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作者:荷尖角(焱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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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柯巷】·十四(终)



      他回到医馆门前的时候,雨还在下。

      石阶上那个形影伶仃的人抬起头,看见他的瞬间微微一颤,彻夜未眠的眼睛尽是疲惫,却一刹那有了惊喜。

      谢皖回一身白衫,擎着一把画有几支青竹的纸伞,站在淅沥秋雨中望着他。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

      他全身都已湿透,浸了雨水的衣袖在右臂下方塌了一块,沉甸甸地搭在石头上。乌黑的头发将脸颊的线条削硬了几分,刚极易折,似乎稍微用力即可拗断。男人神色黯然,眼睛中却有微光打颤,定了格似地紧紧盯着自己,看一遍,又一遍,再一遍,丝毫没有眨眼。生怕那一眨眼的功夫,人便醒了。

      他坐在这里多久了。

      两天两夜?

      雨水冰凉刺骨,谢皖回握在伞上的手比雨更冷。他身上还有旧伤,何苦这样糟蹋自己。顿时心头硬生生剜了一刀,抵不住疼。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

      木屐“喀哒”响了一声,青石板上的积水应声破了,两人不动,倒影却随着波纹起伏不定。雨水愈发重了些。

      ◆

      此时尚是清晨。巷深几许,夹道民宅皆是关门闭户,雨点在乌青的石墙上轻轻叩问,无人应答。只听报更郎上谯楼击鼓敲了个五更天,天庭微敞,隐隐云光在鸱尾处探出一点苗头,其余尽是昏黑。

      一辆赶早的露车打响鞭,辕辙轻驾,载货从巷道那头驶来。车上民夫无不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医馆门前一站一坐的两人。

      那两人纹丝不动。

      车夫吆喝一声,驱车从门前过了,到了巷口时还忍不住再回头瞅上一眼。居然还是原样,一点没动静。民夫纳闷不已,只得驾着露车拐出了二里大街。

      细雨依然噼噼啪啪敲着谢皖回的竹伞。

      陈焉睫毛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连伸手拭干雨水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心无旁骛,死死看住面前立着的人。一时雨大了起来,伞罩上密密麻麻的响声重了好几分,陈焉微微张了张嘴,鼻头上的水成片淌落,凑了几颗大大的液珠在他唇边,有些不慎滑进嘴里,剩下的从下颌直直往地上掉。

      那模样看上去,简直就像在哭。谢皖回喉咙微痛,轻轻咽下一丝苦涩,可他偏偏要颦着眉,冷着脸,突然大步一跨走到陈焉跟前,“呼啦”一下把那伞递了过去。

      陈焉愣了愣。

      雨水敲中了伞,匆匆跌落,在石板上洒开一个半圆,陈焉便坐在那个圆里。那儿没有雨水,皮肉上的寒冷稍稍得以褪去,几乎有雨过天晴的错觉。

      然而“错觉”两字,又硬生生逼得他怔怔相望,左手不敢妄动。

      怕是一错再错,此情何堪。

      谢皖回见他不接,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却不知一疑生一疑,重重相叠,难免火上浇油。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之中,好不尴尬。

      他这个人面子薄,本来昨夜打定主意回来坦诚相待,怎知当真面对面,眼对眼,辗转一夜的念想竟无一句可以出口。如今那人直勾勾看着他,压根没有接伞的意思,他一时间心头聚起好一团无名业火,冷冷喝道:“爱要不要!”

      说罢,手中竹伞赌气似地狠狠摔在地上,伞骨尽折,“嚓”地一响跌出几丈!

      这一摔摔出了陈焉眼中的惊惶。

      下一刻,谢皖回的身子已被雨水洒湿了一片。雨点顷刻在他髻上碎开,乌发生霜,更有一两道劲势强硬,扳弩一射,冰冷冷划过他冷峻的眉眼。未等陈焉开口,谢皖回骤然一甩衣摆,从他身侧大步跃过,推门便跨进医馆,更不回头。

      “……皖回!”一声焦急的呼唤被逼出了口,“皖回!”

