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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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颖坊】·二



      一日隔三秋。
      他堪堪熬过九个秋天,熬到三根指头全掰下去,到第四日的黄昏时分总算将铺子里的大小事宜打点完毕。
      “我戌时之前会回来。”
      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辞了诸位伙计匆匆离去。

      跨出门槛,一口凉飕飕的风扑面而至,仿佛绵里藏针,脸皮上立刻浮起一层微微麻痹的痛觉。他不由得裹紧衣服,沿墙而行。
      正走着,拐角处忽然一前一后奔出两个大约五六岁的孩童,只顾着玩闹,也不看路,幸亏他抢快一步往墙边闪了闪,才不至于与他们撞个满怀。领头的孩子一头扑到他衣袖上,后面的孩子则“哎哟”一声扑上前一个孩子的后背,惹得他笑起来。孩子们见他没有动怒,搔头晃脑,吐了吐舌头又扭身跑开了。
      看上去年纪稍大的那个稍稍跑出去一段路,便停下来拍着一面墙道:“这里,试试这里!”
      屁颠屁颠跟在后头的小童闻言,连忙在三丈之外站好,也用双手扒住墙壁,老老实实地将一边耳朵附到夯土上。
      大孩子咧嘴一笑,凑到墙壁上说了几句悄悄话。
      小孩子鼓着腮帮听了半日也没听见,不乐意了,噘着小嘴嚷嚷:“哥!你说大声一点啦!墙壁把声音都吃掉了,我听不见!”
      那个当哥哥的便卖力地一迭声喊起来。
      小孩一下子笑了,喜滋滋地把脸从墙面上撤开:“听到了,听到了!哥哥说今晚娘亲会煮汤饼。”
      两人眼对眼傻笑了一会儿。较大的那孩子招了招手,他弟弟立即兴冲冲地奔至身边,两颊涨红地扯住他的腰带,目光明亮。他们很快又往下一面墙跑去,沿路洒下一串天真无邪的笑声。
      待他回过神来,两个孩童已然成了暮色中一对晃悠悠的黑点。

      他沉默片刻,伸出手抚摸墙面上那些粗糙的夯土,也像一个孩子似地倾身把耳朵贴上去,闭眼聆听黄昏无边无垠的寂寥。
      你听不见我说话么。有人笑着问。
      他微微一震,眼睛倏地睁开。
      有那么一瞬,他看到前面的墙上靠着一个人。然而北风扫过墙面,人影便仿佛流沙一样散得七零八落,只剩空荡荡的一堵墙罢了。

