,想要挣脱出来,却不知此时乱动方是大忌,作茧自缚。当他觉察到这一点,身体已然使不出力气,如服麻散,如饮烈酒,竟是十分情愿与面前的人肌肤相贴。
      蔡申玉的吻从他的颈侧一路往下,最后落在锁骨上:“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混蛋。若是猫儿在此,定要放出去咬一口。
      “别忘了,你说过这辈子让我看着办。”他低低笑了起来,忽然把手往下一探,没入水中。靳珠尚在迷惘,那个人的手指已经顺着他的轮廓描了下去,嘴唇亦然。
      突然,他抽了口气,痉挛似地揪住了蔡申玉的头发。令人心旌神摇的一片眩晕中,青丝随波逐流,千回百转,有如一笔不拘章法的狂草,挥毫走墨堪堪遮去了画中风景。而这画中风景,也唯有画中人可以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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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王家兄弟一个是“祸”,一个是“毒”啊……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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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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