      陈焉竭力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起得猛了,不由一阵头晕目眩,居然像是浑身上下都服了麻散,患了寒痹一般,尚未反应过来,膝头已经重重磕上石阶,他也不觉得疼,四肢百骸全无知觉。

      怕是病了。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怎料一抬眼,谢皖回竟是折了回来,视线刚一对上,那个人倏地沉了脸,赫然打断相交的目光。

      陈焉挣扎起来,奈何力不从心,刚一站直又是一阵脚步虚浮,几乎没要再次摔下地。谢皖回又看了过来。他紧盯着陈焉的动作,脸上的情绪是一层压过一层的霜,层层生寒,欲语还休,脚步却生了钉子似地,怎么也没能再动一动。

      “吃到苦头了?——淋雨的时候怎么就懂得逞能?”谢皖回骂得严厉,声音都有些打颤。

      陈焉咬紧牙,硬是支起了身体。

      “你身子骨硬是吧?再坐几天啊!”语调中的愠怒已经不能自制,“有本事,就一直坐下去!病死了我倒省心!”

      话音刚落,他自己的脸色却先白了一下。恨声闭口。

      陈焉的神情似乎颤了一颤,身体微微踉跄了两步站定,只听到“省心”二字,他下意识抓住了右边空荡荡的袖子,雨水从指缝中涌出一两行,滴滴扎人。他张了张口:“谢大夫……”

      谢皖回骤然一僵。雨珠子乍地被风一卷,在脚边扫出一排紧凑的花点。

      他短促地吸了几口气,胸膛大冷大热,一时七窍封入死巷,接不上气,骂不出声,两耳生鸣,最终单调地吐出两个字来:“很好!”

      说罢,抽身便走!

      刚一转身,自己的腕子却是被一只手使尽全力逮住。力道之大,不由令他腕子陡生剧痛。

      吃了一声疼,谢皖回的脾气愈发执拗起来,发狠甩开,冲开隔帘便往院子走。才要跨出院门,那种固执得惊人的力量再一次扣住了他的手腕。情急之中,谢皖回转身势要踢他,脚踝却不偏不倚正绊住院门的木槛,猝不防往下一跌,幸亏身子被他及时扶住。

      “皖回……!”低哑的呼唤有着歉意。

      不听还好,这一声愈发叫他生恨,当真一脚踢在陈焉腿上!

      奈何那个人固若磐石,他这一动作没把人踢走,反而逼得自己后背抵住了墙。还要再挣扎时,那只左臂突然往墙上一堵,将他牢牢截在屋檐下。终于穷途末路。

      ◆

      斜风将数滴豆大的雨点刮了过来。噼啪几声,正打在他们僵持不动的身子上。

      檐不遮雨。

      谢皖回的白衫湿了大半,发丝微乱,乌黑细润,有几绺捎在眉角,往下缓缓掉着水珠。他的颈子在紧密的喘息中微微起伏,在彼此的死寂间,只听你一声,我一声,低低喘气,连呼吸也像受了潮似的。

      一动不动的对视。似有千言万语,却是不知由何说起,竟成无语。

      陈焉凄然看着眼前的那张脸,半晌,他的嘴唇才呆呆一颤,左手有点发抖地拿下墙,捻着袖子,疼惜地要替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谢皖回猛一扭头,他更是着急得不能自已,胡乱把袖子往谢皖回脸上蹭。

      身前的人被他一阵乱抹,不由蹙着眉大力挣开,死活将他截住,别扭地骂道:“别擦了!不知道你袖子更湿吗!”

      陈焉这才想起自己在雨中坐了两日,浑身上下更无一处不湿,蓦地一滞,手里动作一下子顿住,黯然收了回来,心中苦闷。生怕又会惹他生气。

      谢皖回见他果真停手,脸色却是更加难看,低头死咬着嘴唇。不吭声。

      陈焉也不说话。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自责中苦苦想了两个日夜,悔也好,痛也罢,肺腑之言此刻一句都想不起来,一个字都记不清楚。什么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只偏偏忘不了自己站在滂沱大雨当中始终找不到谢皖回的那种绝望。

      他害怕那种绝望再来一次。

      ◆

      不知僵持了多久,谢皖回垂下的眼微微一动,忽然有点艰涩地低声一句:“傻子。叫你不擦,你便不擦么?”