      他呆呆站了片刻,转身离开。像是从未停留过那样。
      像是七年前,他搬出那个家,从这面墙下匆匆走过,没有停留那样——

      ◆

      从坊头走到坊尾,便是一间门面气派的店铺。
      铺中生意正旺。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大门两侧居然还有不少并车停候,远远望见几个人携了手,搀了腰,笑盈盈地往台阶下走,却是清一色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皆有斗艳之态。可谓群芳齐集,门庭若市。
      他揣好怀中的一个包裹,挑了最不惹眼的一扇侧门往里走。
      刚要跨入门槛,只听前堂传出一声夸张的叫嚷:“哎唷唷,我们靳家的金铺可是聿京的老字号了,但凡来买首饰的人,定能挑到一款称心如意的——这位小姐,您叫您家丫鬟也来瞧一瞧,这‘鸿雁衔枝’最配您的芙蓉髻,名字也取了一个传递通融之意,说尽了我们女儿家的相思。小姐若是有了心上人,这支步摇必能叫那位公子早日知晓您的心意!”
      几句话引来一阵娇笑。她们多为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子,说到了春心说到了相思,无不心神向往,恨不得将这些琳琅满目的首饰全带回去,细细妆容一番。
      他一听那腔调便知是二姨娘,偷偷笑了两声,脚步放得更轻,悄然潜入。
      谁知正要穿过前堂,靠在大椅上休息的一位妇人眼尖,把他逮个正着:“小玉?这不是小玉吗?来来来,快过来让四娘瞧瞧。”
      他依言转了方向,不想没走两步便被二姨娘伸手抓住,一把揪到人群中央,照着后背一拍,硬生生把他的背脊拍直了。她笑得比花钿更光艳:“不妨让这位一表人才的公子哥儿给诸位姑娘瞧瞧,那簪子可能衬美人?”
      “果然是佳人配良簪。极美,极好。”他顺水推舟地朝那几位女子一笑,极尽优雅。
      这舟推得好,将人心间的一汪春水都荡悠悠推开了几圈。那些女子一个个面色泛红,不免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欲说还休。
      没等女子们将他看够,后边又有脚步声风风火火地传来,紧跟着半边身子已被拖出了人群,但闻一人麻利地说:“二姐姐,先等小玉坐下歇歇嘛,急什么,又不是一年半载才见一回!小玉啊,先进大堂坐一会儿,喝口我刚刚沏的茶吧。”
      “谢谢三娘,我待会儿一定去喝。”蔡申玉见惯了这场面,不紧不慢地一一笑着招呼。
      正说时,帐幕背后忽然又绕出一个人,见到他倒也没急着嚷嚷,只是眯了眼,和蔼笑着冲他招招手。
      他迎过去,笑吟吟地携住那只手:“大娘。”
      靳大夫人回握住他,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捏了一把,怎么瞧都瞧不够似地一直端详他的脸:“三天没见,想死大娘了——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我在铺里又不是没饭吃。”他乐得一笑。
      “话虽这么说,可铺里哪有家里吃得好?”靳大夫人埋怨了一句,“我说你怎么忙得不上门,后来才知道是你们哥俩又拌嘴了。其实小珠说便说了,你也没必要真的三天不回家呀。”
      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其实他们也不是亲生兄弟。
      二十多年前,他娘亲申氏十月怀胎,临产在即,丈夫却抛下了母子俩不知所踪,多方寻找皆无音讯。家中本是贫农户口,不见了唯一的男丁,愈发揭不开锅,申氏怀有身孕,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奈何举目无亲,没人接济。她失去夫君后大病了几场,终日以泪洗面,依靠仅有的一丝线索从乡下一路寻上聿京,男人没找到,却无意遇见闺阁时的旧友——那时候已是靳家小妾的三姨娘。
      故人相见,百感交集,将遭遇一说,不仅三姨娘潸然泪下,几位夫人也极为动容,央求靳家老爷给她一个暂时的住所,把孩子生下再作打算。
      靳家原是金铺世家,在怀颖坊开了十几年,有了不少积蓄。而靳家老爷是个粗俗人,爱酒,贪财,好色,嗜赌,四样毛病都免不得沾上一点,幸亏劣根不深,又颇有几分侠义秉性,风流豪爽,年轻时竟有不少女子倾心。
      他过不了美人关,娶了一房正妻,后面另纳了三个妾。巧的是每个女人肚子都十分争气,各自给他添了一个儿子。靳家老爷金匠出身,腹中无半点文墨,只因卖的是首饰,索性就给四个儿子依次起名“金”、“银”、“珠”、“宝”。年至半百时突然心痒痒,还想再纳一房小妾,再生一个儿子,好把那个“玉”字补齐。四个妻妾听说,闭口不作声。靳金匠只当她们默许,大喜过望,三更天正阖眼做着春梦,迷迷糊糊下身发凉,猛一惊醒,只见亵裤扒了,四把剪刀架着命根子,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从此断了念想。
      儿子没法生,却还可以认。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模样伶俐的男孩,靳家老爷越看越爱,喜欢得很,便说与这孩子缘分匪浅,提议收为义子。众夫人一致赞同。可怜申氏本已沉痾,生下孩子后体虚气弱,不久便香销玉殒。众人哭了叹了一场,所幸三姨娘和四姨娘的儿子尚未断奶,便由两人一道当起乳母来。
      因那孩子爹姓蔡,娘姓申,靳家老爷各取一字,为他起名“蔡申玉”,也遂了自己的意,当作五儿子一般抚养。
      这义子打小和靳家四兄弟一块儿长大,与三儿子靳珠的感情尤为亲厚。靳金、靳银和靳宝三人志趣迥异,并不喜好祖辈行当,各自成家后多经商外地,逢年过节才回来聚聚。唯有靳珠一人留守聿京,继承家业。他俩同在京城,比其他兄弟又多了一层亲近。
      只是这“亲近”二字,却还不足以了却他的心愿。

      “大娘,小珠现在可还在后苑里忙着?”他问道。
      靳大夫人点点头:“是呀。这两天光顾的人都没断过,一波一波跟涨了潮似的,都赶在年前添几件新首饰,下了不少单子,小珠这两日赶工赶得厉害。你来得正好,替我过去瞧瞧他,等忙完了,一起过来吃饭。”
      蔡申玉应了,转身便往里走。

      ◆

      正是傍晚时分,长廊之外暮色沉沉,隆冬的天像一层裱在画轴上的纸慢慢衰老,起了皱纹,无论如何落笔,那一片灰蒙蒙的颜色总是迈不过那些坎儿。若在此搁笔,墨便要陷下去,一团乌黑在纸纹间渐渐渗得通透,不多时已是半边天的黯淡。一道稀薄的日光挂上墙头,影影绰绰,仿佛在瓦片上吹起了一层微白的灰。
      他的目光不经意碰上院子里那株老樟树,人恍惚了一下,驻足遥望。
      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的暮春,青草萋萋,并不像眼前这般萧索,黄恹恹的草尖捎着几重霜斑,花白零零星星。惟有天空一样地灰。
      他走出屋檐,在那株樟树的一侧躺下,仰面朝天。树上的枝桠一如当年,缓缓在他眼前张开。
      他阖起眼,向灰色的天空伸出手。
      等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许久,他忽然一翻身爬了起来,很快拍净了身上湿漉漉的霜水,提起袍角,继续大步朝后苑走去。

      离后苑尚有一墙之隔,一声声錾子雕刻金属的响声却已听得一清二楚。高低疾徐,自成韵律,叮叮咚咚甚是悦耳。
      他轻轻笑了笑,没有惊扰,蹑着脚步悄悄行至门畔。
      入眼的是一个用篱墙隔出来的小作坊,其间立着一只庞然大物,汩汩冒出热气,原来是装了一肚子炭薪的大件烧炉。炉旁有案台一座,案上依次排开十来个样式各不相同的錾子,有勾錾、直口錾、双线錾、发丝錾、半圆錾、方踩錾、半圆踩錾、鱼鳞錾、鱼眼錾、豆粒錾、沙地錾、尖錾、脱錾及抢錾,另有一些没有具体名目,专为錾刻特殊图案打造的。
      案台一侧又有一方石墩,上置松香胶板,板子中央嵌着一枚拇指大的金块。
      一个人正将一张镂刻好图样的纸蒙在金块上,用柴禾的烟气稍稍熏烤片刻,待黑色入了纸孔,才轻轻揭了,使金坯上留下一层烟熏的花纹。
      只见那人左手定住錾子,右手以一枚一寸多宽的小锤敲击錾尾,细细地在金锭表面刻出纹样来。不时,他会停下来审视一会儿,等满意了再继续锻打。
      火炉融融送来热气。
      他长时间待在烧炉一侧,身上只穿一件薄衫,每每低头錾花,后领总遮不住那一截干净的颈子,亦遮不住颈上密密的细汗。他的长发绾得洒脱,湿漉漉的一把甩上肩头,乌黑生亮。隔着发绺,还能见到手头动作牵动肌肉,所过之处密实精干,张力十足。每一下锤打都打在了金块上,更打在看的人心头。
      蔡申玉静静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低低开口唤了一声:“小猪。”
      被唤之人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手底下传出的锤打声仍旧连贯,除了中间一个短促的停顿。他淡淡撇下一句:“抢完钱了?”
      蔡申玉像是要笑,却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行至那人身后,手伸出去,指头碰上他颈后的一颗细汗,想轻轻替他擦去。
      可那个人忽然一让,错开了他的手指。
      “少碰我。”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怒意,却也听不出亲近。
      他僵了僵,很快又摆出几分轻薄的笑,欺身上前,像完全不把方才之事放在心上:“怎么,许我劫财,还不许我劫色?”
      身前之人没有回头,只是冷笑:“哼。”
      糟糕——他忽然一个寒颤,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果然,篱墙下猛地窜出一团黑影,直撞他的小腿,立刻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往里一扎!
      他疼得一皱眉,谁知头顶那块遮雪用的杉板上也冷不丁有东西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中他头,两面小耙子似的玩意儿在他发髻上使劲折腾。不消片刻已是满目狼藉。
      事已至此,徒劳无益。
      他叹口气,认命地任两只猫儿尽了一回兴,等啃舒服了,他才一手捞起脚边的毛团,另一手揪下头顶的毛团,左右各圈一个。
      “……小猪,你养猫是不是就为了欺负我?”