      陈焉一怔。

      细雨斜风下,窘迫让那个人低了脸。院门之下半壁阴凉,半壁微白,谢皖回恰恰是在中间站着。清晨的光笔力不足,却画得出眉梢眼角一片桃花颜色,他的眼眉生得冷冷清清,像一卷水墨作的白描,铺开纸,挥笔走墨,不经意间沾了一片胭脂。这画竟一下子鲜活起来。

      本是无心,却缠绵入骨。本是无情,却情不自禁。

      “皖回。”陈焉忽然低声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谢皖回终于慢慢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眼中有四分恨,三分苦,两分怒,最后一分却是烫人的温度。里面自始至终只映着一个人。

      陈焉的呼吸重了起来。

      谢皖回的额头上有一颗细小的雨珠,渐渐落至眉心,他恍恍惚惚抬起自己的手指,五指张开,覆上那颗微微发光的水珠子,拂去,拭干。怯生生的动作。那对眉毛好看极了,他忍不住碰了上去,顺着眉骨,照着描了一回,在眼角的地方用指尖蹭了蹭,理入发鬓,十分耐心地把一绺湿漉漉的头发替他捋了回去。

      他还要继续下去的时候,谢皖回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一切在那一刻静止。甚至连他自己的心跳也都在一瞬间,消失。

      反手让十指彼此错入,紧密握合。他低下头,轻轻衔住那两片温软的嘴唇。

      谢皖回的颈子轻微一绷,闭上了眼睛。

      手和手相印在一处,扣在墙上,微微有些颤抖。他没有动。嘴唇在等,谨慎地,小心地等,最后也没有等到任何反抗。那两片柔软像在静憩,一动不动,似乎也在等。等他进犯。

      陈焉没有进犯。他带着怜惜,甚至敬慕,慢慢完全贴合。轻软的质感给了他一阵细微晕眩,却不敢造次,只是浅尝辄止,轻柔地吻了一下之后便匆匆退开。可谢皖回却突然一挣,野蛮地仰头吻了回去!

      陈焉一惊,那个人的一边手竟已是摸上他的侧腰,绕过身去,紧紧扣上他的肩胛用力扳回。两个人几乎是撞在一起,再也不给他离开的机会。

      如此简单的动作让陈焉有种落泪的冲动。他浑身发烫,大力将彼此交叠的身体结结实实压到墙上。也许真的压得重了,谢皖回的五指在他背上狠狠抓了一下,又辣又痛,却没有放手。他有点笨拙地亲了一会儿,舌尖在那两片湿热的唇瓣上兜兜转转,终于轻轻抵住,缓缓顶开,激动地探向更深的地方,直至与那个人的舌尖相遇。急促的呼吸断了,再续上,又一次断掉,又一次续上。缠绵缱绻,辗转不息。

      细密的雨丝如慕如诉,徐徐而下。

      实在喘不过气时,两人相接的嘴唇便会暂时分开,若即若离地抵着对方,呼吸又粗又重。

      陈焉抚上他的脸,手指轻轻压低那一片唇,嘴唇顺着他的动作张开了一些,细雨飘摇而至,偶尔,有一两丝沾在上面,再次贴上去时便能尝到一点秋雨正凉。不过转瞬,又被高烧的体温埋没。

      ◆

      屋檐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响得孱弱,悄悄然,羞怯了脸。院落的那株木樨仍有一丝残香,沁入肺腑,所及之处甘甜透骨。

      在窒息之前,他醒了过来。

      整个人像是虚脱过去。他好像已经用尽自己毕生的力气,除了把人紧紧抱着,其他地方提不起一丝劲儿,只能低下头,在那个人的唇角轻轻亲了亲,埋头靠在对方肩上。而他自己的肩却克制不住发抖。于无声处,他低声哽咽,双目紧闭。一生最动人心魄的幸福不过如此。他的眼泪无法承受这样的幸福,滚烫地滴在谢皖回肩头。