      靳珠养什么不好,偏偏养猫。养猫不是稀奇事,可把猫当狗使倒是头一回听说。
      打这两只小家伙进门,他便知道它们必然是用来克自己的。果不其然,那两只猫见了他,就跟见到天上掉下一尾肥鱼似的,也不管饿不饿,逢他必咬。他每次回家一趟都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躲开这两只小东西,奈何冤家路窄。
      然而最最可怕的,却是名字。
      靳珠把这两只猫儿的名字起绝了——一个叫“无辜”,一个叫“冤枉”。
      就算呈上了堂,开启卷宗,断案的官爷一瞧双方姓名,怕是十有八九都要往猫儿身上偏心,他无论如何都是理亏。此招之毒,令人发指。

      靳珠终于回过头。
      他瞥了一眼挂在蔡申玉臂弯间的两只猫:“既然怕猫,更不该第四天就上门——你这条鱼做得好不地道。”
      说罢,淡淡的神色里居然有了一点笑容。
      蔡申玉看得一怔,然而他很快回过神,也呵呵笑了起来,眼睛却不再看向那个微笑,而是盯住不断升起烟气的烧炉,好像那里更为有趣似的。
      “再多一天,你不怕我郁悒而亡?守寡的滋味可不好。”他眼不看人,嘴里却没闲着。
      岂料靳珠听见这话,一道目光扫来,竟撒开手丢了錾子,倏地站起身。蔡申玉下意识一躲,哪及他出手如电,瞬间便被拧住一边脸颊,不禁吃痛。靳珠冷笑:“瞧瞧,说得出那么没品的话,这脸皮得多厚呀——”
      他疼得慌,闭着眼连声求饶,靳珠总算放了手。
      两人面对面站着,近在咫尺,靳珠盯着蔡申玉那张脸,忽然把手一偏,转而扼住对方的下颔,扳至正中,全神贯注地看了好一会儿。看罢,他声音低沉地开口:“蔡当家最近有何贵恙啊?”
      蔡申玉闻言微微一愣,却与靳珠犀利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停顿片刻,随即极为自然地笑了笑:“怎么突然这样问?”
      “没病,你往谢皖回的医馆跑那么勤快做什么?”手上的力道更重了。
      谢皖回是一个坐堂大夫,出自名师门下,医术精良。他师父生前在归溪二里开了医馆,曾为靳家众人诊病,深得靳大夫人敬重。老师傅过世之后,他的徒儿接手诸事,靳家人这些年来凡有大小疾症,都会向那谢大夫讨几副方子。
      “哦——”蔡申玉先是大笑两声,随后朝他摆了摆手,“你不知道,那谢大夫最近养了一只大狗,我看着有趣得很,闲了就上门逗它一逗。也没什么要紧事。”
      “他养狗?”靳珠闻言,手指松开了他的下颔,淡淡道,“我没听说他养狗,不过,我倒是听说吴头柜回乡下了,你顶了他的位子,年关这会儿早应该忙得不可开交,竟然还有闲心串门看狗?蔡当家,骗人也得先把谎话编圆了。”
      蔡申玉仍是笑,笑得很慢,忽然说:“真是的,这都瞒不过你——不是看狗,是去看人。那谢大夫长得清秀,值得忙里偷闲多看两眼。”
      靳珠眼中似有机括一动,却没说话。
      蔡申玉轻描淡写地继续:“不过他那人脾气坏,到底不如以前我铺里那个小厮,又乖顺又讨喜,还不顶嘴。可惜后来我师父回了老家,他也跟着伺候去了,若不然,我也不至于过得那样无聊。”
      靳珠抬了抬眼,又垂了垂眼,轻轻掸去袖口上几颗灰尘,终于接了话:“蔡当家活得风流。”
      蔡申玉大笑:“趁这几年风流些,过一阵子,等你娶了媳妇,大娘她们八成也要开始催我了。不赶紧多把好看的多看几眼,将来便是想,也没那福分了。”
      这一刻,靳珠笔直地看向他,字字出口清晰:“我没有要娶亲。”
      “你会的。”蔡申玉的三个字下得十分笃定,没有半分犹豫。两人对视半晌,各自沉默,皆是一动不动看着对方。怀中不明所以的两只猫儿扭着脑袋,好奇地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尾巴扫着蔡申玉的袖子。
      烧炉内发出一声炭薪炸裂的脆响,“啪嚓”一下,火舌动荡。靳珠终于缓缓撇开视线。
      “有货看吗。”他问。
      “有。”蔡申玉仿佛恍惚许久才回到现实中,匆匆应了一个字。

      他解开自己带来的那只包裹,里面一片珠光宝气,灼灼耀眼。
      “这个月典押的金银首饰都在这里。”以手拨开,左右分半,“左边是‘死当’,都是延了期后仍成了满货的,你尽管拿去用。右边这些还在赎期内,说不定也有你看对眼的,你且瞧瞧,参考一下别家的手艺。”
      蔡申玉每月打点铺中典押的金银饰品,带来靳家给他过目,已成惯例。
      靳珠身为金匠,虽胜在饰物设计新巧出奇,可毕竟年纪尚轻,在工艺上仍需借鉴百家之长,平时喜欢多看看、多学学,所以蔡申玉才会有此一举。
      靳珠将死当类的饰品用手掌一一抚散,尽是些步摇、花钿、发簪、头钗、臂钏、手镯、指环、耳坠等物,皆是成色稍差的小件首饰,做工平平,只錾了些最简单的神仙瑞兽、花木鱼虫等图案,取吉祥富贵之意。他锁着眉,一样一样过目,在掌心翻来覆去看了片刻,说了声“俗”,投壶似地抛到一边。再看下一件,仍是道了声“俗”,又丢开。接着往下品评,一连说了好几声“俗”,统统甩手扔下地。
      蔡申玉拿眼一瞥地上散落的首饰,心里暗暗佩服。
      这看着毫无章法的乱扔,其实已将各种饰物按打造工艺分出类别,有累丝,有炸珠,有掐花,有錾刻,有烧蓝,有镶嵌,然后每种又依照精细程度分开一、二、三等。
      待丢完了死当的首饰,靳珠又开始一丝不苟地拆右边的一沓纸包。因为他人仍要赎还,那些珠宝他从不混放,免得弄错“穿号”的数字,闹出官司纠纷,叫蔡申玉为难。
      只是他下的结论一成不变:“俗。”
      蔡申玉始终微微含笑,百听不厌。他支着脸,打趣地看着靳珠紧皱眉头一一鉴赏手中饰品,也不搭话,只是目不转睛。
      这样默默地在一旁看他,若是许多年前,自己必然不甘,一定会借故扰他心神,惹他恼火,等他怒了之后追着自己要揍一顿。那时,自己可以一面逃一面偷着乐。
      可是现在……现在,这就已经够了。