      谢皖回让他抵着自己的肩,神情仍有些迷惘,两颊潮红,良久,忽然回过了神:“敢亲我,你完了。”

      陈焉带着泪,轻声笑了起来。他低低呢喃:“是。我完了,早就完了。我本该孤独一人过了这下半生,却偏偏犯了贪念。”

      “活该。谁让你犯了贪念的。”谢皖回闭上眼,明明是自己凑了过去枕上他的肩膀,耳鬓厮磨,却还是骂得凶狠:“——活该一辈子做我的药罐。”

      陈焉再次低声笑了,泪水在睫毛压低的瞬间细细地聚了一滴,像是一声叹息落下。

      ◆

      皖回。

      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够用双手拥抱你。

      但我唯一的手,一定,会用双倍的力气把你牢牢抱紧。

      ——你可愿意?

      ◆ ◆ ◆

      医馆门庭静谧。细雨润物无声。

      一辆乌木的缁车缓缓地在巷道内停了轮轴。玄漆的车壁一缕雕花俱无,方直端正,肃穆冷清,四面皆有乌幕遮下。驾车者戴着长沿墨竹斗笠,面目虚掩,只伸手拂了一遍马鬃,那马便沉沉定了蹄子,全然不闻声响。

      车幕有一方细竹织的小帘,竹枝隔二取一,疏密恰好。使车外不见其内,人在车中却可静观周遭变数。

      一根手指从帘子的细竹上轻轻撩过,声音响起,若有所思:“听说聆春的师弟正住这里。陈焉受他照顾,不知过得如何?”

      “无论过得如何,只要王氏之患除去,他定能过得比现在好。”身侧的回答清晰淡然。

      “这话倒是实在。”指尖敲了帘子一下,手指的主人似笑非笑,“我与你一比,倒是被嫌啰嗦了。下回卖我一个人情,让我也说句实在话如何?”

      “嶞山云梯可算实在话?”四两拨千斤,推舟顺水。

      “信手拈来罢了。”答话中笑意盈盈。

      “暗渡陈仓,放出寥寥数语,王获他至今还以为骞字军仍在午崖岛——这可也算你的实在话?”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缓缓添了一句。

      那人笑意愈浓:“怎么这都被你知道了。是听见我说梦话么?”

      目光斜着瞥了一眼:“依我看,你目前最实在的,就是闭嘴。”

      那人听了这句,沉沉一笑,却是故意放柔了那一口地道悦耳京腔,说出一派官话:“多谢大丞相提点。”

      轻击双掌,车夫会意,纵马驱车朝巷口辚辚驶去,悠然消失于烟雨之中。

      【南柯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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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
    ……
    ……
    大家不要被最后那几个字吓住,擦汗。不错,支线剧情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小陈和大夫的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只是他俩接下去的发展在时间上被十二里内的其他分支压住了,要等所有人轮完一圈之后,才能回到他们身上。
    到目前为止,【南柯巷】虽然已经完结,可整个故事的暗线才刚刚起了个头。当然,如果对暗线剧情不感兴趣的大人们,完全可以把上面的故事当成完结文来看^^
    至于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构架,唔,正直地说是为了剧情,不正直地说……是为了每次支线剧情完结后都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也不会感觉被坑了orz <---- 喂(你当打游戏啊!)
    =v= 在此荷花非常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筒子们!叩拜,跪谢,希望以后十二里的故事若不嫌弃,也能偶尔回来看看。因为第二个故事要查的资料不少,所以估计要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让帖子自动沉底吧,汗。(除了有爱的同学想继续为小陈和大夫留言><)<---这是花痴行径…
    ^^ 当这个帖子某日频繁地出现,估计就是我开始第二个故事了。咳,打算攒得差不多了再来,所以不要催啊TAT 我怕催文啊啊啊啊
    最后,【南柯巷】的来由是我的陈氏将军控>_< 在这里特别提一下三位我萌上却炮灰或BE掉的陈将军,仅以此文纪念:陈震庭,陈辞修,陈之珏。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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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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