      靳珠拿起一支扇形簪首的金簪。
      形似弹琵琶用的拨子,以累丝手艺,将黄金抽成极细的丝缕,编织成股,竟凑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金蝈蝈,探入一枚半开的倒吊□□花中央,花蕊皆是爪镶的翠色珊瑚,锤锻得细致入微,极其罕见。他凝视半晌,终于没有说那个“俗”字。
      “这个的确上乘。”洞悉了他的心思,蔡申玉笑着插嘴。
      “这支簪子你当时开价多少?”靳珠微微瞥他一眼。
      蔡申玉忖度片刻,报了个数:“鹊桥牛鼻,鸳鸯弯腰。”
      “没给我丢脸。”靳珠收回目光,嘴角似乎有了一点笑意,几下子麻利地将金簪小心翼翼包起来。
      蔡申玉也客气地笑了笑。他揣着两团在怀中撕扯打滚的猫儿,一手梳着“无辜”的毛,一手搂着“冤枉”拍肚皮:“小猪,这些货怕是一时半会看不完,你先歇歇罢。大娘吩咐快开饭了,让我喊你过去。”
      靳珠听了,举目暮色四合,遂依言放下东西准备回屋。
      蔡申玉见他起身,没有等他,抬步便要先走,却听身后之人唤道:“站住——你且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好,不然乱糟糟的。”
      蔡申玉顿了顿,但很快又笑了两声:“说得好像猫儿是我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人还是缓缓转了过去,走回到靳珠身前,像少年时那样在他面前的一块地上坐下。
      靳珠的手落在他头发上,正欲解开他的发髻,手指却先碰到了那上面的一支鲤鱼金簪。簪子雕工生涩,久经年月,早已微微蒙上了黯淡。那几根手指停在那里,半晌,终是轻轻捻住錾着一尾鲤鱼的簪头,抽出来的动作不着痕迹,而语气也是:“还在用这个呀?”
      “嗯。”蔡申玉应声应得短,也听不出情绪。
      靳珠又说:“旧了,做得又粗糙。趁早换下吧。”
      “铺子里的事情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心思惦记这些穿的戴的。顺手拿了哪个,就是哪个了。”蔡申玉背着他,看不见脸上是何表情,只是声音听上去轻松自在,“不过,这毕竟是你打出来的第一根簪子,丢了未免可惜——要不,我再去问问别人,看谁想买?”

      身后突然“啪”的一声,只见那根簪子被甩得一个趔趄,栽进了枯草丛里。
      “你不要,就扔了。”靳珠眼眉冷凛,口气决断,“犯不着卖来卖去的,我不稀罕这点钱!”
      说毕,自己一脚踢翻储满沙石的小桶,泥沙倾泻而出,把炉火盖了,全然不当苑中还有一个人,冷着脸迳自离去。
      怀中的两只小猫受了惊吓,双双挣扎了一下。
      而蔡申玉的臂弯似乎一点劲儿都没有,它们不费力气便跳了出来,追着靳珠去了。

      蔡申玉静静坐了许久,低头看着地上的一颗泥沙。直至那颗泥沙在眼中模糊,他才摇了摇头,自己胡乱把头发拢了两下。
      他拾起枯草上的那只簪子,由头到尾小心翼翼擦了一遍,重新簪上。

      ◆

      回到堂中,几位姨娘正忙着把饭菜往桌上端,见了他来,一面埋怨他怎么刚才不见人影,一面又乐呵呵地推他入座。
      二姨娘和三姨娘抢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他并不十分推却,微微笑着答应,在两人中间的位子上告了座。靳大夫人笑盈盈地坐在蔡申玉对面,一时问他铺里睡得可好,有没有添上被子防寒,一时又问典铺近些日子的生意如何。蔡申玉学了黄付今日一脸的狼藉相,将事情首尾描述了一遍,逗得几位姨娘拍案大笑。
      一时饭菜皆齐,只是未布碗筷。往日里,这些东西都是由家中晚辈去取,而蔡申玉难得回家一趟,几位姨娘让他安心坐着,还是照例由靳珠来做。
      靳珠取来碗筷,漠然往桌子上一搁。
      五双食箸,五只陶碗。
      蔡申玉正在说笑的声音微微一顿,眼睑没来由地往下垂了垂。他的嘴角在笑,尽管那种笑容有些干巴巴的,没什么力气。
      二姨娘向来眼尖嘴快,见靳珠在一一将碗筷分好,她算了算,不由诧异道:“哎,小珠,怎么少一副碗筷?”
      三姨娘和四姨娘闻言,低头一点,果然少了一副。靳大夫人似乎神色有变,嘴巴张了一下,到底没有说话。
      这时,靳珠淡淡一笑:“对不起,我忘了我们家还有一个人了。”
      蔡申玉心底一颤。这次,连笑也已经笑不出来。他有一瞬间在桌子底下紧紧勒住了自己的腕子,等脸色不那么苍白,他才松手,低头不作言语。
      饭桌之上一片死寂,气氛尴尬。三姨娘回过神后十分恼火,开口叱了靳珠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三娘!”蔡申玉用微笑唤住了三姨娘。他欠身站了起来,笑容温和,并无异样,“没事,我方才跟小珠开了个玩笑,说得有些过了,他这会儿还恼着呢——我自己去取一副就好。”
      三姨娘尚未说话,靳珠忽然把自己用的那副“哗啦”一下推过桌去,不偏不倚停在他的面前。
      “我再拿一副。”靳珠说得平静。
      他不知所措地站着,可是靳珠已经离席,不消片刻便取来第六副碗筷,丢在桌上,盛饭夹菜,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三姨娘一边无奈地训斥靳珠,一边拉了蔡申玉坐下。靳大夫人连忙招呼众人吃这吃那,又隔着桌子和四姨娘大谈庖房经,谁都不再提起碗筷的事。
      蔡申玉慢吞吞地扒了两口饭,正吃着,目光忍不住偷偷越过饭桌,看向靳珠。
      靳珠此时忽然也抬头看了过来。
      他吃了一惊,匆匆撇开视线,一直低头把这碗里的饭菜吃到见底。

      用过了饭,蔡申玉又陪众姨娘聊了一会,很快起身告辞。
      四姨娘急忙将他拉住,很是好兴致地说:“小玉啊,今晚就留宿吧。四娘正熬着一锅鲜汤,这会儿还没把味道全部熬出来,再略略迟些,到晚上就能喝了,热热的能暖身子。”
      蔡申玉忙笑道:“不了,年关诸事繁冗,我还得回铺里打点账目。多谢四娘美意,下次有口福了再来喝您的汤。”
      四姨娘见他执意要走,叹息一声,也就随他去了。
      他辞过靳家其他几位夫人,思量再三,先慢慢把外衣系好,靴子套上,直到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磨蹭,他才走到桌前向靳珠道别。那个人正默默靠着一张棠木大椅,眼睛望住桌台一点如豆灯火,神情寡淡,若有所思。
      蔡申玉抬了抬嘴角,仍是挂上一个客客气气的笑容:“我走了。那么点事儿,别恼了啊。”
      靳珠忽然开口:“没什么可恼的。天已经黑了,走路时留点神。”
      他顿了顿,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直出屋门,埋头扎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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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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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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